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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归 ...

  •   我最后一次见到卿雅珉,是在半年前。而现在,我还在对着她留下的《易夫人简》发呆。

      “你听说过‘种生基’吗?”
      去年八月,我的朋友卿雅珉突然问我,声音沙哑,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我当然听说过,并且毫不犹豫地将它定性为封建迷信。
      接着,我看到她微笑着摇摇头。

      从那时起我发现,雅珉着魔似的对这种迷信活动及其感兴趣。她疯狂地在网络上搜索相关资料,去市里的各大图书馆借阅玄学和生物书籍,甚至跑到别人“种生基”的地点实地考察,为此甚至在山路上摔了一跤,膝盖和双手都严重擦伤。我笃定她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要不然就是受了什么□□团体的影响。
      “不是的,我才没有发神经呢,不信你看这个。”雅珉在听完我对她近期行为的看法后,从沙发上慢慢起身,走到保险柜前,从里面取出一捆陈旧的竹简,用缠着绷带的手笨拙而小心地在客厅的地上展开,那竹简的长度足足有三四米。
      凭借中国人自带的繁简互译功能,我认出了竹简最右边的几个字:《易夫人简》。
      “这是什么?”
      雅珉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这可是我家的传家宝。”
      我很明显地感觉到,雅珉的声音更沙哑了,估计是这段时间到处乱跑弄出的感冒。
      “两个月前,我妈突然要我回一趟老家,说是我的一个姨太姥姥去世了。据说她活了一百多岁,在家族里面也算个重要人物,所以她的白事我无论如何要去走一走。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小山村,对这类事情也不感兴趣,不过我还是去了。”
      “到了那个村子里,我听村里人说,那个老太太不仅会算命,还掌握着叫什么‘种生基’的秘术,曾经让村里不少人免于一死。”
      “你就这么信了?”
      老实说,卿雅珉会干出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觉得意外。她聪明有主见,不像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的人;可她又脑回路清奇,过于特立独行,说不定会钻进什么奇奇怪怪的牛角尖。
      我们是高中同学,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开学第一天她的自我介绍:“我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人生于我,不过是一次打发时间。”她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但似乎对学习从来没有上心过,作业也从来不写,每天看看小说、转转魔方、发发呆,对一切事物的态度都是可有可无,考试成绩却在年级稳居前十,因此大多数同学都认为她是那种表面装作对学习不在意、背地里疯狂内卷的人。可就在距离高考只有半年时,她忽然辍学了。
      她给我的理由仅仅是,她不喜欢现行的教育制度,不喜欢走大多数人走的这条路,不愿意委屈自己。然后,她开始写作,写自己早就想写下的那些故事,她说她真正属于那些世界。到那时我才发现,雅珉其实一直都生活在她用想象力构造出的那个世界中,那个世界才是她的真实,她的精神支柱,与现实世界的任何联系不过是她维系生存的必要手段。
      六个月后,我考上了一所985,她则凭借着惊人的才气,成为了网文界小有名气的黑马。
      随后的一年里,我在大学里按部就班地生活和学习,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可雅珉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在网文界扶摇直上,而是和网站解了约,理由是不想让利益考量影响创作质量。
      我曾经劝过她不要那么任性,要为自己以后的饭碗考虑,得到的却是一声冷笑:“我考虑那么多做什么?能不能活到那天都不知道。”
      可她现在怎么会执迷于这种愚蠢的迷信?
