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为空》渊郁

1、第一章

　　柳善善出事的那天上午，柳雨庸正在自己最喜欢的茶馆里，听说书人唾沫横飞的说前朝旧事。
　　茶楼外下了牛毛细针一样的春雨，外面湖边的柳树吹拂摇曳，正是圣人教化，四海升平。
　　四海升平，自然是无甚大事好说，说的都是前朝事。前朝的昏君虽多，但没有一个比厉帝更荒唐的了——厉帝本是个双儿，要不是兄弟都争得差不多了，宗亲和大臣也不会捏着鼻子，推举一个双儿当了皇帝。
　　当了皇帝，昏庸无能倒还是小事，万不该的是对另一个双儿动了真情，为了这个双儿，还斩了汝阴王陈息，这岂不是逼着藩王起来反他。好端端的朝政，就这么被一桩风流韵事搅成了祸国之乱。
　　说罢，醒木一拍，说书老头摇摇头，又是叹气又是唱着一般：“自古祸福怨人召，岂叫牝鸡来司晨？”

　　柳雨庸一把推开了窗户，倚窗边一笑。柳条吹着湿润的风，一辆马车就在下面，下来一个漂亮姑娘。明晃晃的步摇，帕子是绣了鸳鸯戏水的南方式样。
　　姑娘头也不回，进了隔壁的香楼。
　　柳雨庸看着姑娘走进去，面露笑容，浑然不绝来讨赏的说书人已经站在了外面。惯常说完了书，说书人就要在外面转一转讨赏，转到柳雨庸雅座之外，只见里面端坐的客人，颇有富家公子的做派，却没什么规矩的探出身子去，一掂量，转身便往下一处去了。

　　柳雨庸坐回了桌，也收回了神，隔壁重重一锭银子落地，忙不迭的道谢声里，一个年轻公子哥的声音响起，很有些趾高气扬：“老头，天子脚下，市井之言，莫要胡说。坊间的本子多的是，非议王室公亲，你可担不起这事儿——”
　　说书人忙不迭：“老儿无知，公子莫怪，公子莫怪。”外面吹起一阵风，柳雨庸瞧了一眼，方才湛然的天空又拢上薄云，春日多雨，眼看再不走，一场雨又要耽搁到晚上了。

　　马车过了辘辘青石板路，平安坊的小门开了一角，人进人出。
　　柳雨庸刚从车上下来，寻来的管家刘安赶紧过来，面上浮起凝重之色：“四公子，快些个去，老爷正发着脾气呢。”他说着话，两个婆子又赶紧来了后院，急急的熬药，柳雨庸一看，心里不由绷紧了弦：“才一会儿，什么事闹得不安宁，我爹不是去了燕王府里……”
　　边说边往前面院子走，这时候，也没人敢打哑谜了。
　　刘安半遮半掩的说，今日孙夫人带着大小姐出门去，原是要去云侯府作客，说些闲话回来的，哪知道半天就回来了，大小姐是抬着下车的，说是被云侯府花园里的游蛇咬了一口，听听，这话说得，云侯府里的奴才莫不是死的，还能让一条毒蛇横行霸道，咬了大小姐。

　　柳雨庸面露同情，道：“大小姐如何，大夫怎么说的？”
　　刘安摇摇头，不直说，只是拐弯抹角的说：“四公子也知道，大小姐是阖府上下的宝贝，连老夫人也在屋子里了。”
　　柳雨庸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了。

　　他赶到雨墨院，大大小小的都来了。三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二房三房的弟弟妹妹，一时间黑压压的人，低眉耷眼，他往后面一站，在人群里极不显眼，一会儿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出来了，只说各位小姐少爷都在这里等着，叫大姑娘也担不起，各自回去吧。
　　二房的柳溪站出来，柔声细语的问：“大姐姐的情形不知，我们这些姐妹担惊受怕，还是在这里等一等吧。”丫鬟又回劝了一番，才算把场面做足了，一屋子的人，缓缓如潮水一样退出去。

　　柳雨庸来得晚，走得不好快了，在人群里，三哥柳溯溪也来了，二哥正跟在大哥身后，看得出，颇见几分烦恼之色。
　　柳善善是长房长女，是大夫人所出，生在一个好时节里——上面有两个哥哥，又和老爷在外做官，身边的娇妻美妾都耽搁在京城里，来了个娇女儿，大夫人疼得眼睛珠子一般。
　　一滴雨滑落夜空，在湖里滴滴答答淋漓起来，柳雨庸回到了北边的栖迟院，院子外面的灯笼挑的很高，在夜里飘摇。

　　毅勇伯柳元石，年轻时娶了一门好夫人，孙氏不仅主持中馈，侍奉公婆，还不拘着他那点风流烧钱的小爱好。让这位伯爷拍着良心说，再好的女人，也比不上府里这一位了。
　　既然有一位好夫人，家里莺莺燕燕虽多，但儿女大多是孙氏所出。孙氏早早让儿女有了好前程，两个儿子都定了门当户对的亲家，女儿的命更好，天启帝亲自指婚给了燕王。

　　孙氏在闺房里也不绕圈子，淡淡道：“伯府的将来，都要看善善了，为了女儿，老爷也该多往燕王府走走。”平心而论，毅勇伯府对燕王是没那么重要的，在天子眼中，恐怕正是中庸，才叫女儿摊上了好运气。
　　毅勇伯柳元石年岁一大，女人的事便没那么急迫了，听夫人出了这主意，他时不时寻摸些好东西和燕王走动，没想到，翁婿感情是有了，女儿出了事，竟然没了。
　　柳元石起先只是悲伤，还有余力劝一劝夫人：善善在黄泉之下，见到夫人如此伤心，也是要不安的。孙氏的头发起先只有零星几根白了，这些天却白了一大片，叫人恻然，听老爷这么说话，她浮起一个悲伤的笑容：“老爷，妾身是为了伯府，为了两个儿子，还有一大家子上下，日夜难安啊。”

　　柳雨庸站在外面的花园边上，雨水缓缓濡湿了他的面颊。衣衫贴着皮肤，他从雨水里缓缓走进院子，只见一个老苍头正在拿掸子掸着隔壁的灰尘，见他回来了，道：“四公子回来了，可得仔细，这屋子里有蜘蛛。”
　　柳雨庸笑道：“好了，不过是蜘蛛。”
　　老苍头走了，栖迟院里本有两个针线婆子，两个丫鬟，一个跑腿的小厮。这些个人，渐渐都有了别的事，柳雨庸是最宽和的主子，从不给下面人立规矩，他就着冷水吃了个冷饼子，雨还是没停，还下得更大了些。

　　元光十一年春，毅勇伯府里的嫡女柳善善，不幸死在了嫁入燕王府的前夕。
　　柳家人如丧考妣，一个嫡女死了，本不至于如此，但这个女儿，还是当今天子指给了燕王的正妃，如今人没了，毅勇伯府不仅愧对天子恩泽，还没了最后一丝光耀家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