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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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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杨戬第一次见到少年是在龙德大殿之上,那时他还不是什么显圣真君,只是个披着水合服穿着麻鞋的小道士。
无比平静的日子里总会突然掀起波澜,玉泉山的雨绵延了数日而不绝,打湿了他的道袍。
金霞洞内,玉鼎真人唤他至身前,柔声吩咐,“去下界护你师叔姜子牙周全。”他从未拒绝过师父的嘱托,于是低头答了一声“是”。
而后,他便来到了此处。
繁复的雕梁画栋与身着铠甲的士兵,浑然贵气的太子与威严毕现的人间帝王。成汤基业六百年仿佛在这一瞬尽入眼中,新奇的人与物在他面前一一铺陈,这是天上二十八星宿,昆仑玉虚十二洞府从未带给他的景象。
他好奇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目送师叔走上前去献宝时,忽然撞进了一双眼中。
帝王身前,身着甲胄的凡人少年也正在看他,玉质盔甲下藏着一双幼豹一样的眼睛,像是尊守护神一般挡在殷寿身前,凶狠却又带着些单纯莽撞。
杨戬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看自己,也不明白这个看似毫不相干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与尊贵的太子并肩。
于是他好奇地迎着那道目光看了回去,像是察觉他的眼神,少年将士清俊的脸皱了起来,毫不畏惧地瞪了回来,就像是一场漫长无声又毫无意义的对峙。
杨戬心中失笑,笑这少年可爱,亦笑他不知天高几丈,仙人之下敢造次。
他愈发好奇,却被面目狰狞的帝王打断,近臣倒在台阶上,鲜红的血渗进龙德大殿的地面,原为天下共主的成汤子孙露出贪婪切残暴的目光,而在师叔一句“快逃”中,他听到殷商的大王喊了少年的名字。
“姬发。”
[02]
大殿内童子燃过了莲花灯,有袅袅水沉香味浸润在帘帐间。
窗外似乎下了大雪,簇簇压叶落的声音传来,风声像在哀嚎,又像是哭声。
姬发从榻上惊醒,身上已是一片汗湿,他看着昏暗的烛光,忽然觉察身周都是刺骨的寒意。
自周克商两年,这样浑浑噩噩的夜晚已不知有多少,靠在塌边的人似乎早已习惯,执起一盏烛台起身。
“哥哥,又做梦了?”
见他看着窗外飞雪,姬旦有些迟疑地笑了笑,“这是瑞雪,虽然吵了点,但来年田间的麦子会长得更好。”
“嗯。”姬发应了一声,他拿起塌边长袍披在身上,打开了殿门。
风雪涌入,天地间似乎只剩一片白色,恍如九霄之上玉树烟萝,仿佛只要旭日乍现,就有仙鹤齐飞,神仙临世。
他在门前站定,仰头看向远处,一张面孔依然年轻,却已覆满疲累和风霜。
姬旦追上前,有些不忍道,“天寒,回去吧。”
“不必,我等故人。”
就像是某种预感,他执拗地坐在了廊下,眺望着天上某一处,等待着风雪归人会来此处夜谈。
姬旦端着宫灯,有些无可奈何地退回大殿替哥哥生了炭火。明灭的通红火舌中,周王宫内雕满的星宿神像齐齐拱手低眉,好似仙人入世来。
然而这些年,除了周王,所有人都明白,神仙终究是神仙,一入天界,尘缘尽断。
[03]
