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衢》Ryllsa

19、困兽之斗

　　傅凌浔扶了扶眼镜，从空中向下俯望。
　　透过“形式网络”看，底下硝烟弥漫，硫火漫天，一开始漠城的繁华景象已经不复存在，任知新一行人上了傅凌浔的行舰，开始报告这百年的情况。
　　“诺拉人民的机甲外壳与第一批能源机器人的外壳极为相似，我们在最近得到的，还有最早的一批即将被销毁的机甲上，发现了碎片。”
　　江迩接过碎片的数据单，开始详读起来，发现与之前的数据完全吻合：“诺拉人民的真面目是什么？”
　　任知新似乎对这个问题百答不厌：“同人类一样，只不过多了层机甲皮囊。”
　　她不是没有见过诺拉人民的真面目，正是因为见过，她才回答的如此坚定，毕竟那些人的真面目，几乎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异常白皙的肤色，与自身人类极为相似的语言，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眼睛是红色的，瞳孔中间还有个黑色的环。
　　“怎么说？”江迩对此并不怎么明白，就转身对着闻遐说，“将这些都记录起来。”
　　闻遐点头，听任知新继续说：“根据我们观察，他们平常的生活都井然有序，虽然与我们非常像，但他们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不能接受的。”
　　她继续说着信息：“例如他们特别‘虚伪’，永远以自己的利益为首要……”
　　江迩听的认真起来，陈黎在一旁也听着，只不过他更担心的是杨修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对于她母亲，他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开口交谈一下，无论是他还是杨修，现实中都没有同这个人谈过一次家长里短的话。
　　“……大概就这些了，还有，他们的科技非常发达，你们应该可以感受到，还有一点，是我独自认为的，诺拉人民对于太阳系，似乎很恐惧。”
　　江迩本想反驳，但他想了会：“好的……我清楚了，谢谢。”
　　任知新接着又听他说：“你不去见见陈守吗？”
　　她一愣，很紧张似的，找借口说了声“不好意思”，往门外走去。
　　谁料门边刚好站着陈守，想不见也难。
　　“……”
　　任知新和陈守都是年纪上了400岁的人，尽管年龄差如此大，他们见面也十分肉麻，或许是陈守压抑了太久，任知新很久都没有想起过，两人之间竟变的如此生疏，但陈守脸上依然挂着笑容，若不是这笑容她看过很多次，她一定会觉得这是假笑，很苦的，可她偏偏就是从中看出了久别重逢的欣喜，失而复得的感慨。
　　她曾经在脑海想过许多重逢的画面，想了很多开口的话，却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抱歉。”
　　他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下去，仿佛这一句“抱歉”同时压在他们的心头，这话是那么地轻飘飘，又那么沉重。

　　——————————
　　杨修环顾四周，他觉得很熟悉。
　　老人从他面前走了出来，这次他身上的衣服不再破破烂烂，而是一件浅棕色的外衣，同样干干净净，突然他似乎不怀好意的边笑边说：“统帅，不，应该叫你前任统帅，我们真是好久不见。”
　　杨修此时警惕道：“什么统帅，你是诺拉人民？”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老人，且看起来非常“和蔼可亲”，说不定杨修就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了。
　　忽然老人周身的环境如同数码般转换，连同他这个人，从下而上，都变换了样貌。
　　随之出现的是一个高挑的男人，他长发齐腰，一双狐狸眼，颇有些男女不分，只见这人手一挥，偌大的屏幕横空出现，他道：“前辈，看来你不仅仅是被遣到了东城，还真的被剥夺了记忆，那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杨修的监测机器没有经过呼唤，它自动出来，并且朝那人飞去，他想抓，却被闪躲开。
　　“你以为东城的那些人真的是你的亲人吗？”那人看见杨修茫然的表情，将显示屏调转方向，用力一推，将信息推倒了他面前，“你也是诺拉人民啊，千万别将自己和那些低等的人类混为一谈，我亲爱的前辈。”
　　于是杨修被迫看着陈列的数据。
　　姓名：杨修
　　编号：&02(已作废)
　　基因：SS级
　　身份：缪里维多星统帅(已作废)
　　目前状况：处罚中

