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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 ...

  •   男人醒来的时候,模糊的眼前是还亮着的屏幕。他揉了揉眼睛,视线中的东西才逐渐清晰起来。
      他抓了抓乱翘的头发,指腹因为动作而泛白,手背上青筋突起一点。背上盖着的衣服随着动作掉在地上,他沉默地用手撑着脑袋缓了半天神,额间碎发挡住他皱起的眉头。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加大两个号的运动蓝色外套,捡起来随意揉吧揉吧了扔在床上。
      秒针走过一圈,他忽地抬头凝视电脑屏幕上的几行字,发光的屏幕在他琥珀色的眸里印出四四方方的形状,他的两个眉头越靠越近。半晌,他一手按着眉心,一手将这几行句子从尾删到头。
      于是工作的进度再次归零,他无言瞪着面前这块屏幕,手在键盘上晃了好半天,哪个字母都没按下去。
      偏生这时候,房间外响起叮铃咣啷的声音,他被惊了一下,闷了几秒钟后,他深吸一口气猛然站起,椅子的四个腿迅速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打开房门时带起比平时更为强烈的风,客厅里有碎了的玻璃杯子和撒了一地的牛奶,液体不断蔓延,延伸到了他的脚边。
      傻站在客厅中间的男人和他面容相似,个头却要比他大一些。那人心虚地看了看他的表情,又迅速缩起身子低下头,睫毛轻轻颤动。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大块头缓缓抬眼,自以为很隐蔽地看房门口的男人,撅着嘴小声说:“阿望,阿望,早饭洒了。”
      被叫做阿望的男人再度将周围空气更多地收入胸腔,又缓缓呼出,他跨过地上被白色液体覆盖的区域,一张脸面无表情,把屋子里另一位男性打包扔在沙发上。
      阿望开始扫地,客厅里一时间安静得除了清理玻璃的声音,就只有两串频率不一的呼吸声。
      沙发上的大块头跟个鹌鹑一样缩在沙发上,揪着湿掉的裤子悄咪咪看正在忙碌的那位,只要阿望有一点动静,他就立刻移开视线,倘若一不小心被那双眼睛逮到,他就会把身子缩得更厉害。
      等他在沙发上瘪着嘴难过完毕,地板已经拖干净了。
      阿望看了眼窗外,天已经大亮,他拿出新的玻璃杯子冲洗,热了牛奶,又烤了几片面包放在盘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走进洗手间洗漱,另一位先生听见动静也不敢动,只是趁着洗漱台有流水声时,探头望向餐桌上冒着热气的早餐。
      不一会儿阿望已经洗漱完毕了,一出来就看到沙发上的人迅速把目光从餐桌上收回来。他眼珠子微转,只看着自己房间的方向,叼着一片面包,端着杯牛奶打开房间门,沙发上那位巴巴的望他的背影。
      房间门咔哒一声关上,沙发上的鹌鹑看了一会儿紧闭的房间门,终于肯动了。他撅着嘴,轻手轻脚地走到餐桌边,小心翼翼地捧起牛奶抿了一口。
      温度正好,甜度正好,他憨笑了两声,但又立马捂住嘴巴看了一眼那属于阿望的房间——那里什么反应也没有。
      喝完这一口牛奶,他看看盘子里的面包,又看看自己黏糊糊的双手,轻手轻脚地去到洗漱台前,把水龙头拧开一半,伸手放在流水中,最后用毛巾擦擦手上的水。
      这时他终于露出一点笑,一口咬了面包一大半的身子。
      搞定早餐后,他将杯子和盘子洗一洗放在回原位。
      做完这些,他扯了扯黏糊糊的裤子,又看着房间门上挂着的一块木板。他认识木板上这三个字,“工作中”的意思是不可以打扰。他只能站在窗口吹风,看着楼下玩耍的孩子。不一会儿,他大睁着眼睛出神。