杨戬踏着雪来时已然拂晓,仍然是那身白净道袍,甫一走入庭院中,便看见了睡着的周王。
即便是睡着,年轻的帝王也皱着眉头,周身凛然下藏着淡淡的病意。
杨戬看了一会儿,有些恍惚。两年间,他时不时从昆仑来到西岐看望这位旧日的朋友,与他讲述九重天上神仙的故事。比如贪狼星爱念叨他的凡间挚友,太岁神常去月宫为太阴君奏乐,而那个有些愣头愣脑的九曜之首总会跑到紫微垣找茬,然后被大帝罚守殿门。
姬发总是静静地听着,仍是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讲着,却再也没法自周王身上找到当日龙德殿的影子。
自打入道门,他就知道人之一生如蜉蝣,朝生暮死不过须臾,身死后归于天地,而神存于世,九重天上守星宿苍穹,万载不竭。
原本就是不一样的。
杨戬走过去,掸去了落在姬发外衫上的薄雪,有些落在了发梢上,漆黑的头发就成了白色,这颜色让他觉得刺眼,不好看,就在伸手去拂的时候,睡着的人睁开了眼。
“昆仑路远,又劳烦你走一趟了。”
杨戬顺手将碍眼的雪拍开,“不远,玉清圣境近来道法坛会,紫微垣和九曜星还有一众神官不可离三清,只有我这听召不听宣的闲人能四处游荡。”
他在姬发身侧坐下,突然笑道,“近来也没旁的事,不过昨日玉虚宫闹了好大一场,哪吒瞧着师伯有坐骑九头狮子元圣儿,闹着也要,师伯没应。他一气之下去了南极仙翁处逮了只鹤,结果那是入定的白鹤师兄,被好一顿收拾......”
“杨戬。”身侧的人打断他,“你好像从未说过自己。”
“我的事?”杨戬有些惊讶的回头。
“你的。”姬发别过脸,面带病容,却笑得狡黠,“这两年从三清到昆仑,我好像从没听过你的事。”
那一年,姬发离开朝歌后,他奉命帮扶西岐伐纣,不论是四大魔神还是吕岳一战,二人都在一处。
若说他的事,恐怕除了玉鼎真人,没人比姬发知道得更多,他不懂为何有此一问,所以他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看出他的懵然,姬发仍然在笑,“我说的是你来人间前,我好像一无所知。”
乱世易生怪胎,杨戬从不说起自己,大抵是因为他便是那个怪胎。
天生三眼,无父无母,被玉鼎真人捡回门下,授以道法,十六那年修行得道,自此成圣。
凡人修仙登大道如镜花水月遥不可及,而他有金仙教诲引路,运道与天赋都好到叫人艳羡。
但他明白自己是有些木讷无趣的,就像玉虚宫经年的积雪,四时轮转难见人间胜景,一成不变困于其中。
他不懂七情六欲,不懂人情世故,从小到大唯有师门之命而已。
“我没有过去。”
杨戬摇了摇头,“自打记事我就在玉虚修行,日复一日研读道法,修炼兵器...嗯...非要什么故事的话,那也只能是跟着师叔下山后才有吧。”
“怪不得。”
姬发突然失笑,他像是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成也道,败也道,不过你不懂也好。”
[04]
姬发从小就明白人间需要一个英明的帝王,从前的他以为这个人会是骁勇善战的大商二皇子殷寿,故而揣着一腔热烈去往朝歌,并提剑覆灭冀州。
后来殷寿贪婪本性毕现,他又以为此人是忠厚善良的太子殷郊,所以誓死追随。
直到午门外崇应彪的长刀落下,他站在城墙上惊怒交加,这才发觉这世上再无人皇后裔堪此重任。
西行的晨光绵散照满金色的城池,马背上,弥漫着血腥很快被麦香冲散。
浑浑噩噩中,骨血里激起热意,他忽然想担负起这天下,想让子民都能吃上西岐的粮麦,想海晏河清万世太平......
