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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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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旻枝未曾设想她是这样的开场白,所以嘴快过脑子,果断地否认:“不是。”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
不是,就意味着她喜欢他。
这个问题怎么答都是一道“送命题”啊!
她还想进一步解释,陈月柏却不给她机会,脸上的笑容比今天的阳光还灿烂,灿烂到让赵旻枝怀疑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他明明不喜欢她的到来,这么多天,在学校里也是无视她,又为什么会在意她的想法呢?
“快走吧。”
“去哪?”
“回家啊。”陈月柏还以为她傻了,不禁皱眉。
“我……好吧。”赵旻枝想说,自己等陈月竹放学再走,但想了想,还是别惹陈月柏不开心为好,便改口答应。
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陈月柏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尚源私立周围这块片区,赵旻枝是来过的。她记得附近就是州澜市少年宫。
小学时,班上好多同学周末都会上兴趣班,绘画、舞蹈、乐器……应有尽有。她也想,便告诉父亲赵修成,自己也想报兴趣班。
赵修成欣然答应,领着她来少年宫报名。
小小的赵旻枝并没有发觉工作人员眼里对穿着工作服的父亲的嫌弃,她不知道该报什么兴趣班,父亲便请求工作人员领着她去参观不同的班,最终,她被钢琴吸引。
这个黑色的箱子她在音乐课上见过,一触碰,就会很神奇地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自那之后,她便开始学习钢琴。每周六下午,赵修成会骑车送她到少年宫,两个小时后,又会来接她回家。
一结束,她就直奔少年宫门口,飞上自行车后座,回家的路上,欢天喜地地和赵修成分享,自己练习了什么曲子,老师夸她很有天赋。
记忆里,那时候的天空总是很蓝,像倒过来的海,积蓄的浮云就像翻起浪花绵绵,回家路上的一草一木,都可爱得耀眼。
后来,她即将小升初,钢琴老师想让她考州澜音乐附中。彼时的她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她明白父亲的辛苦,拒绝了老师的提议。随着学业的一步步加重,钢琴也逐渐远离了她的生活。
她还记得,父亲曾经许诺,他一定会给她买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就放在家里,她想怎么弹就怎么弹。她则是笑着,从身后环住父亲的脖子,满眼期待地说,以后她会挣好多好多钱,他们会住进一栋大大的房子里,再也不用担心台风天会停电。
赵旻枝一直觉得,“以后”是一个很美好的词语。它代表着灵光乍现,代表着会充满希冀的未来。
可惜,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以后怎么怎么样了。
“这破打车软件怎么叫不到车?!”
陈月柏的吐槽声从身旁传来。她眸光闪动,像隐在云后的黯淡星辰,转头建议说:“要不我们走路回去吧。”
学校离西岛并不远。
“你不嫌累?”
她摇摇头:“我记得这附近是有个少年宫,我想去看看。”
不知道为什么,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就想再去看一眼当年上课的少年宫。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坚定地表达内心想法。
陈月柏收起手机,眼神好奇,但并没有多问,便点头答应:“那你带路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一条马路,绕过施工的街道。一小段路程后,州澜市少年宫就出现在马路对面。
熟悉的玻璃幕墙在光照下璀璨夺目,大门口的两旁围栏,也和记忆里一样,贴满学生的照片和作品。
赵旻枝停驻脚步,双手紧捏书包肩带,出神地凝望对面。
工作日也有家长送小孩来上课外兴趣班,一个小女孩从父亲的车上跳下,笑颜灿烂地朝父亲挥手告别,然后兴高采烈地跑进少年宫大门。
陈月柏还想问她为何不走近看看,但目睹她过分悲伤的神色,便止住话语。
她现在很难过。
是想起了她的父亲吗?
