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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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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虞二十三岁那年,只有春夏的云榭天,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鹅毛大雪。
红色的天,白色的雪。
终年不散云雾的山外山燃起了滔天火焰。
她站山之巅,以孔雀羽毛捻成的玄底凤袍,长长地衣袂随风飘浮在空。暗金凤纹华彩斑斓,似金凤舒展双翼,平静俯瞰着山脚下逶迤连绵的大军。
烧红的天,飞雪纷沓。
她满目凄楚看着远处,扬声问:“我是该唤你圣上,还是……师兄……”
那场火,从山脚烧到山顶,足足用了十五日。
曾经这里山高入云,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处处可见。可而今,红天白雪让它成了死地。
神虞曾有子民几十万,与他相识的后十年。她们走的走,死的死,就如她不再是神女,她们也随之成了过去。
火海源头,帝王银袍,微垂着眼帘,低喃:“皇后,那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一开始唤他师兄,后来唤他圣上,再后来,她唤他钟离阙。
他从没变,变得从来只有她。
那场雪很大,她离他很远,帝王沙哑的低喃,传不到她耳畔。
神虞终于死心,环视着火海死地,轻笑出声,甫一低头,滚落两行清泪。
她从袖中掏出匕首,决绝取下一缕青丝斩断。
她低眸看掌心的青丝,笑道:“本尊位在百国之上,本该只娶不嫁。可还是抛弃神女身份,嫁给了你。有苏虞一生算天无漏,唯独算错了你……”
从三岁到十三岁,她与他的前十年是青梅竹马。与他的后十年,是立马定天下的开国帝后。
金山、大军,四十九国的玉玺。他每走一步,每多一国国土,步步有她。
神虞攥紧了手中青丝,抬眸遥遥看着他,顿时泪如雨下。
她声如泣血,质问:“你我相识二十年,你不会不知云榭天才是我的家!”
神阙猛然抬起眼帘。
火海焚烧了一切,大雪遮盖了漫山的尸骸,她离他很远,远得刻意不让他看清她。
他一字一顿地道:“皇后,你嫁了朕,东齐之土才是你的家!”
她陪他踏过每一片东齐之土,助他终于得了天下。
神女爱世人,更爱一人。
她爱他,他从来都知。
可宁教她用余生恨他,他也绝不容世上再有云榭天!
神虞默然看他,松开了掌心的青丝,反手割断凤袍绳扣。那身与他相配的凤袍,猎猎飞入空中,沉沉坠入火海。
她仅着一身亵衣,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悬崖绝壁,风声凛冽。
她身影高挑,站在通红的夜空下,单薄伶仃得几要随风而去。
神阙怕了,向她伸手,颤抖着声线喊:“皇后,你过来,朕有话与你说。你来自有苏一族,朕不能不信啊——”
寒风吹乱了她鬓角的发,她隔着漫天飞雪,遥遥端详着他。
这世上,唯帝王心坚不可摧,最为冷血无情。他为一句话虚无缥缈地话,不顾二十年的情谊,步步利用着她谋取天下。
赢厌死了,是她亲手杀了他,这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了。天下,她给他了。云榭天没了,她似也没必要留下了。
她看了他许久、许久。
久到帝王不顾臣下拦阻,向她飞奔而来。
神阙有着日月为表的丰神俊逸,一身龙章凤姿帝王态。天生的帝王,绝情乃至无情,就连以情谋取天下都无可指摘。
她释然一笑,扬声喊。
“今日后,你神阙当为天下之主,本尊贺文昌帝三大喜。
一喜:死敌赢厌已死。
二喜: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终得天下。”
神阙飞奔着向她而去,一瞬瞳孔骤缩。
神虞站在悬崖前,舒展开双臂,最后喊。
“三喜:福寿延绵,子孙满堂,丧,元妻。”
她转身跳下万丈深渊。
深渊下寂火不灭,风携烈焰而来,与此同时,一个绝望地女子声音大喊——
“神女,您跳错位置了呀!”
神虞猛然睁开双眼。
烧红的深渊,与烧红的天从未如此相近过。赤红的岩浆从地表掀起火浪,向她吞噬而来。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不是声音的声音,带着懊恼之意从她心头响起。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女主怎会抛下男主这样死了?她的恋爱脑哪里去了?”
神虞略感诧异,回思前尘种种垂眸笑了,道:“你让她凡人之身比肩神明,却要她去受情海之苦,她是自己不想活了。”
执笔人停了笔,将即将完结的话本在心底过了一遍,长叹了一口气:“人魔变数横生,就连我也控制不了他。看来他这样死在女主手里,还是死错了。”
执笔人重新提笔、落笔。
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天地开启了新轮回。
火浪翻滚的焰海顷时归寂,一具黑红的魔骨,与泛着金芒的神骨一起浮出火海。
褪去血肉的魔骨,躺在神骨一侧眼眶盈满了赤红岩浆,如一双赤红魔眸,死死盯着她,满目冰冷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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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虞三岁这年,做了一场荒诞不经的话本梦。
梦中的她是书生笔下的女主,与男主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男主欲平乱世,她做贤后伴他。十年的开疆扩土,她为男主一统天下,杀了男主死敌反派。
可后来,本打算死遁的她,真的死在了男主一统天下的前夕。
神女殿满殿静谧。
虚掩地朱窗,四月的春风从缝隙钻出,拂动了合拢的雪白帏幔。
环佩声伴着细碎的脚步声来到殿门前,叩响殿门。
“神女,五年前老神女在齐国收下的太子钟离阙,今日上山来了。”
殿门外,少女声音清脆,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欢快。
神虞脑海有些浑噩,抬手捏了捏眉心,下了榻。
榻侧侍立的绿梧忙搀她起身,见她脸色苍白,神态恍惚,轻声询问:“神女可是没梦见到老神女?”
