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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回到那一天 ...

  •   母亲去世那年,她九岁。
      那年的生日蛋糕是她们一起吹的,地点是医院病房,只有她们两个人。
      小小的蛋糕在小小的李忆灵手里将将装满两个手掌,她屏气凝神地握着塑料小刀,在蛋糕最中心的地方比划了好几下才戳进去,切好后又放在一起或高或低地看了一会儿,向妈妈递出其中一块。
      蛋糕上面点着几颗水果,外面有巧克力片,剩下的是奶油裹着面包胚,妈妈吃完第二口时,李忆灵紧紧靠在妈妈身边,在自己的蛋糕里戳了一块有巧克力又有水果的递到妈妈嘴边。
      彼时女人手背和手臂上已经戳满针孔,但总会伸手揉揉她的头,陪着她一起画画。她常说想要成为妈妈这样厉害的画家,拉着妈妈一起看欧洲艺术史,说喜欢拉斐尔的圣母。
      那一年爸爸已经很少来家里或医院里看过她们。
      但她在学校里见过一次爸爸。
      只是远远一眼,她就提着裙角偷偷跟到了他们班楼下的办公室门口。听着那位老师训斥爸爸不会教孩子,说他们家孩子往女同学的杯子里放死虫子这样的行为很不好。
      喋喋不休的中夹杂着几个应声的音节,直到上课铃响,她刚转头迈开腿就和一个比她个子还小一点的瘦弱男孩撞上。
      小男孩一双莹莹大眼泛红地看着她,鼻头也是红的,跑进办公室时拽着李忆灵,说她欺负他。
      终于她又一次和爸爸面对面。
      李诚国看着可爱可怜的小男孩,又看着她,直到那位女老师呼着声音,喊李萧祺你给我进来,说说你为什么把死虫子往女同学杯子里放,为什么掀女同学裙子。
      而小男孩只是攥着李忆灵的袖子怯怯踱步,呜呜流眼泪,过一会儿变成嚎啕大哭。
      这场大哭持续了好一会儿,李诚国开口了,问老师想怎么处理,声音沉静冷冽,只看着老师,视线不再扫过两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
      李忆灵在爸爸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落地前挣脱男孩的手跑掉了,站在教室前喊报告时整张脸通红,本想发作的语文老师在看见她的表情时只说了个进来坐好。
      当天下午她就又看到了那个男孩。在出校时他们班排着的长长队伍中,他拽着前面女同学的马尾往后扯,笑得天使般可爱。
      出校门的那一刻,他放开了手里抓着的马尾辫,四处张望,长长的队伍解散后,他扑向一个女人的怀里。
      大波浪的女人脸部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连嘴唇都比妈妈红了好多好多,脸上和善的笑容和她怀里的小男孩如出一辙。李忆灵落后一段距离跟着他们走了一会儿,直到距离学校不远处的马路边,她看到那辆属于爸爸的车停在那里。
      紧闭的车窗里只有一片漆黑,那对母子随着车门砰的一声响,一同隐入其中。
      而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调转方向,在公交车站看着来来往往的小汽车,还有一辆辆公交车前窗玻璃上不同的数字号码,走上每天坐的那趟,踮起脚尖把零钱投进去,跟随它进入堵塞的车流。
      那之后,她再回家,家里已经不是只有爸爸一个人。小男孩,小男孩的妈妈,还有她的爸爸,三个人已经吃饭吃了一半。
      她的哭声换来了爸爸轻柔的安抚,还有剪碎她裙子的弟弟,和在她要求爸爸检查作业时身体不舒服的阿姨。
      他们面上的表情可怜又可爱,天使一般人畜无害,几次后,爸爸不再安抚她。
      直到那天,她的班主任在她桌子上轻轻敲了敲,于是她放下笔,跟随其后走出教室。
      接她的是奶奶。
      小时候妈妈陪她玩一元硬币就可以坐很久的摇摇车,随着摇晃的小车子飘出来的音乐,伴随朗朗上口的口诀,她知道奶奶是爸爸的妈妈。
      她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爸爸的妈妈,奶奶这两个字仅限于年纪很小很小时的咒骂,还有课本上的礼貌教导,以及英文书上和爸爸妈妈爷爷放在一起的单词。
      病房外没什么人,病房里安安静静,在她进来后一切如常,但奶奶一进来,病房顿时挤了不少。
      她沉默地去摸妈妈的手,那上面还是很多针孔,只是平时这个时间在吊着的水今天没有吊,冰凉的体温比起平时更加冰凉。
      奶奶和她说,灵儿啊,你妈已经死咯。
      她没有哭,只是捏着妈妈的手喊妈妈,喊了很久,直到那位主治医生进来,拍拍她小小的肩膀,叹了口气。
      她哭了。
      好多天她都不用再去医院,也暂时不用去学校。一把火烧掉了所有,那么大一个人,在那炉子里躺了一会儿时间,到最后只剩一捧灰。
      她跟了全程,直到律师谈及陆见雪女士留下的遗产折合下来不到三万,奶奶终于垮下了脸。