夕阳斜下,像是将这条人来人往的街区浸泡在橙子味的汽水里。陈月柏感觉自己的心也仿佛有气泡在跳,堵得慌。
他还记得初中的选修日语课上,老师讲,日落时分,是日本俗话中的逢魔时刻,也就是阴与阳、明与暗交界的一刻。那时他还觉得这很扯淡,但现在,他倒希望真有这么一个时刻。[1]
橙橘的光芒落在赵旻枝的侧脸,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对她最温柔的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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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绕了一大截路,才往家走。
一路上,赵旻枝还是佷刻意地和陈月柏保持距离。
老实说,刚才他能爽快地陪她去看少年宫,还不问原因,她还挺惊讶的,也冒出过感激的想法。
但转念一想,或许是陈月柏今天心情好,才几次三番不计较。
她想得入神,没注意前面的人已经停下来等自己,脆生生地朝陈月柏撞上去。
两个人是不约而同地弹开,发出相似的吃痛声。
“你干……”赵旻枝手捂额头,窝火地往外咆哮出两个字,就立马住嘴。
陈月柏则护着自己胸口,“你还说你不是对我有意见,你看,你在家不搭理我,就只和我哥亲近,在学校更不搭理我,连跟我走路都恨不得离我八百米远。”
赵旻枝立刻反驳:“我没有……我在家里和竹哥哥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话,只有他辅导我写作业,我们才待在一起。”
“我说你对我,你提我哥干嘛?”
赵旻枝感觉嘴里像被塞了个馒头,哑口无言,心虚地咽了口唾沫,担心与陈月竹的话题延伸得太远,一不做二不休,大声说:“明明是你对我来你们家有意见,你说我让你不自在,既然这样,那你去告诉伯父,让我回我家就好。”
陈月柏头往前倾斜几分,像个呆头鹅,懵懵地问:“我什么时候说我对你来我们家有意见了。”
“……”赵旻枝只盯着他看,没说话。
总不可能把陈沛妮卖了吧?
两人对峙片刻,陈月柏忽然没有缘由地笑起来。
完了,对面这人要发疯了。
赵旻枝可是一清二楚地记得,陈月柏是如何在家“大逆不道”的。
然而,他只是垂眸一笑,眉眼间浮现出罕见的真切,“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有点活人样儿了。”
“难道你觉得我是死人?”赵旻枝拧紧眉头,感觉他像是在咒自己。
“不不不。”陈月柏连忙摆摆手,解释道,“我是觉得,你在家里就像画里的人一样,老是提着一口气。你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喜怒形于色。人就是要活得随心所欲一点,才不会那么累。”
赵旻枝神色恍然。绚烂的暖橙霞光落入她的双眼,仿佛原野中燃起熄灭已久的火。
喜怒形于色,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对现在的她来说却显得尤为奢侈,更别提随心所欲。因为她明白,要想真正安稳地在陈家生活下去,她就得挑不出一点毛病来,连展现出的任何情绪都要仔细斟酌,扮演好温室花朵的角色。
然而,真正的她应该是路边的蒲公英,是水岸边的芦苇荡。
是充满勃勃生机而自由的。
这种矛盾的割裂感令她窒息,却又无能为力。
出乎意料的是,陈月柏好像已经看穿了她身上的一切。
他的话是变相拆穿,也是真心实意。
在这个黄昏,她好像一堆陈腐潮湿的木头,在热风席卷后,迸发出一片鲜绿。
沉默一阵后。
赵旻枝笑着,眉头渐渐舒展开,发自内心地说道:“陈月柏,我真羡慕你。”
这个世界大部分时候都是隐晦的、微妙的,需要人费时费力读懂冰山一角,一知半解不好,过度解读也不好。
可他却偏偏活得直白、活得随意。
“我有什么值得你羡……”
话还未说完,一声凄厉的猫叫直冲云霄。
两人循声望去,右前方的一棵树上,一只金渐层缩在树杈之间,隐约能看见尾巴带血。
“这猫怎么了?”
“它好像受伤了。”赵旻枝站在树下,踮起脚尖,使劲朝上望,思考几秒后,便作出决定,“我们得救它,不然它可能会死的。”
陈月柏仰头用目光丈量一遍这树的高度,犯了难:“怎么救?这么高的树,我们爬得上去吗?我去借个梯子来。”
“等你找到梯子回来,说不定它就不见。”
“你想怎样?”