      正在灵魂已经飘到小区门口的超市里,正要拿走番茄味薯片时,他“阿嚏”了一声,神思回到高高的公寓。
      他吸溜了几下鼻子,从阳台缩回客厅后打开电视机,电子设备发出好大的新闻播报声,他又手忙脚乱地按音量键,把声音减到只能勉强听清的程度。
      房间里的人抓了半天头发,字打上去又删掉,电脑桌上的闹钟分针走了一圈,文档里的字数也没有变多。他烦躁地起身,看到床上那揉皱了的蓝色外套,再度抓了抓头发。
      窗帘被拉开一条缝,他往外面望左右了半天,最后目光在超市的方向停留了好一会儿。收回目光后,他随便在衣柜里找了件外套,拿上钥匙就出了房间。
      那人窝在沙发上抱着抱枕,看见阿望出来时有些瑟缩,但阿望带着钥匙清脆的声音,他的眼睛亮了。于是他迅速从沙发上弹起来,跟着阿望到门边要换鞋。
      阿望微微皱了皱鼻子,头也不抬地穿鞋,轻描淡写地说:“安希,回去。”
      安希一下子动作顿住,他嗫嚅:“阿望,我也想出去玩儿。”
      阿望只是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次:“回去。”
      被拒绝的人立刻焉巴了,壮硕的背影看上去委屈又落魄,偏偏他嘴里的阿望连关门的动作都果断得没有一点迟疑。
      等电梯这点时间,阿望点开手机看了看消息,只有几条新闻推送。
      邻居家的门突然开了,女孩儿穿着砖红色长裙,踩着小皮鞋,苍白着一张脸,嘴唇发白干裂,看到他之后立刻弯起眉眼:“安望哥,你也出门呀?”
      “嗯,买点东西。你呢?”
      女孩扬了扬右手,手背上是被固定住的留置针:“去输液。对了,怎么没见你的那位兄弟呀?”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后打开门,两人一起走进去,安望按了第一层的按钮。
      “他在家看电视。”
      “哦,我好久没看见他了,他是不是好久没出门啦?”
      安望默了三秒,含糊地“嗯”了一声。
      从青春期到现在,李忆灵是除了爸妈之外,唯一一个不带负面情感色彩主动问及安希的人。
      他初中住校之前也经常和安希在一起,小孩子在家里闲不住,邻居家的小孩儿们每次见到安希都做鬼脸,有时拿地上的石头丢过来,砸没砸中都会大声笑,然后嘴里喊着“傻子傻子”地跑走。
      “傻子”这两个字贯穿他的整个童年,而他只是顺带的那个。
      因为是同卵双生子,他有着一张与安希难以分辨区别的脸。尚在妈妈肚子里时他还被抢营养,他们俩呱呱落地时,安希比他重了整整一斤多;二十多年过去,差距更为明显,他骨架子小了安希一圈。
      作为“顺带的那个”,他的称呼有“傻子的弟弟”、“豆芽”之类的,孩子们老是大笑说他们家那傻子都能一拳把他打趴下。
      每次这种时候,他都会捡起落在脚边的石头扔回去,但在这之后,安望总是刻意不对跟在他背后喊着“阿望阿望”的安希做出任何反应,任由对方不停地没话找话,看到这家伙无人搭理的失落表情,安望吃饭时都会多夹一筷子肉。
      升上初中的那年,安望在开学前一星期收拾好了住校要用的所有东西。送他的那天安希也来了,但他只跟爸妈说再见,没有看安希一眼。
      “小孩子在家里呆久了会长蘑菇的。”李忆灵说。
      到了一楼,安望和她一起出电梯,他这时候才回:“有时间了带他出来。”
      女孩儿好像还想说关于安希的话题,安望的问题和上一句隔了不到两秒:“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呢?”