牧野一战,他逼着自己长大,披上战甲杀回了朝歌,十二金仙齐下凡间助阵灭商克殷,成就基业。
他周武王这辈子太过轰轰烈烈,有无数好兄弟好帮手,有过忠厚仁孝,天下大义,却从未有过旁的什么。
等一切平复,回过头来,他才恍然间想起灭吕岳自己生了疫病的时候。
瘟神凶猛,他战中乏累加之疫病袭来,睁眼闭眼间看什么都是模糊的,白袍软甲的仙人风尘仆仆地走入帐中,带来了风雪的气息,将神农处求得的草药一点一点喂他喝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杨戬,褪去道者的悲悯和杀将的戾气,微垂的眼中只剩柔和。
然而这份难得的温柔却猛地将他刺痛了。
鬼使神差的,在杨戬起身离开时,他抓住了一截宽袖,发狠似的不肯放手。
许是以为他睡着,杨戬有些惊愕,却没有挣扎离开,他在塌旁闭目打坐,就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道像,永不会为世间停留。
姬发睁开眼,药力消了他的病也迷了心窍。他看着那张遥不可及的脸,缓缓地靠了过去。
那是一个没有落下的吻,夹杂着药的清苦。
杨戬微微皱了下眉头,战时他能觉察一切危险,本能想避,但因为是武王,他身形未动,任由暖热的气息逼近。然而下一刻,姬发退开了身子,也放开了衣袖。
小神仙不会不知道刚才的一切,可小神仙不喜欢。
杨戬睁眼,有些好奇地看着姬发,口中却突然被塞入了一块甜滋滋的东西,修仙修辟谷,他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劳烦仙君来回奔波,给你点心。”
那年王帐内,大病初愈的武王爽朗一笑,好似刚才的暧昧情愫从未发生一般。
“神仙不能爱人对吗?”
洛雪的周王宫外,姬发笑累了,他扶住杨戬的肩膀低下了头。
“昆仑十二道金碑,三清数千条戒律......我知道的,你们神仙修的是无情道,凡事有偏爱则有偏颇,为神为仙已有凡人所不能及的本事,若再有偏颇,三界又谈何公正。”
他在说杨戬,也在说父兄亲朋,开榜以来,若神能有情,为何连入梦都不肯?
杨戬望着他,一下子没了声音,半晌后他才道,“无情道,并非无情,众生草木,皆是情。”
“那能姑且当作你对我也有情吗?”
姬发看向他,眼中说不上是什么。这让杨戬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悲凉,他知道此情非彼情,他本可以拒绝,却没有说话。
“真无趣。”姬发迎着风雪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松快,“就当是哄一个将死之人也好啊。”
[05]
杨戬回到了昆仑,他没有回金霞洞,而是即刻去麒麟崖找南极仙翁。
仿佛早有预料他会来,道观前石阶上长身玉立站着位仙君,抬手间一柄玉如意挡住了他的去路。
“师父不见。”
白鹤童子望着他,“师弟莫要冲动。”
“我来问武王命数。”向来八风不动的仙君难得慌乱,他问白鹤,“人间难得一明君,何至于斯?”
“人各有命。”白鹤童子道,“若明君都该长生,尧舜成汤又何辜?”
杨戬站在石阶上,许久未动。
山间素色纷纷,昆仑巅山雪亘古不化,而西岐终归会迎来下一个春日,就如三百六十五正神已归三清,而人间帝王也要身死魂消于天地。
他转身下山,又见白鹤甩出一柄烛火幽幽的灯落在怀中。
“天尊让我予你一言,有情乃人间常事,无情才是荒谬。修道修的三灾九难,当心无牵挂,了却情念。武王长明灯在此,你已成圣,如何修行,皆由心定。”
无人回他,白鹤垂首,麒麟崖覆满苍白的山道只剩下一道袅袅水汽。
五龙山云霄洞内有天下之文书,离开麒麟崖后杨戬已在此闭关数日。
哪吒来找金吒,无聊道,“杨戬人呢?”
“里头关着呢。”金吒尽职尽责守在洞府门前,“在里头好久了,也不知道在倒腾什么。”
“你也不问问?”
“我可不敢。”金吒说的是实在话。
文殊广法天尊命他镇守此处,已然默许杨戬闭关,他不便打扰,可他忘了哪吒是个急脾气。
“诶呀,管那么多做什么,闭关闭关,千八百年的,都要变成臭石头了!”