      雅珉笑了笑,继续说:“一开始我当然是不信的,一笑置之罢了。但是后来的事情让我觉得这个说法有几分道理。”
      “村里人在整理老人家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捆古老的竹简。没错,就是你面前这捆。整理遗物的那几个大婶觉得这东西可能值点钱,但她们文化程度不高,也不认识上面的字,听说我比较有文化,就拿过来给我看。”
      “你也知道,我对考古学也蛮感兴趣的,听说这件事,就去看了看。这捆竹简上面的文字是汉隶,初步判定成书于汉朝。竹简上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了,但是还是可以辨认。这一看不要紧,我真的被吓了一大跳。”
      “你看这里!”她向前跨了一步,走到竹简中段,没有伸出指头,只是荡了荡手臂示意我向下看,“墨子曰:‘非半弗斫,则不动,说在端。’夫天地之间,万物皆端筑,犹蚁穴黄土而筑,端聚为万物,万物散而为端。夫端者,有阴阳之别,阴端阳端,动如参商,难聚一处,然相生相克,似藕断而丝连。是故一端动,万里之外一端亦动,若人动此端,则可为万里之外。古人言顺风耳、千里眼者,多源于此也。”
      “你看到了吗?这说的是什么?是量子纠缠!古人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概念?”雅珉看着我,问。
      “所以这个竹简很可能是伪造的。”我冷静地说。
      “然后你看这里,”雅珉不理会我,继续哑着嗓子滔滔不绝:“还有这里:‘所谓种生基者,乃滋阴端于宝地,而养躯体之阳端,阴为本,阳为叶,由是逢凶而化吉,养生以延年。”
      “这一听就是江湖骗子的骗局,拿量子纠缠这种高大上的科学术语来包装封建迷信,还弄了个竹简的噱头,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这个竹简一看就是胡编乱造的,逻辑和句子没有一个通顺!”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卿雅珉那180的智商怎么被加了个负号?
      “别急别急,我当然不会轻信这种东西。我当时告诉那几个大婶,这一看就是骗人的,她们却深信不疑地告诉我,种生基是真的有用。她们说刚过世的老太太就是这方面的大师,村里很多快死了的人经她之手都活了过来,她能活到一百多岁,是因为她自己给自己续了好几纪的寿数,以至于用尽了儿孙的寿命,绝了后。后来在老太太的葬礼上,来吊唁的人中也有好多人声称自己被老太太续了命。”
      我现在严重怀疑,那个小村子里的人联合起来骗我的傻闺蜜。我想告诉她我的想法,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谁知雅珉说:“他们这么一说,我简直怀疑这个村子是个诈骗团伙。”
      “你还知道啊?”
      “可是我回去问了我妈,我妈说我有一个表姨,当年诊断出癌症晚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托那个老太太种了生基,之后病情不负众望地……没有好转,几个月后就进了停尸房。谁知入殓师来处理遗体时,发现她还有心跳。”
      “她立刻被送进了ICU,很快就醒了过来。之后检查发现,她的癌症痊愈了!”
      “怎么可能?”
      “我也难以置信,但是我去拜访了她本人,还查到了医疗记录。那个医院的医生对她也是印象深刻,毕竟这是史上绝无仅有的医学奇迹。我那个表姨出院后研读了不少量子力学和生物学的知识,还跟我谈了谈‘种生基‘可能有的科学依据,居然还挺有道理的……”
      “我回到老家,去拜访了那几个据说是让老太太续命成功的人。他们有的人是原本就身患绝症,有的则是被老太太预言命不久矣。那些人后来无一例外都因为各种原因生命垂危,都在重病、重伤甚至濒临死亡的情况下奇迹般地痊愈,我查了,都是真实事件。所以……”
      “你想研究这件事?”我下意识地问。我仍然认为“种生基”不可能是什么高科技或者玄学的秘术,这些事件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我想给自己种生基。”
      我愣了一下,几乎笑出声:“怎么,有人告诉你你要死了?”
      “嗯。”她有点僵硬地点点头。
      “谁啊?”
      “医生。”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你、你开什么玩笑?”
      她笑了:“来来来,是时候给你科普一下ALS了。”

