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东吴/溯》青苓

2、猎场

　　初夏，地上的草生得正繁茂，马蹄过处，亦不曾扬起尘土。与白天的燥热不同，夜风很冷，冷入骨髓。无人烟的路上，只有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马背上的人紧紧抓着缰绳，面色凝重。手上的伤只是匆匆包扎，在用力之下再次挣破，伤处的灼热再遇上冷风吹过，汇总成了微妙的清醒的痛感。
　　为了赶时间，周瑜没有从大路走，而是抄了最近的路一路纵马。
　　其实这条路他走过，在十年前，抑或是几日后。十年前他拼着命的追，也没有追上最后一面，如果按照正常发展的方向，几日后他又要拼命的追一次，结局也同样不会有什么改变。
　　居然已经大殓……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放在棺木里与你一起长眠黄土，就拿我的心做陪葬吧。十年前他把自己的心跟孙策的棺木一同下葬，从此关闭了心扉连看也不愿意看一眼外面。即使赤壁烽火漫天，溢美之词铺天盖地，他大笑，他放歌，他抚琴，他意气奋发带动着整个江东都充满一股豪气，仿佛重回了那段双璧剑指天下扬鞭策马的时光。只有自己清楚，在那一层最坚硬的，封得毫无破绽的冰层里，是再也不会示人的心。

　　幸好他还有理智，知道一匹马断然回不到吴郡，中途到驿站换了一匹马——没有印章，没有兵符，而且没有钱，别人也不一定见过周瑜，所以直接强抢过来，也不顾后面人叫嚷着要报官。
　　终于赶到城门的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即使三天赶路让他憔悴得跟大家印象中的中护军相差甚远，守城的士兵还是能认出他来，更何况那随身的佩剑，是讨逆将军所赠。他并不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问讨逆将军可在城内。

　　“讨逆将军半个时辰之前刚刚出城打猎去了。”
　　话音未落，周瑜一扯缰绳就要转身去追，然而日夜不休赶了一天一夜路的马却再也没有了力气，无力的嘶了一声倒在路上，口吐白沫。他暴躁的扯了两下缰绳，拉不动马匹，复又抬起头冲着城边大喊：“牵马来！！”

　　守城的士兵看着周瑜远去的身影，互相对视着，眼里都是怪异。平日里中护军一向谦和有礼，即使对这些最低层的士兵也是亲切有加，反常的态度让他们不由猜测这是遇上了什么事发这么大火，难道是那个曹操要打过来了？
　　建安五年，秋。孙策平日里被一帮文官每天唠叨的耳朵长茧，周瑜又去外地了连一起玩的人都没有，难得偷个空，于是起个大早出来打猎。虽然这座山上稍大一点的动物都已经被他打的断子绝孙，要不就全搬了个干净，打两只兔子还是可以的。
　　而另一边，许贡家的门客也已经偷偷上了山“打猎”来了。

　　周瑜红着眼睛提着剑遇上孙策带来的手下时，侍卫差点就以为他要弑主了。幸好知道平时这两个人随便打来打去旁人反正也不懂他们的事过问了反而讨人嫌，只好抓抓头说跟讨逆将军走散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周瑜的脸上就罩上了一层数九寒冬才会出现的眼霜，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侍卫四肢的寒颤才终于能汇到一处，抖着喘出一口气。

　　周瑜看到躲在草丛里的那几个身影时，忽然觉得呼吸很困难，像是有什么压抑了太久的东西在不停的翻滚，右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再握紧，几乎要把剑柄握碎。那三人中，其中一人已经搭好了弓箭，与此同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许贡的门客正专心致志的瞄着孙策那颗看上去很不错的头，轻轻的拉满了弓弦，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过头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煞气冲天一脸狰狞无比的人抄着剑就扑过来。慌乱之中松手，箭擦着孙策的衣角飞过，钉在旁边树上，深深入木。这个计划如此精妙，除了关键的一下没有击中。偏离了方向的箭，擦出了偏离方向的轨道。