神虞拿开手指,上下扫量她。
十二三岁的少女,梳着单螺鬓,身着五彩霞衣。黑白分明的杏眼,配着一双略粗的剑眉。
娇憨的模样,洒脱的神采。
云榭天的女儿比山下的男儿尊贵,一生只娶不嫁。
她下嫁神阙日,绿梧走了。她是个洒脱的姑娘,宁可去战场厮杀,与人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愿看到她嫁人为后。
一时万种前尘心头过,神虞环视神女殿沉默了。
她记得,这年一切尚未开始,她才做神女一年。
绿梧蹲下身,平视她,轻声哄劝道:“老神女去了天界,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算起来老神女才到天界一天,许没抽出时间,神女再耐心等老神女几年。”
神虞用一双清亮的凤眸,茫然看她。
绿梧鼻头一酸险些掉了泪。
小神女今年三岁,山上山民几十万,山下乱世百国,重责皆在她一人之身。
她们老神女不提也罢。一年前归天,也就给小神女留了十九座峰的大军,与一座金山,还有山下几十位‘亲生’父皇们。
六代神子难产而死,烨国老皇帝至今不肯认小神女是他外孙女。
她们小神女父母双亡,连唯一的亲人也不肯认她,纵身份在百国帝王之上,着实是个苦命人。
神虞整理好心绪,见绿梧落了泪,头疼道:“女儿泪比血重,哪能轻易落。”
她转头向殿侧角落吩咐道:“容廷,让那位齐国太子来此见驾。”
神女殿,八扇殿门大开。
纯金打造的宝座,龙为乾,凤为坤,凤居左贵,龙居右次凤一等。
年仅八岁的齐国太子钟离阙,头戴金冠,身着玄蟒袍,撩袍迈入大殿,向神女椅深深拜下:“齐国太子钟离阙拜见神女。”
神虞端坐神女椅,居高临下,俯瞰跪在地上尚且年幼的钟离阙。
前世种种历历在目。她不该忘了,她若不嫁他,他见她,永远要跪她。
她道:“当日母亲收太子为第一弟子,本座与太子应以师兄妹论处。”
钟离阙直起身,抬头看她。
大开的殿门,天光笔直射向金椅。
三岁的女童,身着七彩霞衣,梳着双发髻,学着大人模样端坐。玉白的肌肤,不见温润玉泽,反有种从骨里透出的冰寒疏远。
他初见她第一眼,险些被她刺痛了双眼。
她伸出手,带着婴儿肥的小手,稚嫩得可爱,他在双目刺痛之中终于有了真实感。
神虞道:“师兄请起,本座瞧你面相有些奇特。”
钟离阙起了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跳下神女椅,迈着小短腿下玉阶,站到自己面前。
神虞仰着头,蹙眉去看他面相。
钟离阙噙笑躬下身,将脸递她眼下:“阙在山下,闻师妹如二代神女天生神骨,可算天卦,无师自通祝由术,想来也精通相术了。”
神虞收回视线,颔首,一拍额头叹了一口气:“师兄面相极好,紫薇下凡,上有神明庇护,下得民心爱戴,却命犯死煞。”
钟离阙一双桃花眼含笑看她,赞美道:“师妹好相术。”
神虞轻眨了一下眼,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符,放他眼下:“不瞒师兄,昨夜本座夜观天象,连夜画了此符禳灾避祸。师兄今日上山许是天意。”
钟离阙笑眼看着她认真的小脸,又低眸看了眼黄符,笑道:“即是师妹用作禳灾避祸之符,为兄怎敢接受。”
神虞强硬地将符塞到他手里,认真道:“师兄此言差矣,本座云榭天虽为方外之地,师兄却是人间人皇。”
钟离阙看眼黄符,抬眸笑看她,拱手一拜:“谢师妹赠符。”
神虞见他收了符,迈着小短腿爬上神女椅。
钟离阙看着她,眉眼满是笑意。
神虞端坐好,周身气势一变。钟离阙眉眼笑意一淡,不自觉皱了眉。
她威严道:“太子上山做神子为母亲之意,本座不敢违背。自今日起,太子改姓神,终此一生只是神阙。本座承母亲之意代收太子拜师之礼,与符咒的五千金。太子请吧。”
她向他轻眨一下眼,道:“行了礼,给了金,本座与太子就是亲兄妹了,自此就是一家人。”
钟离阙因她突然地变脸微微一愣,齐国四城之土,五千金等同五万白银,他身为太子储君还是出得起的。
可他怎不知还有代收拜师礼的说法,更何况,她方才还说这符是赠呢?
神虞漠然垂目。
她认识他二十年了。
他不会不照办。
四月春风和熙,漫山开桃花,不散云雾的云榭天山,重檐水晶瓦折射着重重瑞彩。
倘若站山之巅,可见十九座高峰连绵起伏若白龙。白龙身上,一条玉带化天阶,人外有人山外山,此为:云榭天。
她眺望着这人间仙境,耳畔传来了钟离阙行师礼地跪地长呼。
神虞站起身,示意正式成为云榭天神子的神阙免礼起身,踱步而去。
她重生了,重生在一切尚未开始前,十年后作为男主的钟离阙会下山。
她得用这十年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