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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燕归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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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沈恪老了。
等到他已提不起刀的那一天,他也终于能够摆出一个惬意的姿态,坐在沈家大宅的门口,看着院子里那一帮徒子徒孙所展现的功力有了足以让他引以为傲的长进,突然便想起一个人来。
谢莹的闺房大概是这天底下最简陋的了。
别的女孩子,要么喜欢寻些好看的花花草草,插在别致精美的花瓶里,摆在屋里做装饰;要么便会把各色不同的首饰塞满妆奁箱盒,脂粉满柜,好让自己随时都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即便是与她一般的江湖儿女,养小蛇,桂兵器,总归能找到物件来填满自己的屋子。
偏偏谢莹不一样,三套衣裳一张床,再加上个瘸腿桌子缺脚凳,垫本《论语》都不能改变它们摇摇晃晃的命运一-这哪里像是自己家?哪里像是明玉山庄大小姐的住处?
她就像一个从未想过久住,却偏偏无处可去的外人,在明玉山庄里待了十八年。
谢莹非但对收拾装点屋子全无兴趣,甚至于同住一个宅院的父亲谢朗和二弟谢青,一个月都不会见超过三面。
她的十八年,按照时辰掰算细数整合,大概有十六年都花在了练功上,一旦去到后院武场,只要嘱咐好贴身的侍女玉红送些饭食,便能三天三夜都不出来。
说她是武痴,这一点也不为过。
这天傍晚,武痴谢莹让随侍玉红捡了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回来,丢在她那间毫无生气的闺房里的那张死气沉沉的木板床上。
那张木板床也是死气沉沉的,被褥早就被洗得发白,将就地铺了好多年,直到现在。
玉红掰开这个男人惨白的嘴唇往里灌药。那碗汤药几乎都是直接倒下去的,三成进了肚里,三成漏在了脸和衣领上,还有两成在他口腔里咕嘟着翻滚,最后两成留在碗里,被玉红用来撒气给直接掼在了桌上。
“大小姐,你救这人做什么?”玉红被溅出的汤药沾湿了衣袖,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他上门挑衅庄主,被你打死都算活该,怎么还把他救回来了?”
“大小姐,你救这人做什么?”玉红被溅出的汤药沾湿了衣袖,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他上门挑衅庄主,被你打死都算活该,怎么还把他救回来了?”
谢莹没搭理她。
玉红急了,转身去看谢莹,只见她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索性躺在地上,手里端着本刀谱,举在头顶,目不转睛盯着上头的图画和文字,仿佛再多看一眼,里头就能长出花似的。
“别看了,我的大小姐!那就是本再普通不过的刀谱,庄里小厮都在练的!”玉红气得直跺脚。
“那我平日使出来的,和他们都一样吗?”谢莹嘴上说着,眼珠子仍是一动不动盯着那本刀谱看。
“大小姐造诣深,武功高,那些杂碎怎么能跟你比?”玉红扯着躺在床上那个半死不活的青年衣领道,“听说这家伙也是出自名门呢,还不照样不是您的对手?”
“对啊,我爹传给我的,都是些最普通不过的刀法剑法。”谢莹若有所思,“可他传给谢青的,都是庄中秘不外宣的武功呢。”
“二少爷不中用,庄主看重的仍旧是你。”玉红撇撇嘴道。
“看重我,为什么只在有人想要杀他的时候把我给推出来,却不传我些中用的武功?”谢莹终于放下了那本刀谱,转向玉红,眨了眨眼,问道。
“这个……”
“不说了,今天这个倒霉蛋睡了我的床,我还得睡梁上。”谢莹起身走到床边,揪着那个男人的脸皮子左右掰了掰,仔细打量一番,摇摇头道,“长得倒是不错,可怎就这么蠢呢?”
2
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是有名字的,他叫沈各。
沈恪在后半夜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位大小姐坐在被她搬到床边的缺腿凳子上,将脑袋搭靠在床沿,睡得正香。
这睡姿别扭至极,她竟也睡得熟,睡相也还不错一-嘴巴闭着,没流口水,细长卷翘的睫毛遮挡着眼脸狭长的闭合处,显得宁静而美好。
沈恪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这和白日交手时的她,根本判若两人。
谢莹的刀势,凌厉而果决,一招一式间丝毫没有凝滞,虽然使不出什么华丽的招数、却能刀刀致命。
白日里,二人交手之时,沈恪真就觉得这个女人随时都会要了自己的命,可此时此刻的谢莹看起来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普通少女,对人毫不设防,也全无杀心。
沈恪自己也不知道,这两者之中究竟哪一种是错觉。
“既然受了伤,睡觉的时候就要好好睡。夜里睡不好觉,伤也是养不好的。”谢莹多半是觉出了动静,细长的眼眸睁开了一条缝,“如果是因为恢复得好, 没什么大碍。那你现在就可以滚蛋了,刚好还能把床还给我。
“我要杀你爹,你为什么不想要我的命?”沈恪冷下目光,朝她问道。
“你要杀的是我爹,又不是我。”谢莹在那个缺腿凳上坐直了身子,扭了扭因睡姿不正导致僵硬的脖子,说道,“所以, 这关我屁事?”
3
沈恪对于自己一向都是严苛的,从他决心要报仇开始,便日复一日地醉心练功,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不惜舍弃沈家数代行使得来的英名,来到明玉山庄寻仇,却输在了这个女人的手里。
在沈恪上门挑衅的时候,面对一脸蛮横前来阻拦的谢青,与主动替父亲迎战的谢莹,他还说了不少粗鄙的浑话,如今复仇失败,要是死也就罢了,可这女人把他救了回来,往后情形也就不一样了。
沈家后人狂妄自大,公然挑蚌德高望重的明玉山庄谢庄主。沈恪虽有不敬,然而谢庄主却深明大义,饶恕他如此荒唐年..这样类似的话,只怕过不了几日,便会在江湖中传遍。
沈恪想到这些,只觉得比死都要可怕,他连仇人的女儿都战胜不了,要杀谢朗便更是遥遥无期的事了,比这更让他难受的,是非但报仇无望,还折损了沈氏一脉曾有的威望--那可是他父亲直到临死那一刻,曾发下重誓想要守护的东西。
事到如今,这一切都已灰飞烟灭。沈恪想到这些,只觉颇为懊悔,却于事无补。
此时天才蒙蒙亮,光线并没有多好,谢莹问出这话的时候,刚好从门外提了一桶井水进来,直接用杯子当勺似的舀起一杯,三两口便咽下肚去。
“既然没得选择,为何还要问我?”沈恪面露惊愣,“还有, 你一个女儿家,这么不讲究?”
“我只讲究一件事。”谢莹大刺刺拿起了自己的佩刀。
“你是讲究练武,还是讲究杀人?”沈恪蹙眉。
“那你讲究的是什么呢?丢人现眼吗?”谢莹轻蔑道。
沈恪的家族本也兴旺,只是近几代人丁有些单薄,然而沈氏一脉世代秉承着祖上教导的侠义,也曾是受人敬重的大侠。
沈父曾将谢朗引为知已,不过都是谢朗成名前的事了,那时候的谢朗有些本事,想要重振家声的沈父也未设防,连自己有些参悟不透的家学都愿意与这位挚友分享。
可谢朗是一心想着要出人头地的,尽管也曾的确行过不少侠义之举,却处处想着要出风头,要立威留名,沈父瞧着不满,便好心提点,回过头来却遭了冷眼。二人因此分道扬镳,然而过了些年,谢朗却娶了名动江湖的一代女侠李芮云,合力创下这明玉山庄的基业。
紧接而来的,便是沈氏一门的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