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秋枝》芽上

23、月缺

　　“你喜欢我哥？可我哥不喜欢你。”
　　他的声音像含了薄荷，凉薄到让人无法承受。
　　没有任何讥讽的意味，只是很平静地阐述一个连她自己都清楚的事实。

　　赵旻枝失神几秒，乱成团的情绪在胸口翻涌，脱口而出：“这和你没关系！”随即伸长手，终于从他手里夺回信纸，对折几下后，销赃似的揣进衣兜里。

　　“怎么没关系？”陈月柏笑了，“赵旻枝，我们家又不只有他这一个月亮。我也是啊。”

　　信结尾处正是：[我多想奔向他，奔向月亮。]

　　赵旻枝感觉后背发麻，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爬过，目光复杂地望向陈月柏。
　　他还是混不吝没个正经样儿，左肩松松垮垮地倚靠墙壁，双手抱在胸前，狭长的双眼噙着笑意，津津有味地打量她的反应。

　　赵旻枝确信，他就是在拿信里的内容开玩笑罢了。

　　千方万计想隐藏的秘密，就这样意外地暴露在天光下。
　　不过，相较于这个家里的其他人，她宁愿是陈月柏发现这个秘密。
　　惶恐不安的情绪像被流水冲刷的淤沙，慢慢变软坍塌，随波而去，只余下一种极其荒谬的劫后余生的轻松。

　　她刚准备开口，门把手转动声从另一头走廊传来。
　　走廊另一头，是陈月竹的房间。

　　罪恶感卷土重来，此时此刻，她实在无法平静安详地面对陈月竹。
　　所以，没有犹豫半刻，赵旻枝用双手将陈月柏推进拐角处，这正好是陈月竹的视野盲区。

　　拐角处的位置不大，勉强容得下两个人。

　　赵旻枝垂着头，柔软的长发散在颈窝，不可避免地靠近陈月柏。
　　他的上衣面料质地柔软，呼吸带动胸膛如群山般起起伏伏，若即若离的摩擦着她的右耳。

　　长久没有动静，头顶的感应灯又暗下来。
　　上帝闭上洞悉一切的双眼，所以黑暗中应该存在伊甸园。

　　陈月柏暗想，如果此时他们被发现，被误会，那他们是不是可以做一辈子的共犯？
　　如果他再自私一点，如果他在这时出声。

　　内心的呐喊似沸腾的水，却悉数堵在喉间，如弥散的蒸汽般无法凝结成完整的声音。

　　无论隔着千山万水，还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血肉，她都不会知道。

　　赵旻枝尽量保持着与他的距离，心脏一缩一放，清晰的回响感，仿佛是有人在耳畔击鼓。

　　这份心悸，是来源于那头的人，还是眼前的人。她竟一时分辨不出。

　　时间仿佛被拉伸延长，一分一秒都走得格外慢。
　　不知经过多久，终于传来关上门的声响。

　　第一时间，赵旻枝急忙就从拐角处钻出来，又是理理不太凌乱的头发，又是扯扯平整无痕的衣角。
　　再抬眼，却看见陈月柏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皱眉道：“没人了，你快出来。”

　　“我……”陈月柏声音莫名发哑，“我站得腿麻，你过来扶我一下。”

　　赵旻枝不情不愿地借给他一侧肩膀，半侧身体都发僵。

　　陈月柏像瘸着条腿，歪歪扭扭地走几步，便放开僵硬如石的赵旻枝，撑住身旁的墙壁，探头往陈月竹的房间望去，鼻腔里泄出一声气音。
　　“有什么好躲？又不是我哥自己发现的。”

　　这语气好似狗尾巴草在挠赵旻枝的脚底板，让她又恨又痒。光怪陆离的神思回到正轨，上下扫视他一眼，她知道此处不宜久留，便板起脸：“你跟我来。”

　　陈月柏见她神色罕见的严肃，气势消减大半，抱住“弱小”的自己，满眼警惕：“你要干什么？”

　　她斜眼嫌弃，用威胁口吻：“你来不来？”

　　他嘴上抗拒，可身体还是很老实地和她来到四楼。
　　进门之前，赵旻枝仔仔细细察看周围一番，确认没有人看见，才关上门。进到卧室后，她又关上阳台，双手握住窗帘帷幔，朝中间一合。

　　哗啦声，似潮水席卷。

　　一套操作下来，总有些不清不楚的意味。
　　陈月柏手脚局促似被束缚，贴靠墙壁，将自己抱得更紧了。

　　赵旻枝哪能领悟到他心里的弯弯绕绕，随手朝旁边一指，发号施令般：“你坐。”

　　陈月柏挪步到她的书桌边坐下。
　　赵旻枝则坐在床边，落下的幅度太大，柔软的床垫回弹几下。

　　两人面对面，无声对峙片刻。

　　赵旻枝率先开口：“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月柏觉得自己像个被审问的犯人，摊手答：“我不想怎么样。”