      ALS,即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人症。

      “这件事我一直想办法瞒着所有人,包括我的父母,只是找了个由头辍学,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那些事。过段时间,我会找个理由离家出走,从此人间蒸发,你们谁也不要想知道我死了。”
      “其实我算是对生命看得很淡的人,死了就死了,反正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人活着的无聊和痛苦远远大于快乐。但是被诊断出绝症的那一刻,我突然就害怕起来,我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快乐和寄托忽然就变得格外难以割舍,本来以为自己快死了,那再不舍也只能算了,躺平。可是我又听说了这件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试一试。我知道这种事情很玄乎,几乎不可能,但是我想尝试一下。”
      我看着她平静的微笑,顷刻间后悔了之前的所有怀疑和否定。
      “我听你刚才所说,其实这个办法挺可能是可行的,我刚才太武断了……你、你把这事告诉我,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吧?”我支支吾吾地解释,小心翼翼地询问。
      “按照《易夫人简》的说法,我需要一个信任的人在指定地点埋下我的衣物和头发。我不想让我父母知道,所以……”

      那天,我去了雅珉的表姨给她指点的“风水宝地”,埋下了她的一套衣服和一缕头发。
      我不认为所谓“种生基”真的有用,最合理的解释是,雅珉在绝症造成的巨大心里压力下精神出了问题,之前那些“证据”都是她幻想出来的。
      但这样也挺好,至少给了她一个活下去的希望,希望对于绝症患者是及其重要的。有了这个希望,说不定她可以像史蒂芬·霍金那样活到七十多岁。
      我挖开柔软的泥土,一股怪异的气味从地下猛然钻出,闻起来像是人体病变处常年积蓄的污垢与腐尸的混合。表土层下有一层灰色的烂泥般的粘稠物质,恶臭正是自那里散发而出。夜风吹过,灰色物质仿佛有了生命,鬼鬼祟祟地蠕动,看上去非常恶心。
      我不太清楚地下这玩意是什么,可能是什么动物尸体腐烂后的残留,反正雅珉不会知道这里有什么令人反胃的东西,影响不到她的心态。我还是按照原计划,忍着恶臭,用锄头拨开烂泥,把雅珉的衣物和头发扔下去,随后填上土赶紧离开,连锄头也丢弃不要了。
      在“种生基”后不久,雅珉把《易夫人简》交给我保管,告诉我千万不要让她的家人看到。此时,她的动作已经明显笨拙僵硬。随后,我听说雅珉和家人大吵一架,离家出走,杳无音讯。
      半年过去了,我没有再见到她。

      突然有一天,我听说卿雅珉回来了。
      她神采飞扬,蹦蹦跳跳,声音清脆,飞跑过来拥抱我。她告诉我,“种生基”真的有效。
      离家出走后,她坐动车去了一个遥远的城市,在那里租了一间破旧的小公寓。她的病情恶化的很快,在尘土和霉味中,一点一点失去行动能力,一天早晨,她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了。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污渍和蛛网,想着奇迹和死亡哪个先到来。
      她知道自己不必等到呼吸衰竭就会渴死饿死。
      在她两天两夜滴水不进后,她的手臂恢复了活动能力。
      症状消失得很快,一个星期后,她已经和健康人无异。
      她没有急于回家,而是运用这种方式帮助了很多和她一样的绝症患者。现在,她正在私下推广这种救人方法,只是由于政府容易把她的理论误认为是邪/教,所以不太好公开。
      回来的卿雅珉让我感到极度不安。有一点她说对了,她真的像个邪/教教/主,前来找她的绝症患者和其他想要续命的人络绎不绝,她秘密前往世界各地举办所谓的“宣讲会”,还声称在“种生基”的科学解释上有了重大突破,却又不愿意进一步解释。她甚至常常有意无意地暗示我应该去“种生基”。我不知道她身上的“医学奇迹”是怎么回事,但——
      她真的患过ALS吗?
      一切太不对劲了,我感到害怕、惊疑和失望,有一种近乎破碎的体验。她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聪明、理性、率真、有点虚无主义却仍然热爱生活的卿雅珉了。
      我决定,远离她。
      忽然有一天,卿雅珉急匆匆地找到我,告诉我,她通过量子纠缠推算出,我一个月内必有血光之灾,会危及我的生命,必须马上“种生基”续命。
      我没有办法,剪下一撮头发打发了她,可是心里的疑虑到达了顶点。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一直在想,我曾经的好朋友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把这个问题带到了斑马线上,打断我的思绪的,是一声刺耳的鸣笛声。

      我昏迷了很久,但并非完全没有意识,从隐约听到的谈话声判断,我的情况很不乐观。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感觉到有人站在我旁边。我的眼皮似乎能抬起来一点点了,我费力地把目光投向病床边的人影。
      那不是我想象中的医护人员或者探望者。
      那是我自己。
      我看到“我”缓缓张开嘴,越张越大,头部像橡皮泥一样往两侧拉伸,下巴一路落到腹部。那张血盆大口中充满了恶臭的灰色粘稠物。

      E062异常事件
      时间:不明,可能始于汉代
      地点:世界范围内皆有报告,其中中国居多
      异常类别:疑似梦之女巫的眷属生物
      形态:不明,似乎与一种有强烈刺激性气味的灰色粘稠物有关
      行为:以中国民俗活动“种生基”为名,让受害者在该生物的潜伏地埋下衣物、毛发、指甲、血液等携带DNA的物品,该生物会利用上述物品获得受害者基因并制造出外观与受害者相同、携带受害者记忆的食人生物。受害者多为绝症患者,但无论受害者原本有无健康问题,往往会在“种生基”一段时间后生命垂危,食人生物会在在此时找机会吞食并取代受害者,并且以受害者的身份继续诱骗其他人“种生基”。目前无法确定该异常的行为动机,但从异常相关文献《易夫人简》以及该异常收集基因的行为推断,该异常与梦之女巫有关。

      “原来种生基的‘基’,是基因的‘基’……”
      ——来自调查员1029的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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