　　孙策被突然一箭惊到，顺着方向看去，和三个人扭打成一团的，怎么那么像某个应该在外地的人？那一箭带起的风中有少许的甜味，由此可知箭上是淬了毒药的，头皮一阵发麻，起了一周身的冷汗。
　　清晨的山林空气很清新，小鸟的叫声很悦耳，淡淡的青草味夹杂在风里传过来。那声钉在树上的闷响，好像是一场宣判的最后陈词。
　　刹那间，风向全部变化了，像是周围突然变得五彩缤纷起来。阳光，树木，一切都重拾了自己鲜艳的颜色，还有很着急的跑过来的孙策。他跑得很快，矫健如虎。
　　好舒服啊。
　　这个清晨应该是这样的，美好又明亮，没有悲戚，没有意外，没有不幸。
　　好像没有什么遗憾了。
　　好困，想睡觉，手很沉，很痛，握了三天的缰绳，早就破了，只是现在才开始痛，握不住剑，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腿也很痛，没有力气了。荒谬的，他想现在就躺下睡一觉，更荒谬的，他竟然真的松了手，就想坐下来了。

　　许贡的门客看到这个凶神忽然停了手，本着打一个好过打两个的原则，迅速把凶神一号放倒。
　　然后就被凶神二号放倒了。
　　孙策十七岁就出来砍人，杀过的人自己也数不清，战场上的血肉横飞见的太多了，不管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甚至他亲爹的都见过，只是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到底这些人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赶紧朝天放了响箭喊人，又拿手按住伤口止血。战场上不是没有受过伤，只是对方的样子让他觉得无法理解。四目相对的一刻他几乎要惊的放手，他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情，望向他的眼睛里掺了太多复杂的感情，复杂得让他快要不认识。

　　周瑜嘻嘻一笑，说着毫无诚信度可言的谎话：“我没事……外伤，而且没有伤到脸。”
　　孙策皱着眉头摇头，试图让他依在自己身上，有点焦躁的看着远处看随从为何还没有到来。“闭嘴。”
　　“哎呀……伯符，我走不动了啊，你背我好不好？”
　　“你又不跟我讲话，又不让我睡觉，你想干嘛？你……跟我多说两句话吧。”
　　“说……什么？我知道的你都知道，说……说上一次我在山上撞到一只野猪，野猪，我……”
　　在野猪妈妈出现，野猪爸爸还没出场的时候，周瑜终于闭上眼睛，志得意满地睡着了。

　　护卫赶来的时候都吓了一跳，感情这真是弑主来了还搏斗过？再一看地上的尸体明白是救主来了，可是中护军功夫也不差，不至于打三个毛贼就把自己给赔进去了吧？有机灵的赶紧晃自家主公，主公主公，快，快，快回城。
　　孙权正趁着阳光明媚的在读书，顺便打打瞌睡，突然将军府就炸了窝，所有人都在乱跑乱窜，一时间人声鼎沸，比过年还热闹，只不过大多神色慌张，跟当年孙策惹毛了袁绍全家往江东跑的阵势差不多。
　　孙权皱了皱眉头打发身边的书童去问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书童问了也慌慌张张的回来汇报。
　　“二公子，是讨逆将军，他打猎，出，出事情了！”
　　“！什么！”孙权把书一扔，“那怎么竟然没有人来禀告我？！！大哥他怎么样了？”
　　“不，不是，不是讨逆将军出事情，是中护军出事情了！”
　　孙权推门而入的时候，被血腥味冲的倒退了一步。大夫已经处理完了伤口到外头写药方，偌大的房间里就只有孙策坐在床边上抓着周瑜的手。孙策猎装还没有脱下，衣服上还沾着血迹。

　　孙策朝他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可以过去，孙权小心翼翼的靠近，看了看周瑜，询问地看孙策：“哥，公瑾哥他……没事吧？”
　　孙策点点头，“没有伤到要害，只是失血和疲劳过度，才会一直没醒。让他睡着就好了。”
　　孙权又想了想，有点尴尬的指指外面：“要不我们出去说吧，打扰到他不好。”
　　孙策摇摇头，指着被抓着的手。
　　“先不要吧。我不敢走，我怕他醒过来看不到我又着急。今天他来找我的时候，样子很不寻常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其中曲折，只知道如果不是他来找我，今天大概就换我在这交待遗言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