　　监测机器应该是习惯了报告杨修的心理状况，它尽职尽责地说：“主人，您目前的情绪十分不稳定。”
　　闻言，那人发出一阵冷笑，接着又说：“不相信也无妨，这个机器，应该已经往你脑海的信息领域散发了信息粒子，相信不久你将会完全想起来的。”
　　“处罚中是什么意思？”杨修极力压制住自己即将发疯的情绪，勉强问道。
　　“你现在仍然处于处罚期间，穆格连法院尚未解除你的受罚状态……”
　　“我是问我做了什么事！”
　　那人明显有些不高兴了：“哦，作为上一任统帅，你企图违背大新时代主义，被诺拉人民共同起诉，你也是，利益至上的思想有什么不好呢？”
　　杨修沉默一阵，忽然笑道：“呵呵，什么狗屁大新时代主义，你们又自私又自利的思想，算什么好思想，你们害怕地球上的文明！还害怕共和思想夺走人民的动力！”
　　那人看了看监测机器，监测机器说：“德洛特统帅，需要我怎么做？”
　　“启动信息粒子。”德洛特阴沉着脸说道。
　　“收到。”
　　杨修狼狈地跪地，在德洛特的话语中，回忆如血液倒流，令他大脑膨胀，想起了种种往事。
　　“不，亲爱的前辈，你错了，地球虽然是我们的禁区，但我们从未惧怕过它，不然我们也不会向地球投放干旱炸弹，你应该知道的。”
　　两千多年前，诺拉克斯星系文明的第一任统帅艾莱，新立“大新时代主义”，受其偏执的影响，利益至上的思想逐渐灌输进每一位诺拉人民的脑海，人们在这个思想的耳濡目染下变得越来越自私。
　　到了第二代统帅杨修这里，他们发现了太阳系中的人类文明，而杨修则瞒着所有人学习人类文明，在提出“自由与共和思想”主张后，人民愤起反抗，在掀起一番思想战争后，大批人民开始起诉杨修。
　　穆格连法院历时700年的查证与核实，最终判杨修无罪，这判决又是掀起了人民好一阵愤然，在杨修身处法院期间，诺拉人民也探查到了人类文明，于是，向地球投放了干旱炸弹，试图以此阻碍人类文明的发展，谁料人类文明并未因此灭亡，反而成了他们文明进步的助推器，使他们在太空崛起，又建立了东城。
　　再后来，穆格连法院裁决，遣杨修到东城，体会那些人类所谓的“低等文明”，由德洛特运送，以杨修的身份在“时园”进行交换。
　　信息粒子已经完全包围住了他的神经元，剧烈波动后，杨修艰难从地面上站起，他异常平静地陈述：“你们还是惧怕的！你们现在的文明除了思想外，哪点不是向地球文明学习的？现在外面战火连天，他们终将会占领这里，你以为你的那些陈旧思想还能保持多久！”
　　“那就等着瞧吧，前辈，尽管我还是很看好你的，但现在我才是这儿的王。”德洛特将手置于胸前，仍然是那副高贵姿态。
　　杨修是真的觉得德洛特特别好笑，他只是被暂时关押进了穆格连法院，而在这期间，这位并没有过几天就顶替他选上了第三代统帅位置的德洛特，早在运送他的期间，就和曾经的自己谈过这个问题。
　　当时的德洛特还不是利益主义者，他也并不想当什么统帅，他只是单纯地想做一个自由主义者，浑浑噩噩，他本是很支持杨修的。
　　那次谈话间，杨修问他：“你以为自由是什么？”
　　“浮光掠影一刹，不困本心，万般瞬息之间，不为所动。”
　　杨修哑然失笑：“地球上的自由，是在规矩中，将被施以的强制减少到最小限度，你所想的自由应该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会为你祈愿，听说人类的愿望，神会听到。”
　　“前辈，你为什么去到了低等文明，还这么开心呢？”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你……我说向往，算么？我们文明的父辈是艾莱，唯此一代，它太暗淡了，而人类的思想，是父辈的光辉普及。”
　　——
　　向往无用，德洛特怕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明白“统帅”的这个位置，给他向往的“自由”绑上了枷锁，面对人民经久不断的呼喊、缪里维多星穷途末路的前程，他还没有做好困兽之斗的准备。
　　德洛特就保持着矜贵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只要杨修不给他他想要的回应，他就能一直保持这样。
　　“德洛特，”杨修对他说，又像是对着几百年前的他说，“我所向往的时代终会到来，这便是我一直所坚信的。”