　　她不信：“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不会。”
　　他巴不得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果断干脆的两个词，如疾刀落下，斩断她内心的忌惮。

　　赵旻枝长叹一口气，愁容消减几分，可眉头仍不舒展。

　　陈月柏看在眼里，扭头朝旁边，说：“你要我帮你吗？”

　　“帮什么？”

　　“帮你和我哥……”

　　“绝对不要。”赵旻枝打断他的话。

　　眸光微乎其微的闪烁过去，他正面朝她，疑惑问：“不要？”

　　赵旻枝仰头望向天花板，声音尤显深沉：“我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

　　喜欢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已经是很糟糕。如果还想让对方喜欢自己，那简直是更加糟糕了。这份感情本就不合时宜，该被扼杀在摇篮里。可她的理智还是在一时间输给感性，让它彻底暴露天光。

　　“陈月柏，我只是太难过了。一想到马上就见不到他了，我才控制不住自己。”她慢慢垂下头，澄澈的眼中盈满细碎的泪意，似清波涤荡，望向陈月柏，“请你一定一定不要把这件事事情告诉他。”

　　她眼里的光闪一下，他的心就跟着疼一下。
　　陈月柏从她脸上移开视线，不咸不淡道：“你要真舍不得。再过两年，你也可以去美国留学。”

　　这个提议两全其美。
　　赵旻枝却摇摇头：“不了。”

　　“为什么？”

　　很简单的道理。一开始就不抱期望的事情，就不要再去靠近，否则，理想与现实背道相驰，只会更加失望。
　　况且，赵旻枝是一个极端感性和极端理性并存的人。当感性如蹦极般急速下坠，最终触底反弹，回归理性的起点，她就冷静清醒得似变了一个人。

　　她盯着自己掌心，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我不想因为一段从一开始就没有结果的……喜欢，将就自己改变人生轨迹。”

　　没有结果的喜欢吗？
　　陈月柏感觉在和面前的人照镜子。

　　枝上花向往着天上月，又何尝会发现，水中月同样在向往着枝上花？
　　一样的无果，一样的孤注一掷。

　　可不同的是，他没有如她般的清醒。以至于后来，他失控沉沦，得到的却是比今晚更清醒冷漠的结果。

　　陈月柏站起身，走到窗户前，将她合上的帘布拉开。
　　初夏的夜晚风轻云淡，幽远的海面之上，薄云覆月，泻出泠泠银晖。夜风袭入室内，夹杂着潮湿咸味。

　　隔着如波浮动的窗纱，赵旻枝听见陈月柏欠揍的声音。

　　“喜欢就喜欢，自己心里舒坦就好，搞这么深沉干什么？”

　　她立刻反驳：“才不是。”

　　“怎么不是？你想太多，累不累啊。”

　　“你又没有喜欢的人。”赵旻枝冷哼一声，一秒切换成平时和他拌嘴的战斗姿态，“说得你好像很懂似的。”

　　窗纱遮住陈月柏，模模糊糊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好心安慰你，你就会给我添堵？”

　　赵旻枝也站起来，抓住在风里打转儿的帘子，往旁边一拉，边绑束带边说：“那我谢谢你。能跟你聊这些，我已经好受多了。”停顿片刻，她笑眯眼，“陈月柏，你现在就挺有一个哥哥的样子呐。”

　　冷色调灯光明晃晃的照在脸上，跟利刃的泛寒反光似的。他的话落进赵旻枝的耳中，是和平常一样的满不在乎。

　　“谁稀罕当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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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月竹离开州澜那天是个雨天，大雨铺天盖地地降落在地上和海面。
　　一家人到机场为陈月竹送行。

　　赵旻枝一直觉得，机场和火车站这种交通枢纽，是一种矛盾的情绪怪物，吞下的是离愁别绪，吐出的是相见欢喜。

　　陈月竹的行头很简单，陈彦华已经委托在美好友为他置办好一切。

　　临行前，陈月竹和他们一一拥抱道别。机场大厅外人来人往，喧嚣嘈杂里，赵旻枝拥入陈月竹的怀抱。

　　这一刻，她真的拥抱住月亮。或许，这会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可以大大方方地将私心藏在道别拥抱中，化为手臂上圈紧的力量。

　　然后，她就将这些感情，像锁进抽屉里的信一样，永远锁进心里。

　　几秒钟后，她远离这个怀抱，也远离一身的清冽气息，依依不舍地望向陈月竹的双眼，将内心千言万语化为简短的一句：“好好保重。”

　　她没有称呼他为“哥哥”。

　　陈彦华说过，除非家里有紧急情况，非必要情况下，陈月竹不需要回国，安心完成学业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就一次吧，满足她那微不可察的私心。

　　“我会的。”陈月竹点点头，注视她情绪翻涌的眼眸时，内心无端泛起涟漪，抬起右手，却悬在半空中，停顿几秒后，垂回身侧。

　　“你也是。”

　　一万三千公里的距离，从州澜到费城，隔着望不见头的大洋。
　　赵旻枝的念想，化为横亘进世界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