      “暂时不回去啦,休学一阵子。”她笑着,干得发硬的嘴皮因为这个动作而开裂成不同宽度的几瓣。
      安望点了点头,一个刚刚上高中的女孩儿,身体不好的同时还要面对繁重的课业压力,蚊子没了那根吸管儿也进不了食呢,于是他回:“哦,安心下来治疗也好。”
      “嗯嗯。”
      两人在超市前分开,李忆灵笑着和安望说再见,她的背影从远看去更单薄,像一个裹了华丽布料的白色塑料模特。
      安望收回目光进了超市,他推着小车,拿了些菜和咖喱,捎了瓶醋,随处乱逛的时候又拿了个便携笔记本。
      差不多可以走了,但他顿了顿脚步,环视了一圈又回到生活区,站到了一排防摔塑料杯的货架前。他的视线在蓝色和黑色中徘徊了三圈,最终选定了一个宝蓝色的。
      结账的时候他困惑地看了看自己选的东西,拿到小票后向店员说了谢谢,然后找寻这批货物中的刺客——原来正是这个防摔杯子,明明只是一个喝水的容器,而且还不保温,价格怎么比其他的东西加起来都贵。
      他把小票纂成一个小纸团,随手扔进了路过的垃圾桶里。提着东西打开家门,安希在沙发里抬头看他,眼神又往下飘,定定看着他手中的塑料袋。
      不过安望很快就放下袋子,毫不避讳地进了不属于他自己的卧室,找了干净的衣物,将安希连带干净衣服一起推进浴室。
      “洗澡。”
      安望下了命令,安希抓着衣服点头,一只手虚虚地捏着门把手往回拉,门合上时只发出很轻的一声咔哒。
      流水分成好条线延伸到地上的声音隔着一道浴室门传来。安望看着脏掉的沙发,扯下外面那一层扔在地上,又拿了新的换上去。他吭哧吭哧扯着边角,咬着牙把拉链拉上,沙发又焕然一新了。
      他自早晨醒来时胸口就闷着的多余气体,终于在此刻得到了释放,浴室里的哗啦哗啦异常清晰。
      以前爹妈带的时候,安希异常抗拒被花洒中的水冲洒身体,这种时候爸爸就会难得竖起眉毛,接着克扣安希看电视的时间,再将他推进浴室亲手给大儿子洗澡。不过现在他已经可以自己洗了,只因为安望不希望手把手给一个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人洗澡,虽然在安望不开口提的情况下,他还是拒绝被花洒攻击。
      浴室里的家伙按照阿望以前教的方法打开热水器洗澡,先搓哪里,后搓哪里,泡泡什么时候抹,数了多少个10可以用水冲掉,要冲到身体不滑溜溜才可以擦水……结束后他又费劲巴拉地换好衣服,扯着上衣下摆弄整齐后,又将脏掉的放进洗衣篓里。
      做完这一切,安希将浴室门打开一条缝。
      阿望不在客厅,在厨房做饭。
      他放轻手脚来到厨房边,抓着门边边,探出脑袋看,将大半个身子藏在墙后面。
      安望只看见门边冒出来半截儿脑袋,目光炯炯地盯着锅。他随意倒了杯橙汁,赶安希去看电视。
      安希大睁着眼,双手接过那装满橙汁的杯子。他看了看阿望,阿望没有再理他,于是他抿着杯沿将满满当当的橙汁喝了一口,缓步回到沙发。
      坐到换了个颜色和布料的沙发上,他举着杯子,透过光看里面黑黑的果汁,又拿低了从杯口看,是橙色的,然后他再度从侧面看,又再从杯口看,往复好几次。
      他低头看得出神了一小会儿,电视中的动画角色说话声音突然放大,他转而去研究电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咖喱的香味从传到客厅后,他又开始频频往厨房看。
      阿望终于端出了咖喱,他关掉电视,去洗手间洗过手,再来到饭桌前。
      吃饭时屋子里总是很安静,安希埋头吃快得飞快,安望碗里还有一半时,他已经抽纸擦嘴,又将吃得掉在桌上的几颗米赶进碗里,进厨房将自己用过的碗给洗掉,才回到沙发那里打开电视。
      以前他不这样。
      小时候两兄弟吃饭都很慢,但随着他们越长越大,安望已经学会吃饭时专心进食,安希却总是端着碗跑来跑去,大部分时间一定要在电视机前才能缓慢地嚼两口,直到妈妈说饭都凉了,他才随便扒点饭进嘴里,一顿饭下来要吃一个多小时,地上还到处掉的是饭粒。
