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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生的序幕 ...

  •   村里人都说我妈是疯子,有人说是她身体里本来就流着疯子的血,有人说她是被我爸打疯的。
      可我知道她不是。

      那年我妈18岁,她被人从一个贫穷的山沟里诱拐,几经辗转,最后被我爹用200块买了下来。
      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被诱骗或拐卖进来的女人不在少数。娶不到媳妇,就买一个媳妇,是这里的特产。被拐卖进来的女人,若是丈夫婆家好,也就甘愿留在这个偏远贫苦的山沟里,劳作、生活、养儿育女;若丈夫婆家不好,要么一辈子忍受着煎熬,在痛苦和混沌中日日前行,要么找准机会逃走,从此音信杳无。
      很不幸,我妈是后者。

      我记忆的开端是我爹一手扯着我妈的头发,一手掐着我妈的后脖颈,残/暴地将她的脑袋塞进我家门前的水缸里。我妈乌龟样地趴在缸边,身体剧烈地扭动着,她的脑袋不停地在水里昂起,又不停地被我爹大力地按压下去,她的一只鞋被蹬掉了,脚上沾满了泥巴,像鸭子划水似的不断在地上挣扎出一道道痕迹。
      我坐在门口的泥地里,张着嘴哇哇大哭。

      终于等到我爹停手了。我妈从水缸里爬起身来,如同一滩烂泥一样靠着水缸软了下去,她整个人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紧贴在脸上,衣服也脏乱不堪,一副水手在海上刚和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搏斗完后精疲力尽的样子。
      我爹愤恨地骂了句脏话,恶狠狠地踢了一脚门,喘着粗气走开了。
      我双手双脚地爬到我妈身边,坐在她旁边继续大哭。可她似乎根本听不到我的哭声,只是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开始止不住地剧烈地咳嗽。

      我生命的记忆就是这样拉开序幕的,从一开始,我的人生似乎就奠定下了这样的基调,贫穷、混乱与暴/虐。
      我爹的暴/力总是来得没来由,他就像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会随时爆发。家里的碗被他摔成一片又一片,凳子被他砸得少了腿,有时候他就骑在我妈身上,拳头就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

      面对这样的场景,我只会害怕得瑟缩在旁边不停地哭泣,胆小又怯懦的我从来不敢上前制止我爹的暴/力行为。后来我发现我的哭声会像是战争上的战鼓,会激发出暴力者体内的兽性,加快暴力者出拳的速度,于是,我就开始躲起来默默哭。
      也许你会问,我妈怎么不反抗。
      她要怎么反抗呢?女人的力量和男人相比实在是太悬殊了,男人拽过女人的胳膊,就像拽过蚂蚱的腿一样简单。我妈试过用指甲划破他的脸皮,试过将烟灰缸朝着他砸过去,试过以喝下敌敌畏做威胁,可这些只会招致我爹更加野蛮的殴打。

      六岁那年,我妈的肚子像吹气球似的鼓了起来。我妈指着圆鼓鼓的肚子对我说,这是弟弟。我问为什么不能是妹妹呢。我妈连忙捂住我的嘴,连说了三个“呸呸呸”,执意要我说这是弟弟。
      我说,可是,我喜欢妹妹呀。
      我妈有些生气,又有些忧愁地瞪了我一眼,不准我说她肚子里的是妹妹。
      我想,弟弟就弟弟吧,只要是亲的,我都会爱他疼他。

      有一天,我从地里拔完草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我妈响彻云霄的哀嚎声,我冲进门,看见我妈捧着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她的额头渗出了不少汗,五官因疼痛而扭曲在一起。她说她要生了,让我赶紧去地里把我爹叫回来。
      我光着脚,慌张地跑到田里,告诉我爹。我爹撂下锄头,赶紧向邻居借了辆手推车,把我妈架到手推车上,就往镇上的医院去了。
      我开心地想,我马上就要有一个弟弟了。

      一天后,我妈回来了,她肚子已经像扎破了的气球瘪了下去。她跟在我爹身后,脸色苍白得如同纸一样,毫无血色,她虚弱得仿佛一碰就要倒下去。而我爹,走在前面,脸色阴沉得如同雷云一般,皱着眉头。
      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他们怀里抱着我弟弟。我问我爹,我弟弟呢。我爹用鼻子“哼”了一声,没理我。我问我妈,我弟弟呢。我妈看了我一眼,没作声。

      那之后,我妈在床上躺了几天。她总是默默地把脸朝向床的里侧,身子像虾一样弓起。好几次,我看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在低声地啜泣——啜泣声埋进被褥里。我担心她,把熬好的面糊端到她床头,她坐起来吃不了几口,就又侧过身子,把脸朝向了床的里侧。
      而我爹,要么不见踪影,要么就是出现在我妈床前咒骂几句。
      几天后,我妈终于从床上起来了。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原本圆满的面颊已经凹陷下去,如同一张圆饼被左右咬了一口,颧骨隆起,两只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眶里,时常流露出悲哀的神情,有时候干着活,她就开始茫然而忧伤地盯着某处出神,或是开始唉声叹气。