赵旻枝环顾一周后,目光落回陈月柏身上,“借一下你的衬衫。”
陈月柏还疑惑她要衬衫有什么用,却不想她上手就把他的衬衫给扒拉下来,妥妥的“耍流氓”。
“喂喂喂,你干嘛?”陈月柏双手交叉摩挲双臂,一副“良家少男被调戏”的模样。
赵旻枝懒得理他,酷酷地说出两个字,“救猫。”随即,取下书包递给他,将他的衬衫绑在腰间,往后退几米远,计算好距离后,一个箭步冲刺上去,右手率先抓住较近的树枝,腿部再用力一蹬,整个人就挂了上去。
还好,小猫就躲在还算近的树杈间。
赵旻枝往上爬了一段,见已经靠近,便抽出腰间的衬衫,想把小猫裹进去。
然而,小猫表现得非常警惕,竟又往远处躲去。
在树下的陈月柏惊慌得像在热锅上跳踢踏舞的蚂蚁,左右横蹦,跑去街边的小店借了把塑料凳,也想爬上去帮忙。
不一会儿,树下站了好些个围观的人,七嘴八舌,一边提醒赵旻枝小心点,一边告诉她小猫往哪边靠去了。
赵旻枝往下看一眼,这个高度摔下去,肯定是要骨折的。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决绝地回过头,又往上爬了一截。
越往上,树的枝干越细,就越危险。她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脚下细微的断裂感。
陈月柏尝试几次后,都不能像她那么轻而易举地上去,只能呼唤:“赵旻枝,你快下来,我去找人帮忙,太危险了,你快下来!”
好在,上头传来惊喜的呼声,“我抓住了!”
闻言,陈月柏内心的大石头总算落地,刚松口气,只见赵旻枝一手将被衬衫包裹的小猫抱在怀里,一手扶住树干,小心翼翼地往下。他伸长手去接,将小猫递给围观的一个阿姨后,又朝赵旻枝伸出手。
然而,赵旻枝俯下身,双手往后一撑,以极完美的弧度,轻轻松松地安稳落地。她拍了拍手,拍掉粘在手掌心的树皮渣,转头冲陈月柏露出过分明媚的笑,宣告她的胜利。
陈月柏还站在红色塑料凳上,保持伸手的动作,像个行为艺术的雕像。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哦……”陈月柏跳下凳子。
围观的人发出不小的欢呼声,纷纷夸赞赵旻枝的勇敢。她笑容灿烂,从阿姨手中接回小猫,贴在自己怀里,用手轻轻安抚。
小猫看起来不大,是一只很漂亮的金渐层,可尾巴却被人为弄断,缩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她抬头仰望面前的大树,树旁便是一个小区的居民楼,这么小的猫不可能自己爬上去,极有可能是人为的。
她收回目光,一转眼,就对上陈月柏的视线。
“你看什么?”
“我在想,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把它送到宠物医院?”
赵旻枝难得认同陈月柏的观点。
还好,附近就有一家宠物诊所。医生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发现这只小猫除了尾巴上的伤,就只有猫藓。
两个人决定,先将猫放在宠物诊所观察几天。
医生问:“这只猫叫什么名字?”
赵旻枝和陈月柏面面相觑,这一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一个好名字来。
陈月柏盯着医生桌上的台历,脑袋里忽然灵光乍现,一拍大腿:“就叫星期四吧。”
赵旻枝斜眼看他,吐槽道:“你这取的什么名字?”
“因为今天是星期四啊。你如果觉得不合适,那你再想一个吧。”
她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来,只好答应:“暂且就叫星期四吧。”
陈月柏露出得意的笑,兴高采烈地在医生给的表格单上填写小猫的名字。
“我是说暂且。”赵旻枝轻哼一声,故意加重语气,“之后我会给它重新取名。”
“那是之后的事,现在它就叫星期四。”陈月柏将表格交回去,走到保温箱前,很温柔地小猫说道,“星期四,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内心像被柔软的棉花填充塞满。
他……好像也没有那么“无药可救”?
赵旻枝怔神片刻,也来到保温箱前。保温箱的玻璃被擦得锃亮,倒映出他们两人彼此靠近的模糊身影。
她朝里面的小猫挥挥手,眉眼弯弯道:“星期四,我们明天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