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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医谷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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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滚浓,雷鸣轰隆。
数之不尽的鹫鹰宛如铺天阴翳,尖唳盘旋着,笼在医谷上空。
遍谷错落的药阁楼宇中,伴随着一具具枉死医谷人尸身砸地的沉闷声,成片血水泼洒白墙黛瓦,煌煌灯火映照下,红得刺目惨烈,似那炼狱人间。
宿渺失力撑跪在地,猛然呕出一口腥甜。
素手紧握的佩剑上,还残存萦绕着细如针丝、似柔实利的剑气。
在她周遭环带,尽是殒命的魔兵。
群魔手持刀戟剑棒,从四面八方朝宿渺步步警惕围拢,却只堪堪踯躅在十步之距,没有一个敢贸然上前。
眼前女子因疼痛微微颤抖,浅蓝裙裾已被鲜血染透,几乎瞧不出原色,清丽面容上因缀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碎冰盲瞳,无端生了丝柔弱可欺的气息。
然而此时,却再没有哪个不知死活的魔兵敢小瞧了她去。
今日之前,谁也没料到传闻中天生眼盲不算,灵根资质也奇差无比的医谷圣女竟是如此不好对付,僵持了这许久,魔族也没能成功从她手中夺得仙琴“瑶光”。
“强弩之末,何堪硬撑?”
清一色的黑袍魔兵中,一红袍魔修生得狡佞,眼神幽幽暗暗看向毫无半点示弱意味的宿渺,他左手焦躁地摩捏着兽骨,继续开口讥嘲道,“素闻圣女医术了得,最是好行善积德,扶救天下百姓。如今却是不愿多行一善相赠瑶光,救我魔族万万修者,这仁医一称,当得可真是虚有其名!”
宿渺闻言,只觉荒谬可笑,于是也真就低声笑了出来,唇角勾起一丝没有半点温度的弧度:“阁下口中的救,岂非是破获魔界通天之路,陷天下于水火?”
“魔族一道逆天修行,手中所沾无辜之血不知其数,合该被天道压制,永困此界不得飞升!”
“你!”
在红袍魔修越来越阴森的目光下,宿渺以剑支地,缓缓站直了身形,唇瓣微动间,声音虚弱却不失凛冽,“谁给你等魔族的两钱天真,肖想以瑶光破天道之局,当真是可笑至极。”
一声雷鸣再次轰然响彻,酝酿多时的寒雨兀自从天穹唰然泼落。
滂沱雨幕中,宿渺素手一划,一把通体月白、萦转流光的古琴立时悬浮在了半空,无形的气御界将雨水阻隔在外,琴身光洁澄透,半点不被雨水溅染。
眼见瑶光琴显现,一应魔族顿时双眼迸发火热,恨不能立刻将这上古仙琴从宿渺手中抢夺过来。
却因捉摸不透宿渺贸然示出瑶光琴的用意,恐其间有诈,一个个没有贸然妄动。
宿渺单手搭上瑶光琴,朝琴身内源源不断地灌注本命灵源:“今日我万万医谷门人枉死刀下,想来冤魂之息不得你等命偿,怕是要散不尽了。”
“既然如此,你们也别走了吧。”
“不好!她要玉石俱焚!”红袍魔修终于反应过来,“去!立刻给本座把她拿下!”
说着又急慌慌地踹了一脚旁的魔兵,“快去啊!”
倒霉魔兵被踹得一个趔趄,忙提起刀冲上前去。
其余魔兵见状,也赶忙朝宿渺杀冲而去,宛如群蝎入窟般,似要淹没绞杀那身形羸弱,已是不堪一击的女子。
就在这时,一阵耀目光芒从瑶光琴身迸发而出,以宿渺为中心朝周遭猛地打去——
“啊——!”
“啊———!”
无数冲在前方的魔兵被这极盛的光震飞出数米,惊叫惨嚎四起,纷纷当场毙命。
察觉不妙的魔兵骇得作鸟兽散,慌不择路地开始朝四处逃跑,场面直接乱成了一锅粥。
“快跑啊!!”
