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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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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穿过州澜暑夏的每一阵风,都透着一股不散的燥热。
唯独十五岁的夏,如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雪,落在让赵旻枝痛彻心扉的破碎光阴里。
淮明巷虽小,但住下了十几户人家。
州澜的房价比喜马拉雅山的海拔还高,有一方能安歇落脚之地,都算是不错了。
赵旻枝和父亲赵修成就住在巷子最深处。四邻表面看起来好相与,却在公共空间的使用上暗戳戳动心思,这家多出一块遮雨布,那家就说把能照进自家的太阳光给挡着了,另一家又说对方炒菜时的油烟全飘进自家,呛死人。
六月暑气正盛。
赵修成的工作是给渔船维修,恰逢禁渔期刚结束,他不免忙碌起来,虽然辛苦,但是报酬可观。
刚中考完的赵旻枝独自在家。
今年夏天的气温格外高些,午后的气温更甚。不太灵活的风扇正吱吖转动,即使调到最高档,那点风也抵不过喧嚣的热意。
她穿着明黄色的吊带和沙白色的短裤,身型是恰到好处的匀称,露出的皮肤白皙光嫩,似成色绝佳的脂玉。额头和鬓角析出汗珠,濡湿了细密的碎发,湿哒哒的。
大热天,本就心浮气躁,门外又传来震耳欲聋的争吵,跟打擂台似的。
邻里间的扯皮总是围绕陈谷子烂芝麻的新仇旧怨没完没了,还非要将战火引向四周,指桑骂槐,却美其名“大家都来评评理”。
两家人的嗓门之大,将歇在房顶的小鸟都惊得扑棱翅膀飞走了。
赵旻枝被吵得耳光疼,像是有炮弹打在鼓膜上。她眉头紧蹙,起身走到窗前。窗栏已经生锈,只轻轻一碰,就有细碎窗漆簌簌剥落。
深呼吸一口气,她朝外大声吼道:“别吵啦!还让不让睡午觉了!”
她早就想这样做了,可惜之前爸爸拦着不让,说同住在一个巷子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始料未及,却非常有效。
争吵竟真的停下来了。
趁他们还在发愣,她伸手费力的拉上开合式的窗户。一用力过猛,窗扇和窗框相撞,整块窗户玻璃就颤巍巍的震动。
震动波及到放在窗台上的花瓶,瓶口一斜,她忙伸手扶稳。
粉色的洋桔梗幅度轻微的左右摇晃几下,就恢复了静止。
每隔一段时间,赵修成就会在下班途中,去附近的花市选一束鲜花带回家,交到她手里,她会欢欣雀跃地插进花瓶里。
在这间老旧的小房子,鲜花是为数不多的亮色。
赵修成待她,就如她呵护这鲜花,即使物质贫乏,父爱也是极尽所能,去弥补她母亲徐思梅在她两岁时因病早逝的空缺。
外面虽有动静,但比刚才小了许多。
果然还是需要靠她来终止战斗。
她甩手抖落附着在手心里的窗漆,皱起的眉头逐渐舒展,脸上略带几分得意,轻盈踱步回到电视机前坐下,抱起一半西瓜,用勺子挖了一块,还没送到了嘴边。
门口传来又急又重的敲门声,惊得她身体一抖,心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是来找她麻烦?
明明是他们扰民,还讲不讲理啊!
她声音发虚:“谁啊?”
“旻枝!是我!”
听见是姑姑赵秀清的声音,她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抱着西瓜,快步上前开门。
赵秀清神色异常,不忍直视她的双眼。
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仿佛冰冷的蛇从身后缠绕上来。
“姑姑,怎么了?”
“旻枝,你爸进医院了,你快跟我去医院。”
太阳毫无预兆的隐进云层里,眼前顷刻阴下来。
大脑仿若一台被强行暂停的机器,高速运转的齿轮碰撞摩擦,滋生出骇人的火光。
手里的西瓜也猝然滑落,清脆的一声响,摔得粉碎。飞溅起的汁水沾在她的衣裤上,晕开道道私血色的痕迹。
眨眼的这一秒漫长如过了一个世纪。
她回过神,一把捏住赵秀清的臂膀,难以置信地质问:“我爸为什么会进医院?明明他今天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先去医院,边走边说吧!”赵秀清拉住她的手就疾步往外走。
姑父开车,将她们送到州澜第一医院。
据他所言,赵修成在船上检修工作时,看见有落水的游客,毫不犹豫跳水救人,却被船桨划破大腿动脉。
赵旻枝坐在后排,为了极力保持镇定,狠狠掐自己的胳膊,皮肤上出现块块血斑。
赵秀清心疼地让她松开手,将她拥入自己的怀抱里。
“没事的,会没事的。”
会没事吗?
她右手抚上心口,只觉有股钻心的痛,从这里开始,侵蚀进四肢百骸
来到抢救室前,医生还在里面紧锣密鼓地对赵修成进行救治。
医院的冷气开得很足,赵旻枝站在风口处,全身都被吹得落进冰窖似的冷。
这时,抢救室的门打开,走出一个医生,问谁是赵修成的亲属。
姑姑慌忙过去。
“他失血过多,需要输血。”
听见这话,姑姑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然而下一秒,医生话锋一转,犹如无情的重锤落下:“可他是AB型RH阴性血。我们查遍了医院血库,都没有找到和他相符合的血型。现在情况紧急,急需匹配的血液。”
AB型RH阴性血,俗称熊猫血,极其稀少。
医生神色凝重地问:“你们有谁是吗?”