      他只需要将还剩着米饭的碗放在餐桌上,筷子安然躺在那碗上。在有人清扫地面时,他会坐在沙发上眨着清澈的眼,懂事地抬起腿,为扫地的妈妈——或是主动拿走妈妈扫帚的爸爸或弟弟——行个方便。
      把安希接来以后,安望会在这位胞兄企图端着碗走向电视时放下筷子,直直看着对方。直到对方不知所措地端着碗在客厅傻站着回应他的视线,他才开口说吃饭的时候不能开电视,吃完饭后要把自己用过的碗洗掉,自己弄掉的饭要自己捡起来。
      好在安希并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尽管一开始会下意识地离开座位,但是发现阿望的眸子,那双琥珀色的眼一眨不眨看着他时,他又会慢慢缩回身子坐好吃饭。
      如果他忘记洗自己的碗,那么那个碗将会孤零零地在饭桌上站着,直到下一顿饭到来时,疏忽的孩子自觉拿去清洗。
      午饭后,安望再次回到“工作中”的小房间,他看了一眼那还亮着的电脑屏幕,按下关机键,他坐到床上,拿起那件不属于他的运动外套,看了眼门口,再次将无辜的衣服随手扔到床尾,随后掀开被子将自己塞进去。
      闭上眼时他做好了很长时间不能入梦的准备,不过这项准备没有派上用场。
      眼前的情景模糊又清晰,他看见自己起床时不小心被那件蓝色运动外套绊倒,膝盖都给摔得乌青。
      他还看到安希措辞不清不楚地说了一些话,他没听清,但是他挥着手把安希赶走。
      天旋地转之间,他又到了小区广场,安希和那位邻居姑娘站在一起,女孩儿还穿着今天上午他们遇见时的砖红色裙子,手里拿着个粉色的玩具照相机,画面里充斥着绚丽的泡泡,它们在半空漂浮又炸开。
      他在头昏脑胀的眩晕中醒来,已经清醒了才发觉自己早已睁开眼,直直地看着自己房间的天花板。他撑着床板把虚浮的自己推起来,扒开被子就要下床,结果什么东西钩住脚踝,连人带着那还在他脚踝上彰显存在感的蓝色,一同撞向地面。
      啪叽。
      人和地板之间剧烈亲密接触,迸发出一声响。
      安望“嘶”了一声,他坐在地上揉了揉磕到的膝盖,卷起裤脚一看,疼痛传来的地方已经变青,那件蓝色外套无辜而安静地缩在他脚边。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虽小却急促,外面男人的声音亦然:“阿望,你怎么啦阿望!”
      安望放下裤脚,撑着地板站起,把地上那件罪魁祸首抓起来,开门的时候差点被神色担忧的哥哥当成门给敲了。
      “我没事,回去坐着。”
      哥哥因为担忧而挤起来的五官在看到阿望的那一刻而回到原本的地方,他挪回沙发,还给自己找了条毯子盖好,电视里的动画人物说话声音还没他喊阿望的声音大。
      安望把手里的犯罪嫌疑衣扔进洗衣机,又把洗衣篓里的衣服们全都倒进去,再来点洗衣液,按下启动按钮。
      审判过程一气呵成。
      他舒了口气,看了看手表。睡前,那根时针正正指着数字1,现在它指着2了。
      他听着洗衣机开始工作的声音,转身走到客厅。他将脑子里的电脑屏幕和客厅里的电视大小做了一个比较,最后,他拿了茶几上的遥控器,坐在沙发另一边,把动画片换成了电影频道,那个遥控器的归宿变成了男主人的手边。
      电影已经放了一半,他放松身子摊了下去。不一会儿,他的胳膊因为露在空气中而冒起一片鸡皮疙瘩。
      安望看向他哥的毯子,正巧与同样正在看他的安希对上,后者猛地移开视线,对着电视上的影视明星疯狂眨眼。
      安望向安希移动过去,掀开毯子把自己也放进去,安希的身子变得更僵硬了,蠕动了半天,手一会儿放在毯子上面,一会儿又移动到胸口。
      毯子就这么大,动来动去的人动作再怎么轻都弄乱了,安望摁住安希的胸口:“别动。”
      安希顿住了,在一个极其奇怪的姿势。
      “放松。”
      安希焉下去了。
      安望整理了一下毯子,将注意力放在电影频道随机到的电影上,安希毫无规律的呼吸慢慢地回到正常频率。
      一时间,客厅里除了电影,就只有洗衣机轰鸣的声音。安望又把声音调大了些,安心看了起来。