“愣着干什么!不跑留着等死吗!”
没有人会不知道一旦上古灵器所奉之主灵体自爆,威力势必波及方圆数里,届时一整个医谷都会塌陷,连同闯入医谷的数万魔族也会一道覆灭地下。
而上古灵器则会因此消失无踪,彻底陷入沉眠状态,再难现世。
宿渺艰难吞咽着,仍是阻不了血液从喉口涌出,沿着下颌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襟领角。
青葱细指抵挲着琴弦,宿渺微微恍惚,心有叹惘。
作为上古灵器,瑶光琴上可通玄达妙,下可臻明五行,世所觊觎,尤以魔族最是生贪。
百年前瑶光琴甫一出世,便自行栖入了医谷,为医谷带来无上荣光。
世人认为瑶光琴颇具灵性,选择医谷作为栖息之所,是为着医谷充沛的灵息,而其本身始终独立,并不完全属于医谷,仙家各派没少依据此理频频到访医谷借用瑶光琴,美曰其名瑶光不曾认主,便该是仙家共有。
不曾想二十年前,瑶光琴竟是奉了宿渺为主——
——奉了那自幼眼盲不识人间物、灵根奇差不化金丹身的医谷圣女为主。
举世哗然。
“是我护你不住,护医谷不住。”宿渺低声喃喃,对着瑶光琴遗憾道,“今时生灾祸,你我缘分到此就尽了。”
十天前,医谷谷主仙逝。
十天后,魔族提刀上门。
想来魔族便是瞧医谷如今群龙无首,只空有一个不足为虑的医谷圣女,这才趁火打劫,直闯医谷抢夺瑶光琴。
宿渺怆然一笑,缓缓闭上双眼,任由体内灵流四溢,神识寸寸崩解。
谁知这时,灌注于瑶光琴身的本命灵源忽然原路倒逆,成波涌回宿渺体内。
宿渺惊愣一僵,猝然睁开双眼。
紧接着,搭于琴弦上的手似被另一只手夺取了操控权,宿渺指节不受控制一屈,旋即快速弹拨琴弦,指尖蹁跹间,一线接一线弧形灵流携带着浩瀚冷冽的索命气息,朝四面八方飞速掠去。
只见灵流如道道锋刃,层层簇簇的魔兵们或被身首分离,或被当场腰斩一分为二,零落的残肢混着脏污的浓血哗啦掉在地面上,凄惨叫声比之天穹轰雷更为震彻耳膜。
片刻后,医谷方圆数里一片死寂,再也没有半分魔族的嚣闹声响。
只有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四野,连寒雨潮气都无法将之掩盖分毫。
明白已然脱困,宿渺心神一松,不稳地后撤一步,一道形似手臂却不甚明晰的气流从宿渺腰间穿过,阻不了宿渺朝地面倒去的身形。
觉察到了这点异样,宿渺不由微讶。
原以为是瑶光琴与她命息相通,感应到了她命悬一线,是以琴身自发运转灵流,及时救下了她的性命。
可如今再仔细辨认,宿渺才觉察出身旁有一道魂息存在感十分强烈,腥风拂过间,似乎还能听见衣衫婆娑的声音。
宿渺艰难撑起身形,心头隐隐浮上一个猜测,她循着直觉判断,朝魂息方向偏了偏头:“多谢阁下出手相救,敢问阁下是何方人士?”
话音落后,空气中却只剩了一片静默,像是那魂息正思考着如何回答宿渺。
须臾,宿渺才听见回应。
“不知。”
清沉嗓音恍如玉石敲击,虽悦耳,却傲冷至极。
闻音色可知,俨然是一位男子。
宿渺一怔。
不知?
宿渺心神微动,换了种问法:“阁下由何处而来?”
