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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月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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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旻枝会弹钢琴的事由陈老太太传给了全家。
相较于其他人的震惊,陈月柏倒显得异常镇静。
他早就知道,赵旻枝是深藏不露,就算说她会造上太空的火箭,他也会全盘相信。
只不过,因为身处西岛,她总是不愿意外露冒尖,将自己表现得庸庸碌碌。
春节过去,陈老太太就回了淇川,赵旻枝的日子总算松了口气。
二月刚过完,州澜就迎来了绿意悱恻的春,新学期伊始。
陈月竹即将出国的消息,早已在学校里传开。
尚源私立的毕业年级学生都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走正常的国内高考,一条是拿到顶尖大学的offer,出国留学。
大多数富家子女都会选后一条用真金白银砸出来的路。
陈月竹却是靠自己的硬实力考上的。
学校里的一些女生对于陈月竹溢于言表的仰慕,赵旻枝早就见识过。
开学典礼上,陈月竹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台下的学生是罕见的一字不落、从头听到尾。
没人会不欣赏陈月竹。赵旻枝早就这样想过了。
然而,他们只看见他最光鲜亮丽的一面,犹如漂浮在海面上的纯白雪山。
只有赵旻枝见识过,冰山底下的裂缝,
她庆幸,自己能看见旁人看不清的这一点。
不过,也只是多了这一点点。
真要计较起来,旁人能做的事,远比她多太多。
比如说,她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给陈月竹送礼物,毫不避讳地表达喜爱。
四月下旬,陈月竹的十八岁生日即将到来。
令赵旻枝始料未及的是,她自己倒成了最忙碌的人。
生日礼和告别礼,通通都送到她手上,美其名曰担心当面送给陈月竹他会不好意思收下,求赵旻枝转送。
当初,这些人没少传有关她的身世流言蜚语,现在脸一抹,也可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夸她人美心善,肯定会能帮这个忙。
内心又酸又涩,像吞下一串半生不熟的葡萄。
即便如此,她还是抱着高过头顶的礼物和信件,叩开陈月竹的卧室门。
卧室门被拉开,泻出的光亮被压得又扁又长。
东西实在太多,双臂不小心一歪,差点全砸在她的脸上。
幸好,陈月竹出手接过大部分东西,满满当当地抱在怀里,低头看着,疑惑道:“旻枝,这些是什么?”
他的指尖从她手背上摩挲过,似野火燎原,燃起方寸大乱的滚烫。
“是学校里的同学,让我给你的礼物。”
陈月竹让她进门,将礼物堆在书房的一角。明艳精致的包装,在典雅古朴的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漠然盯着这些东西,没有半点想拆开的欲望。
赵旻枝双手背在身后,定了定神,低声说:“我回我房间去了。”
自上次在花园里的交谈后,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处过。仿佛那个秘密并不存在,就像一吹而散的烟圈。他们还是不失分寸的“表兄妹”,如往昔一样。
“等等。”
覆在门上的手不禁握紧,掌心里洇出一团汗来。她回过头,问:“竹哥哥,还有什么事吗?”
“以后这些礼物,你不用替他们收下,就说他们的心意,我领了。”
她颔首答应:“嗯。”
犹豫沉默几秒后。
“……旻枝,你有给我准备礼物吗?”
入夜的州澜,海面时常会升起团团海雾。游轮劈浪而来,周身的灯光总是朦朦胧胧。
他的声音,也似迷雾中的灯,有种琢磨不透的感觉。
赵旻枝当然有为他准备礼物。只是深思熟虑后的方案,都被她自己通通否决掉,要么是因为别人已经送了类似的,要么是因为他本就不缺。
她坦荡荡地回答:“我还在考虑。”
陈月竹的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好。”
如果现在不说一些话,可能以后回想起来,她一定会后悔终生。
咽下一口唾沫后,赵旻枝下定了决心,就像那天一样。
“总有一天,你会自由的。”
哑谜般的一句话,很短,却足够让彼此心领神会。
陈月竹眼底蔓延开惊愕。
赵旻枝赶在勇气弥散前,拉开卧室门,径直远去。
回到自己的卧室,她还觉得刚才是在做梦。强装镇静地在书桌前坐下,可急速跳动的心脏却出卖了她。
人,不应该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只会让彼此的关系变得难堪。
她很早就明白,陈月竹对她,是再普通不过的兄妹情谊。
越是期待,现实往往越会落空。
所以倒不如别抱有期待。
这份感情,本来就是不合时宜,宛若夏夜游离在暗处的萤火,不到四下无人时,断不会闪烁流露。
理智让她一再清醒,可感情却拉扯着她的内心,弥生起如撕裂的疼痛。
旁人可以做的,为什么她不可以呢?