      电影里的人物一直在对话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安望眨着眼,去拿遥控器的手抓了又放,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角被挤出来的泪花,上眼皮不停和下眼皮开握手会。
      醒来时电影已经放完,是安希把他摇醒的,他靠在安希身上,被当作枕头的人急得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阿望,我,我……”
      他还没清醒呢,听不清他哥讲的什么,他哥憋红了一张俊脸。
      “我想去……阿望,你能不能,我想去尿尿……”
      这下安望才迅速直起身子赶他,生怕沙发又遭一遍劫难,安希如蒙大赦地起身跑走。
      安望揉揉头发,一看手表,这部无聊电影坑了他一个多小时的光阴。接下来的是动画电影,预告将他企图离开掀开毯子的手拉了回来,他疲惫的眼神在预告的播放中恢复精神。
      他还是起身倒了两杯热水,安希回来了接过水喝了一口,没有吵着要喝果汁。他们窝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安希没有再动。
      安希完全是个被溺爱长大的孩子,虽然真正长大的只有身体。以前他很总是哭,被邻居的孩子扔石头了要哭,没看到喜欢的动画片要哭,妈妈买的零食掉在地上了也哭。
      每当哭声响起,爸爸妈妈适时递上安慰的话语,安望会在旁边看着这一幕,从鼻子里发出很夸张的气声,爸妈又会取笑他吃了哥哥的醋,这种时候,安望会再度哼声,嘴里还是什么也没多说。
      兄弟俩一捧灰送走爸妈后,亲戚们都对着安希连连摆手,安希的监护人变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接手安希的时候,安望已经快要结束大二生活进入大三。宿舍里不能多住一个人,他们的家和他读的大学隔了好几个城市,安望只好把安希接过来,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养他哥。
      那是安希人生中第一次坐高铁,他在站台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脚尖不安分地指向任何一个地方。但安望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牵着他哥,面无表情的脸让他哥只能缩着身子探头探脑。
      校外没有熟人,上课期间他哥没人带,他只能把他哥留在家里。
      上午的课结束后,他提着新衣服和蔬菜回去,上楼梯时隐隐传来的哭声让他加快了脚步。刚打开门,安希正瘫在地上滚来滚去地哭,看到他回来就吸溜着鼻涕,用袖子一抹眼睛,红着一双眼睛看他。
      下午他只能把安希带去学校旁听。
      出门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耳提面命安希一定要听话,不能乱跑,上课时不准说话,不准弄出噪音,也不准做怪表情打扰老师。
      他还花了半个小时纠正安希的仪态,抬头挺胸收腹,不许弯腰驼背,不许一直耸着肩膀。
      但还是有其他问题。
      安望其实在学校里并不出名,他长相清秀但性子寡淡,社团活动和学生会根本不沾,没有必要的事情就窝在寝室不出门——之后变成了出租屋,没什么机会认识除了室友之外的朋友。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双胞胎总是更加吸引别人的目光,偏偏他哥还挺壮,校内路过的猫见了他俩都要喵一声,弄得安希紧张兮兮的,出门前花了这么久纠正的体态一下就崩塌了。安望只能低着头拉着他哥快步去到教室,找了最后一排的位置。
      上课时安希也坐不住,总是东看西看,不停地摆弄纸笔,说教一句只管几秒。