这次回应倒是及时,男子虽没有开口,却是直接操控着瑶光琴落入了宿渺的怀里:“由此处来。”
猜测得到应证,一时间,宿渺心口满胀着说不上来的热意。
她笃声开口,语调含着微末欣然:“你是瑶光。”
想来瑶光琴灵初初化形,灵智方生,尚处于懵懂不明的阶段,恰逢她陷于困境,便及时现了身,救她于危难。
被唤作瑶光的男子眉宇一蹙,下意识便要开口纠正什么,不想声音生生哽在喉口——脑海里没有可供他对宿渺的话加以否认的信息。
他好像……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男子神色浮上一丝迷惘,无意识打量着宿渺。
他的记忆一片空白,自身从何而来,归处何在,一应不知,识海仅有的记忆画面,停留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唯有常识仍存,甚至知天明地,近乎无所不晓。
在他清醒拥有意识时,他正处在瑶光琴内宛如月银成海的灵源境域中,体内不知如何形成的严重内伤也正被灵源洗练抚平,恰听闻外界喊杀声紧迫,这才立时现身而出,救下了这……疑似他“主人”的女子。
没有听见男子的回应,宿渺正要再说些什么,胸口陡然一阵闷窒,蓦然喷薄出一口血,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又煞白了一层,隐隐泛着些青。
男子见状迟疑一瞬,随后蹲下身来欲扶住宿渺,半透明的手臂仍是直直穿过了宿渺的身体。
他怔了怔,终是作罢,淡声道:“你如今伤势严重,再不治疗,难保没有性命之忧。”
思忖到宿渺灵力溃散,已无力再施避雨诀,再这般淋下去,伤势必然会加重,男子扬手化出一柄绸伞撑在了宿渺上方,所幸雨水沾不上他的魂体,倒也无需占用伞的半边。
宿渺只手抚按着闷痛的胸口,感觉到了男子的举动,她虚弱一笑,道:“可否劳烦瑶光到西侧百米处的溪泉,帮我寻一味花身十瓣,叶型如梭的药草?”
男子没有应声,二话不说将伞塞进了宿渺的手中,直接飞身离开了。
宿渺一愣,很快失笑心忖,瑶光性情虽生得清傲,需要他帮忙时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倒是个面冷心热的主。
宿渺将瑶光琴放置在一侧,从圈于指根处的须弥戒中取出一粒丹丸服入口中,她盘膝掐诀,运转灵力,抚顺着因先前崩散四溢而仍旧不稳躁动的灵力。
须臾后,男子拿着采集好的药草回到了宿渺身边,边将药草递给宿渺,边冷冷道:“莫叫在下瑶光,奇怪得紧。”
宿渺接过药草以灵力碾碎,敷在了身上被雨水打湿而狰狞发白的血口上,闻言无可无不可,含笑问道:“可是有其它心仪名姓?”
男子凝眉思索一瞬,潜意识隐隐约约浮上几个字眼。
他道:“秦子休。”
琴子休?宿渺思忖。
瞧见宿渺神态,秦子休顿时了然她想到了别处去,出声暗暗纠正道:“秦艽的秦。”
宿渺一笑,到底是栖于医谷百年的上古仙琴所生之灵了,名姓竟是有所喜好地朝药草挂靠。
她只手搭上瑶光琴,道:“瑶光琴身是你栖所,如此,便由你来掌控吧。”
秦子休瞥了眼瑶光琴,没有伸手去取,而是道:“不必,需要补纳灵源时我再用它不迟,平日你便携在身上,作武器使。”
语罢,秦子休从宿渺手中将她的佩剑拿了过来,下意识随手挽了个剑花,莫名熟稔之感在指掌间萦绕,似是他生而便是擅于用剑的。
秦子休眼浮思量,想了想,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份困惑暂时压下了心口,对宿渺道:“瑶光你用,佩剑给我。”
宿渺疑惑:“你才初初化形,便会使剑了?”
秦子休淡定道:“区区剑艺,能有何难。”
宿渺失笑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