　　——
　　“悬浮金塔”是传送用的，杨修又被传送了回来，由于脑海中的信息粒子已经将他的记忆铺垫了出来，他现在对缪里维多星非常熟悉。
　　他在人类那边的身份是“杨修”，在缪里维多星也是杨修，只不过漏了编号前缀，现在的他不知道该以何种立场去面对，因为一边是自己曾经的同胞，一边是与他成长一百多年的人类。
　　机甲的对战仍在继续，按照人数来说，诺拉人民的数量是绝对不及人类百分之一的，尽管缪里维多星非常大，但他们的人数却只减不增——可就算只有这寥寥无几的人，也完完全全可以碾压人类的一亿多台机甲，他们更有“形式网络”的加持，所以客观来说，是他们更占上风一些。
　　可人类秉承一惯的物极必反原则，使现实就是不按客观的来，人类以仅仅两百万台机甲就将诺拉人民尽数逼退至漠城后方，即将进入幽谷处。
　　幽谷处是缪里维多星最后一处诺拉人民的防守点，这防守点属实难打，还因为有“形式网络”的覆盖，人类根本往外发送不了任何消息，只能凭借往日默契来实现联合进攻。
　　——————————
　　人类的狂轰滥炸将缪里维多星炸了个千疮百孔，爆炸的声浪在身后，杨修顶着沉重的心来到穆格连法院。
　　穆格连法院应该算是这场机甲战唯一的幸存点，如果不是因为杨修知道它建立在水下，恐怕也很难找到——水桥的尽头有个通道，直通水下的穆格连法院。
　　他下去后大门是开着的，通道往里面走就是法院大厅，他扯下腰间挂着短刀的带子，将短刀握在手里，他的枪已经被“悬浮金塔”将他传送时弄丢了。
　　墙壁两旁不时传来弹珠洒落地面的声音，有天使的雕刻壁画，只不过天使不是人类想象中的头戴光环的天使，而是被“荼靡”簇拥，脸部被灼烧到融化，像往下滴落眼泪的美人像。
　　美人像两旁是无数飞鸟衔着蛇头，铺天盖地划过长龙，供奉般往“天使”的方向飞去，再将其衔进天使底座。
　　杨修知道这是诺拉人民的艺术象征，忽然，通道的灯从前面开始亮起，一直延伸到入口，机械声音响起：“欢迎来到穆格连法院，我将持续为您服务。”
　　他一阵寒颤，机械声则有一句没一句的同他搭话：“先生，请不要手持危险物品。”
　　“这里没人？”杨修终于开口，声音回荡在通道内，但又很快响起机械的回答。
　　“您是唯一一个人。”
　　“正好，带我去档案室。”
　　“需要解锁权限，请输入密码。”
　　“让你们院长出来。”
　　机械冷淡说：“不好意思，我就是院长。”
　　杨修左右启动关闭的门，审讯室、接待室等等，门都禁闭着：“我是&02。”
　　“……前任统帅大人，您的处罚期还未结束，您还没有改过自新，现在的您并没有这个权限。”
　　杨修是真的确定了这法院没人，于是放开手脚奔跑起来，各处寻找着档案室。
　　方才机械说的话给了他提示，只有解除自己的处罚期，他才能再次拥有统帅权限，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转角处，他看到了“档案室”三个字样。
　　可惜门被锁住了，他拿起手中的刀对缝隙刺去，几下了仍然没有被开启的意思：“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
　　还没说完，门却忽然打开了，从中伸出一只手，将杨修猛地拽了进去。
　　“哥哥，是我。”
　　杨修只觉这人力气很大，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停下了挣扎的动作，见那人开了：“我刚来到缪里维多星就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了，刚才听到有人开门，我以为有人来了，我听到你的声音后才开的门。”
　　“你怎么进来的？”
　　“门开着。”
　　杨修找到控制台，档案室中心的显示台被他打开，光亮瞬间充斥了一整个房间，他在上面输入自己的名字，并在“处罚中”三个字样的选择框中选择了解锁。
　　他耳边，不，他周围，甚至是整个缪里维多星都响起了一个声音：“穆格连法院通报，缪里维多星第二代统帅杨修处罚结束，回归诺拉人民。”
　　杨修松了一口气，忽然察觉身后有一股冷气，一转身，就见陈黎拿着他的短刀向他走来。
　　他警惕地说：“你怎么了？”
　　陈黎拿着刀的右手是不断颤抖的，就好像在拼命克制着一样：“我听母亲说了，你是诺拉人民？现在还是什么统帅？反正你不是我的杨修，你是个骗子。”
　　杨修无法一句话解释这件事，只好说：“我是杨修，阿黎，请你相信我，我记得我和你的所有过往。”
　　可陈黎摇头，丝毫不信他所说的话：“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你真会演，还骗了我，你就是诺拉人民派过来监视人类的！那我呢，我算什么？”
　　“你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弟弟，我不是你哥哥的话，我们就没有血缘关系了，我们不会有后续，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这件事的，我现在也很困惑，阿黎，听话，把刀放下。”杨修极力解释着。
　　陈黎举着刀，眼神不在他身上，似乎是躲着那张脸，他不止一次近距离勾勒过那张脸的轮廓，在他的印象里，他描摹的应该是一副汹涌且炽热的画面，可现在他却觉得十分陌生，他也不敢看，往日的记忆像是画布被烫烂了一个洞。
　　杨修立刻反应过来，借着这个机会夺过了刀，并扔到一旁，上前扶住了陈黎，得亏陈黎不会打斗，不然他也没有这个机会，他上前抱住陈黎，企图这个单向拥抱可以唤回眼前人的理智：“不，我就是杨修，可我暂时解释不了，你相信我。”
　　陈黎不信他，他就会患得患失，然后他抱住陈黎就会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可以加快时间流逝，最终让他们彻底融合在一起，于是他鬼使神差地，默念了形式网络控制。
　　“形式网络”最简单粗暴的用处就是暂时控制一个人的行为，这也是他作为统帅唯一拥有的特权。
　　陈黎倒在他怀里，与他一同倒下去，一下子就“沉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