窗户并未合严实,穿透而过的风将窗帘拂动摇曳,高悬于天幕的银晖若隐若现。
赵旻枝从书桌里拿出一张纸。
白炽灯照耀下,笔尖在纸张表面摩挲过,由心底流淌出一句句情真意切的话。
行云流水的直到末尾处,她停下笔。
赵旻枝确信,这是一封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
完全情绪压在肩头,将她越压越低。她趴在桌面,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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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月竹的生日很快到来。
作为陈家长子,他的成人礼,陈彦华自然相当重视,邀请各路好友到西岛相聚。
陈月竹是今天的绝对主角,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最中心,周到有礼地应付各方。
赵旻枝远离人群的喧嚣,坐在三楼与四楼交接的楼梯台阶上,双手捧脸,端详着楼下的一切。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的颓丧,赵旻枝可能会和那些人一样,认为陈月竹天生就是人群中的最矜贵的焦点。
身旁忽然出现一道人影,遮住头顶的光亮,将她置身于阴影之中。
随着来人坐下,眼前又明亮起来。
耳熟能详的声线散漫倨傲,音色极具辨识度。
“躲清净?”
赵旻枝幅度轻微地点下头:“你怎么也来了?”
“楼下那群人吵得我烦。”
她会心一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陈月竹的性格也和陈月柏一样,那他会不会就自由了呢?
“等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还不是照样这样过。”
“绝对不可能。”陈月柏否认得很坚决,“我过生日,我只请我想请的人。不然还不如不过。”
赵旻枝故意问:“会有我吗?”
“肯定啊。”
她用右手撑着脸,瞄他一眼,笑意加深了几分。
在这个陌生的家里,陈月柏是她唯一会敞开心扉的人。
这种相处,不是知己好友,那还会是什么呢?
赵旻枝盯着楼下,思虑过后,心里拿定主意。
“陈月柏,你等会儿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能不能让竹哥哥去客厅那里?”她指向安置陈老太太钢琴的地方,已经想好要送陈月竹什么样的生日礼物了。
陈月柏没有犹豫一秒,也没有问她缘由,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爽快到让赵旻枝感到些许疑惑。
还没来得及解开这些疑问,陈月柏就朝楼下走去。
陈月竹被他拉到指定位置时,赵旻枝正坐在钢琴前,目光热切。
下一秒,她的指尖落在黑白琴键上。
突如其来的钢琴声打断客厅里的纷乱喧扰,宾客们纷纷驻足聆听,还有人举起手机录像。
这首曲子名叫《松雪草》,出自柴可夫斯基的十二组曲《四季》中的“四月”。
曲调柔和梦幻,充满着对春日的向往和憧憬。
那日,她在他的房间听完一首独一无二的黑胶唱片;今天,她也送给他绝无仅有的生日礼物。
是隐秘的告白,也是盛大的道别。
一曲毕,客厅陷入短暂的沉默后,又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赵旻枝起身,注视着陈月竹的双眼,真挚地说:“生日快乐。”
陈月竹明白,这就是她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于她而言,这一个笑,就足够了。
在纷至沓来的目光里,赵旻枝并未发现,有个人逐渐黯淡的双眼。
仿佛落寞的夜海,朝沙滩奔去时,将所有情绪隐藏在黑色的海平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