      那时我虽然小,但隐约也能知道点事儿。等我妈的气色好转了一些,趁我爹不在家时,我就总缠着她问我弟弟在哪里。
      刚开始她面对我的问题,总是默不作声,后来只会摇头答不知道。
      我大声嚷道,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弟弟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妈转过身,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喃喃说,那不是弟弟,是妹妹。
      那妹妹现在在哪里,我不死心地继续问。
      最后,在我不停地追问下,我妈哽咽着告诉我,妹妹被放在了土地庙旁边的大槐树下。

      我悲恸地大哭了起来,小小的胸腔里心脏在剧烈跳动着,浑身的血液仿佛就要喷薄而出。我大喊,你们怎么能这么狠心,要是妹妹被狼叼了去,被狗咬了去怎么办,要是她被坏人带走了怎么办?
      我妈并没有理会我的情绪,只是低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我听,咕哝着,不会的,不会的,土地公土地婆一定会保佑她被好心人捡走的。可是这话连她自己都说得这么没底气。

      我气呼呼地拖拉上我的烂拖鞋,转身跑出了家门。我一边哭一边跑,一边哭一边跑,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前面的路,只是凭着感觉一直跑,一直跑。我的一只拖鞋,飞进了烂水沟里,我顾不上捡,我想着,只要我跑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没准我就能从狼的口中,或是坏人的手中救下我妹妹,即使她一身血淋淋的,我也要带她回家,没准她现在还平安无事地躺在大槐树下。

      我拖拉着一只拖鞋,一口气跑了六里地,跑到那棵槐树下,可那棵槐树下,除了一堆枯黄的落叶,什么也没有。
      我一屁股坐在了大槐树下,号啕大哭了起来,响亮的哭声引来了很多路人。他们问我是谁家的小孩,为什么坐在这儿哭,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指着槐树下隆起的一块小坡,说,我妹妹被狼叼走了。
      他们说,这里没有狼。
      我哭着又说,那她就是被坏人带走了。
      他们让我别哭了,赶紧回家去。到最后,我哭累了,嗓子也哑了,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了,两只眼睛肿得同被蜜蜂蛰过一样。我突然感觉脚底一阵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才发现光脚的那只脚被路上的石头硌破了皮,鲜血混着尘土,模糊一片。

      青芽静静地看着我平静地叙述着这一切。
      我的眼睛被太阳刺得干涩,刺得生疼。大概是年幼时流的泪太多了,这些年,我的眼眶已经变成了一口枯井,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接着缓缓说道:“青芽,没有办法的,在这片土地上,女人是活在男人的拳头之下的,女人生不出儿子就如同被判了死刑,是要被钉上耻辱柱的,那些生不出儿子的女人,不用别人说,她们就先自觉地把头颅低下去了。”
      青芽叹了一口气,隔了很久,才问道:“那后来呢,你妈她……”

      “后来没多久,她就疯了。”
      她开始头也不梳,甚至衣不蔽体,眼神变得空洞呆滞,时常咧着嘴,流溢着口水,嘿嘿地冲人傻笑,有时候嘴里一直呢喃个不停,没人听得清她在说些什么。

      有一次,她看见一只母狗护着一窝刚诞下的小狗,她冲过去想要赶跑母狗,母狗冲着她龇牙咧嘴地狂吠。她说狗抢走了她的女娃,她的女娃就睡在狗窝里。
      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包括我爹,所有人也都在传她疯了,也都在传我是疯子的女儿。可只有我知道,她没疯,也不是个疯子。
      她只不过是装得太像了,可却又时常在我这露出马脚。

      在一些深夜里,我看见过她独自一人默默坐在门槛上,盯着漆黑的夜空,哀怨地流着泪,也从她透过乱蓬蓬的头发,无数个看向我的慈爱的眼神里,坚定地判定——她没疯。
      我不知道她装疯是不是出于一种自我防御,也许是为了逃避因丢弃我妹而遭受到的良心谴责,也许是为了躲避我爹的暴力。不过,在她疯癫了之后,我爹除了更加对她嗤之以鼻,更加嫌弃之外,对她拳脚相向的次数确实变少了。
      对于她装疯的事,我缄默不言。

      后来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她终于逃走了。
      那一年,我七岁,我成了众人口中没妈的孩子。
      在这之后,我爹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我从我妈那继承了她曾遭受过的来自我爹的暴/力。

      “她逃走后,一直也没回来过。”我揪了一棵草,把它缠绕在手指上,说道,“不过,也有的女人在外面混不下去就回来了。”
      “你希望你妈回来吗?”青芽问。
      我摇摇头,望向更高远处的天,天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苍翠的山肃穆得如同石碑耸立在我的眼前。
      “刚开始,我天天盼着她回来,我不想做别人口中没妈的孩子,可后来,我又想,她还是逃走得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了。她回来了,说明她在外面混得并不好,她不回来,我还倒有个念想,可以盼着她在外面过得好一些。”

      她不是疯子,也不该是这里的囚徒。

      “恭英。”青芽轻轻地唤了我一声,有些悲戚地看着我。
      我扭过头看着青芽,对她说,青芽,你不要怜悯我,也不要同情我,别人的怜悯、同情对我来说其实是最残酷的。我宁愿别人骂我辱我,也好过一无是处的同情。别人辱我骂我欺负我,我可以还回去,可如果是怜悯我,同情我,那些目光只会像针一样,一根一根密密麻麻地扎进我心里,拔也拔不掉。
      青芽把手伸向我,紧紧地抓起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而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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