      隔天,她又见到了爸爸,他身后跟着水蓝长裙的阿姨和身上没有一丝褶皱的小男孩。
      那天爸爸格外温柔,是她不曾听过的语气,问她妈妈把买画的钱藏在哪里了,有没有见过妈妈的银行卡。
      她只是在爸爸逐渐冷下去的目光中摇头。
      没有留下多少遗产的妈妈连葬礼都没有,冷漠看着她的是爸爸和爷爷奶奶,笑着看她的是何阿姨和李萧祺,与婚后的妈妈紧密关联着的所有人都在这里,每个人都紧紧注视着她。
      李忆灵没有外公外婆,长在福利院的妈妈大学时期远离家乡,嫁到这座城市后就再也没有时间回去。
      陆见雪被送到福利院的那天正下着大雪,死去时艳阳高照。她卖出的所有画作都有值得的人们收藏,那些画换来的钱全在福利院的院长手里。
      这是妈妈用尽全力为她留下的礼物,所有画作的收益以及一栋学区房捐赠给了养她的福利院,院长阿姨一头短短的卷发,打视频电话的时候啜泣着嘱咐她什么都不要说,一切有她。
      妈妈死后一个月,爸爸和何阿姨的婚纱照挂在了家里客厅和曾经爸爸妈妈的房间,那之后她不再喊他爸爸。
      与何阿姨和李萧祺斗智斗勇到小学毕业,她申请了长期住校,在院长阿姨那里请求了足够学画画的资金,除了双休日的晚上在家里睡个觉,剩余时间连饭都在外面吃。
      十六岁生日当天,院长阿姨特意从妈妈的家乡到来,将那套学区房过到了她的名下。她趁着家中无人之际,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跟着院长阿姨的脚步搬进了自己的新家。
      李诚国的电话打来时,她和院长阿姨正在高铁站执手相看泪眼,院长阿姨让她有什么事都和她说,见雪从小就帮着院里带更小的孩子,画画拿了奖的奖金自己不要都给院里,赚钱后也经常寄钱回来,她承诺见雪要好好关照她的孩子就一定会做到。
      所以她看着院长阿姨进入进站口,兜里电话震动了三次,这才慢悠悠接起。
      这通电话只是李诚国打来询问她哪来的钱住在外面的,她只说关你什么事,然后直接挂断。
      搬出来后,她的世界终于清净。
      也正好在这一年,她高二,成为了一名美术生,和所有的艺术生同学们进入紧锣密鼓的文化学习和自己的专业艺术学习。
      这之间李诚国再也没有打来电话。
      新的环境让她脸上多了笑容,她的新邻居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搬来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东西不是很多,但她看着东倒西歪的大个子,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纸箱。
      他们长着同样的脸,但身高有一点——一些差异,高一点的那个风风火火地跑,矮一点的那个慢吞吞在后面走。
      她伸手帮忙,说你哥哥看上去好高冷哦,回复她的是安希的“我才是哥哥哦”,尾音上翘,呆毛也上翘。
      搬家完毕,她得到了双胞胎中的哥哥咧着嘴递来的一把彩色糖纸的糖果,还有那个“高冷”弟弟的一声道谢。
      随着糖果和感谢一起送来的是他们的名字,安希露出八颗牙齿,眉眼弯弯,身子弓起和她平视,说我叫安希,你好哇,我弟弟叫安望哦。
      她将这两个名字嚼了几遍,露出和安希一模一样的笑,说我叫李忆灵,你可以叫我灵灵哦。
      直到她因为疼痛而被送往医院,做完检查后,她和妈妈一样了。
      院长阿姨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她的家长一栏填写的她的名字,当皱纹比起几年前更多的女士打电话例行询问班主任关于李忆灵的近况后,她与李忆灵在电话中长谈了将近三个小时,最后红着眼在她的卡里打了很多钱,让她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她。
      由于院长阿姨据理力争,她在学校办理了休学,有了刘阿姨。
      例行治疗和检查贯穿她接下来的生活,拿起画笔的时间没有以前多了。一开始她还和一起结伴画画的同学们在周末聊聊天,后来集训开始了,福利院那边也不知为何忙碌过头,每次和院长阿姨视频时都能看到即使开了美颜也依旧变得更加沧桑的模样。
      她没有人可以聊天了,但她一个人摘树叶、一个人写生、一个人看动画、买小时候妈妈给她买过的玩具。
      命运没有厌弃她,那扇不常打开的门在某一天打开,高冷弟弟出门时恰好把钥匙放进衣兜。
      那天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砖红色长裙,向他打招呼。
      “安望哥,你也出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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