      讲台上的教授频频往他们兄弟俩的方向看,安望的注意力已经渐渐从教授粉笔书写的内容,变成安希又趴在课桌上画猫。
      祸不单行,倒霉的安希在教授口中是“安望身边的那个男生”,而“安望身边的那个男生”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看教授,又环视四周,仿佛不知道教授喊的是谁,可是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只能抓紧了手里的笔看着阿望。
      安望闭了闭眼,在同学们小声的议论声中站起身来,解释安希不是他们院的,随后回答了教授的问题。
      这下有更多人偷偷往他们这边看了。
      安望在教授点头后坐下,扶着额头看着寥寥数字的笔记,又看看安希,在手表咔哒咔哒的声音中,等待刑满释放的下课铃。
      那天他回家的步子很快,安希亦步亦趋地跟着,关上家门后,安望认真地跟他哥:“以后我去上课的时候,你还是待在家里。”
      安希直愣愣地看着阿望,说:“阿望,我不要一个人。”
      安望只是说:“我上课的时候你不能跟着一起。”
      客厅在沉寂几秒后,爆发出好大一声嚎哭,而且哭得地崩山摧壮士死。安希刚开始还流了几滴眼泪,后面就只剩嚎,安望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最终哭声小了,只剩下哽咽,这时候一直沉默的人动身去了厨房,客厅里也没了声音。
      安望也不是一开始就会做饭的,爸妈惯着他哥,也惯着他,在家里有妈妈做饭,在学校吃食堂和餐馆。搬出宿舍之后他才关注了几个博主,那时候还要开着视频一边看一边做。
      他天赋平平,第一次做得不好吃,但买回来的菜不够他再试一次,只能将就着吃。安希哪受过这委屈,瘪着嘴说不好吃,安望面色平静,只说“不好吃别吃”。
      安希还没张开的嘴在安望沉默的视线中抿紧,最终他只能边流眼泪,边把咸得掉牙的菜往嘴里塞。
      那顿饭后,安希被弟弟拉到穿衣镜前,弟弟把新买的运动外衣套到他身上,后退几步看了一会儿,他在那目光中低下头。安望开口让他抬头挺胸收腹,他一词一个动作地照做,这下他看到弟弟对着他点头了。
      安希傻乎乎的笑容和通红的眼配合起来,显得异常奇怪,不过安望也微微笑了,那天也是他接来他哥之后第一次笑。
      但是该留在家里的还是得留在家里,他后来会独自一个人出去买菜买东西,买完东西后看着手表上分钟的流动再回去。一开始是五分钟,后来是十分钟。慢慢地也能让安希守家半天了,有时候甚至能让他一个人出去买点酱油什么的。
      现在他也毕业几个月了,养了他哥两年多。生活中再多的摩擦都被慢慢磨合——虽然在安望眼里,这些都算不上摩擦。
      此刻,安希正在沙发上给他当人型枕头,他们一同看着电视上的动画电影,感人的结尾只有安望红着眼抽出纸巾擤鼻涕,安希只是茫然地听着电影结尾的音乐,再给他弟拿纸。
      看完电影,安望腾了点时间晾衣服。简单的晚饭后,他难得愿意带着他哥在楼下散步。
      上周之前他一直泡在房间里敲键盘,这周刚开始,他又花了些时间核对上一个故事,再绞尽脑汁构思新的故事,安希已经用了太多时间在客厅的沙发上消磨掉。
      两兄弟各自回房间找出自己的外套套上,安望再揣上钥匙,两个人就这样轻装出发。
      他哥眼睛亮晶晶,脸也红红的,嘴角就没下来过,门一开就冲向电梯,挡住电梯门等待阿望进来,再按下一楼。
      安希听话又懂事,虽然跑来跑去,但从来不离开安望的视线,只是时常看看被主人一根绳子拉着到处嗅嗅的狗狗,又看看地上爬来爬去的小虫子,偶尔又抬头看看夕阳移动到了哪里。
      兄弟俩远远看见李忆灵的身影,她低着头摆弄什么东西,安希嘴里喊着“灵灵”,先一步跑过去和她打招呼,安望两个手都放在衣兜里,慢悠悠地走。
      女孩儿被安希召唤时,她刚好完成最后一步——电池扣进去,再关上卡扣,在安希离她还有一米多的时候,举起手里的东西一按,一串泡泡自粉色相机的摄像头里飞出来。
      安望后退了一步,接着睁大了眼睛看女孩儿手里的东西,再度凑近。