云霄洞府大门已然被哪吒推开,金吒来不及阻止,“欸”了一声,随之进去却发现殿内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的书册和一盏快要燃尽的莲灯。
[06]
初春,周王宫。
文武百官肃穆,姬旦跪坐塌边,殿外巫祝之声不绝,几欲震破人的耳膜。他们相信这些呼号能感动上苍,唤回武王魂魄,此刻殿中躺着的人却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
姬旦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合上了窗。
姬发已经没有力气起身,只是睁着眼看着满殿肃穆的神像,神色平静。
将死之人总会回望自己的一生,兜兜转转二十多载,算起来还是上天宽待得多。
他有最无忧无虑的童年,仁慈温厚的父兄,心怀苍生的弟弟和曾并肩作战的伙伴。即便经历过苦难,他们也已登榜封神,庇佑人间。
身为武王,他没什么可遗憾的,身为姬发,他却有些无可奈何。
姬旦仍然守在一旁,回首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宫门外。
自打一切平定,武王从未提过娶妻之事,困于噩梦醒来之际总是下意识看向空无一人的庭院。原先他不懂哥哥在看什么,后来,他见到一位眉目温和的仙君自云中来,水合道袍如烟般落在哥哥身前。
每到这时,久病困顿的武王才会露出浅浅笑意。
他恍然,天下共主并非无所求,而是求不得。
商王狂悖敢戏女娲,而周王不可道,只能守着西岐笑一句故人旧友。
“姬发。”
姬旦顿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殿中出现的仙人,依然是那身道袍,却稍显凌乱。
杨戬走至塌前,总是平静无波的面孔也有了慌乱之态,姬旦悄身退下前,他看见哥哥伸手抓住了仙人。
“姬发。”
杨戬又喊了一声,成圣以来,他三眼能看人气运,生离死别沧海桑田不过司空见惯,唯独没见过情爱是何物。
云霄洞中书册千百卷,他翻不出神仙三灾九难十劫,读不懂昆仑金碑戒律,焦头烂额之际,象征帝王命数的长明灯骤然暗了下去。
他惶然起身,头一回明白何为心中震痛,再回过神,早已至周王宫殿外。
曾经的少年正在等他,寿数将尽,他依然是龙德殿那一眼的清澈无畏。
“我懂了,我什么都懂了。”
大殿满墙神佛目光悲怜,杨戬抱住了垂死的帝王,浑身颤抖。
姬发抬起手顺了顺杨戬肩上的长发,神仙凡人就是这样奇怪,明明杨戬比他大了许多许多岁,仍是少年面貌心性。而他不过而立已生霜发,心境也早已不似当年。
巫祝之声小了下去,从祝祷逐渐变成一场盛大的送别。
从前的姬发不畏死,可眼下他却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他的小神仙留在世间替他难过,。
“别难过。”姬发勉强笑了,“我倒宁愿你不懂,不过你能来,我很高兴。”
杨戬不语,他一向寡言,此刻更是说不出什么,只得用力抱紧怀里散去温热的躯体。
自那年随姜子牙下山,一梦数载,原来神佛亦会垂泪。
[07]
帝陵外三里处的道观前,杨戬看着那座葬着周王的山,褐色瞳仁平静沉寂。
九难已过,他还是能够想起那些年姬发的模样,人会一点点长大,而后顶天立地,最后苍老死去,不会再有人满含笑意地伸手给他一块点心,小心翼翼地藏起那些不可为人道的爱慕。
白鹤所言了却情念,他原先好奇情念是何物竟成帝王之痛,神仙劫难。他于尘世走过数不清的光阴,终于在那日滔天哭声中顿悟。
他没有再回到玉虚宫,而是留在此处修行。
山翠枯荣,蜉蝣朝暮,世间万法不仅有道学经文,法术符箓,千载苍茫红尘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