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里面的人惊呼道:“胡医生,病人的生命体征非常不稳定,心率已经下降到21了!”
闻言,胡医生急忙回到里面。
门再次阖上的瞬间,赵旻枝像被抽取了所有力气,只觉脚下发软,直直跪摔在惨白的地面。
膝盖传来阵痛,钻心的疼。
在姑姑的呼唤中,她泪眼茫茫地抬头,想张嘴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
赵秀清是A型,赵旻枝是B型。
没人能救赵修成。
医院的四壁仿佛朝她坍塌而来,将她夹在中间,陷入一片漆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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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旻枝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之后。
她好像做了一场昏天黑地的梦。梦里,她站在阎罗殿前,却被爸爸妈妈推了回去,说她不属于这里,快回去。
“旻枝、旻枝。”呼唤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混沌空泛。
右手手背上还有滞留的针头,扎在皮肤里,刺痛感逐渐清晰。慢慢睁开眼,她看见床头处站着一个男人,有种很陌生的气宇非凡。
他似乎很关切她的状况。
再次看清这个世界,熟悉而陌生。
记忆也如抽芽般复苏,长出的枝桠带刺,在她的心上划过,留下条条血色伤痕。
“爸爸……”
男人轻声回应:“旻枝,我们在。”
“你不是我爸爸。”闻声,赵旻枝即刻清醒,瞳孔一缩,从病床上弹坐起来,茫然地望向陈彦华以及站在他身侧的男孩,他们俊朗的眉眼相似,神色是一致的复杂。
不同于普通病房里四五个床位,这间病房里只有她一人。
她身体往另一头缩了缩,一脸提防,质问:“你们是谁?!”
不等他们回答,她猛然将被子掀在一旁,双脚落地,就要穿鞋离开。
可惜膝盖有伤,刚走一步,就像有人在后面使绊子,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倒。
“当心!”陈月竹伸出双手。
她栽倒进他的怀中。
清冽的气味钻进鼻腔,没有那种艳俗的脂粉气,只是一股让人安心的味道。
像冬日苍劲有力的松,托稳易碎的皑皑霜雪。
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一个拥抱。
紧绷的后背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在不自觉中慢慢放松。
赵秀清从外归来,恰好看见这一幕,急忙来到她身旁。
陈月竹这才松了手,神色谦逊有礼,将她交给赵秀清。
看见姑姑,赵旻枝悬空的心落了下去,却仍是满眼疑惑。
“我来告诉旻枝吧。”赵秀清朝陈家父子颔首致意,“陈先生,你们先请回吧。”
陈彦华谦和点头,领着陈月竹离开。
赵旻枝重新躺回病床,声音虚虚地问:“姑姑,他们是谁?”
赵秀清垂眸,掩饰眼底的疲惫:“那位是陈先生,他身边的是他的大儿子陈月竹……”
在她昏迷的这两天里,赵秀清却奔波劳碌,一刻也未曾歇息。
参与抢救赵修成的胡医生是陈彦华妻子温慈树的主治医师之一。
非常巧合的是,温慈树和赵修成拥有同一种罕见的血型。前者因患肾衰竭,没有血型匹配的肾.源,迟迟未进行移植手术。
陈彦华爱妻心切,纵然他家财万贯,重金寻求肾.源,却也是无果,只能眼睁睁看着温慈树饱受病痛折磨。
在病痛面前,富人和穷人都一样,天平不会朝任何一方倾斜。
除非有意想不到的砝码。
胡医生了解到,赵修成妻子早逝,生活拮据,只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他走了,他的女儿就成为了孤女。
无力回天已成事实,生者还要继续前行。
肾.脏移植手术必须争分夺秒的进行。于是,胡医生给赵秀清指了一条路,去找陈彦华。如果事成,至少以后在经济上,赵旻枝不必愁了。
赵秀清正陷入两难的境地。按理,作为赵旻枝唯一的姑姑,该由她来抚养。可她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大儿子刚高考完,小女儿念幼儿园,公公婆婆健在,全靠她当裁缝和丈夫搞装修撑着。而且,她的公公婆婆并不是好相处的人,不满她与经济条件贫苦的弟弟家往来,三番五次责骂她。
夫家的关系复杂得如一潭浑水。如果接赵旻枝回家,那会让她处于怎样水深火热的境地呢?
可赵秀清又不能坐视不管。
现在,唯一的机会就在眼前。
她去和陈彦华交涉,愿意将弟弟的肾脏移植给温慈树,不需要百万补偿金
——因为如果她要了补偿金由自己来抚养赵旻枝,旁人若是知道了,见钱眼开,又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
所以,她提出的条件是,陈家人必须抚养她弟弟唯一的女儿,赵旻枝。
温慈树的病不能再被耽搁了。
陈彦华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还将昏迷中的赵旻枝转到VIP病房治疗。
移植手术很成功。
温慈树只需好好静养,以待病愈。
“旻枝,原谅我私自做了决定。”赵秀清满脸痛苦。
她也想让弟弟最后是完完整整的离开,可是现实却如此残酷,令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因为,至少她这样做了,赵旻枝有了好的去处,赵修成夫妇会安心些。
旁人可以不理解,但赵旻枝必须要理解。
这三天发生的一切,就像打在她身上的催化激素,让她不得不成长。
要怨,也只怨这不公的命。
她环抱赵秀清,埋在姑姑承担千辛万苦的肩头上,忍不住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