      “灵灵,这是什么呀?”他的声音跳跃起来。
      “这是相机呀。”她将摄像头朝向天空,再度按了快门,泡泡在夕阳余晖下闪烁交替变换着不同的光彩。
      安希仰着脑袋,看泡泡们集中起来又四散开,渐渐越飘越高,其中一个飞到安望面前,最终像烟花一样炸开。
      而安望,他眼前的景色随着那个碎裂的泡泡变得扭曲了一瞬,他一阵眩晕,平地好像在震动,突如其来的耳鸣隔绝了焦急的两个声音。
      ——安希和李忆灵,并排的两个人,砖红色裙子,相机模样的粉色泡泡机,还有一串又一串下降又上升的泡泡。
      他扶着额头稳了稳身子,看到女孩儿伸过来又收回去的手,安希还在问“阿望阿望你怎么了”。
      安望甩了甩脑袋,他现在完全清醒了,只说:“没事,低血糖了。”
      李忆灵担忧的表情在看到安望恢复平常的模样时消失不见,安希也迅速将小插曲抛之脑后,看看李忆灵手里的相机,又看着安望:“阿望,这个相机会吹泡泡诶!”
      仿佛为印证这话,摄像头在主人按下快门时跑出连成串的泡泡。
      安希又说:“我小时候,妈妈也给我买了泡泡水,但是要自己吹。”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个小圈圈,撅嘴吹吹。
      李忆灵笑:“你小时候?几岁的时候呀?”
      “五岁!”
      “那你现在几岁呀?”
      这个问题非常有难度和深度,安希挠着后脑勺,皱着眉拖长声音“嗯”了半天,又掰着手指头数了几次,最后他小声道:“我和阿望一样大的,我是哥哥呢。”
      女孩儿笑得咯咯咯,她转头看安望,后者的头踌躇又确定地点了几下。于是她将目光放回安希身上,揶揄地说:“那我以后要叫你安希哥?”
      被喊哥哥的人脸一下子就红了,低着头用手拨弄自己后脑勺,什么都没说,只顾着嘿嘿笑。
      “叫他名字就行了。”他弟说。
      安望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喊过安希哥哥,差这么几秒钟他就是个弟弟这也太惨了吧。
      李忆灵摇着头:“喊名字多不亲切呀。”
      一旁还没害羞完毕的人小声开口说“喊哥也可以”,不过李忆灵摸着下巴,扶着并不存在的眼镜,看着安希:“我喊安望哥已经习惯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喊你哥哥。”
      安希立刻瘪嘴:“我不,我比你大,你要喊我哥哥。”
      “我就不。”李忆灵也说。
      这两个人在一块儿说话和小孩子拌嘴差不多,而且像有个结界,要是有结界之外的人插话就会破坏阵法。
      “你喊我灵灵,我要喊你希希。”姑娘拍板到。
      “我不!”安希立刻反驳,话音刚落就顿住了,他仔细咂摸了一会儿这两个字,“唔,好听的。”
      李忆灵哈哈大笑:“但是望哥要是用了这个格式就不太对了。”
      “望望。”安希喃喃。
      李忆灵笑得更大声了。
      偏偏这时候,安希还要纯良天真地加一句“像妈妈买的小零食”,他看着灵灵开心的模样,也咧开嘴唇。只有安望,他脑子里浮现自己穿着红色紧身小零食品牌的衣服的模样,他笑不出来。
      回到家后,他立刻拉开房门,将外套搭在椅子靠背上,打开电脑主机和显示屏,在开机画面的流动中不停敲击桌面。
      明明打败了99%的电脑,它还是被主人一遍又一遍的刷新主界面,桌面上那个命名为“稿1”的文件被鼠标点击了不下五次,文档里曾经存在过的几排字被全选删除,安望劈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速度之快堪比以前村里接亲时的鞭炮。
      他新故事里的主人公,能够梦见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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