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伪装真情苟命》酒居山下的酒鬼

28、倾慕，悄无声息滋长

　　提着那一食盒早点，苏辞不紧不慢走到苏府后门，和早起的门房笑着打过招呼，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此时才卯时出头，天色微明，秋意况味。苏辞才走到院门口，便看见院门大开，里面传来一阵“沙沙”的扫地声，走近两步，才发现是多宝拿着扫帚，正背对着院门，在清扫地上那不知从何处被吹来的几片落叶。

　　他一直都是个很勤勉的少年。

　　照顾人的时候细致谨慎，从曦王府回来的那几日，苏辞重伤昏迷，但能感觉到一直有人在身边忙忙碌碌，熬煮药汤；他学东西也很快，虽然根基很差，但就算是熬夜，也会把苏辞布置的课业完成。

　　所以，苏辞一开始交付了很大的信任，只是一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多宝和原身之间有这么大的梁子。

　　不过也是，任谁多年被肆意打骂，甚至被挑去手筋，都会想方设法报复的。

　　敛下眼中思绪，苏辞抬手叩了叩门。

　　“叩叩叩——”

　　声音不疾不徐，但在寂静清晨却显得格外突兀，正专注扫地的多宝吃了一惊回头，看见苏辞松松倚着门框，眼角眉梢俱是好奇笑意，“地上就这几片叶子，哪里值得你这么早就起来？”

　　眼睛蓦地一亮，似惊似喜，多宝连忙将扫把放在一旁，小跑着过来。

　　他已经不是寒酸的小厮打扮，穿一身淡蓝绣玉竹纹的绸袍，几乎与苏辞衣服一样的质地；面黄肌瘦的脸已经被养得红润起来，再加上生得白，挺直了脊背后，逐渐褪去木讷，像冬日逢春的枯草，隐隐透出一些葱茏玉秀的少年气。

　　“公子！”

　　他跑到苏辞跟前，微微顿了一下，才磕绊地组织好语言，变得有些拘谨，“您回来了。”

　　“嗯。”苏辞点了点头，“这次试炼特殊，没有花费多长时间。”

　　一边说，苏辞一边走进院子，招呼他，“来，给你带的早点。”

　　多宝走近了，低低迟疑出声，“公子，这是？”

　　“我回来得早，天还没亮，先去了东娘子那儿一趟。”苏辞打开食盒，“顺带给你带了些吃的。”

　　那盒子里扑面而来一阵袅袅热气。

　　里面一碗温烫的红豆粥，上面一圈晶莹绵密的白砂糖，配红糖甜馒头；旁边还有撒了红油葱花的馄饨、配几个薄皮的辣豆腐包子，中间放了一小碟酸辣白菜丝。

　　都是自己平素喜欢吃的。

　　多宝怔了怔。

　　他只是奴仆之身，从不敢表露自己的喜好，但这几样东西甜是甜，咸是咸，恰巧都是他的口味。

　　悄无声息捏紧了食盒边缘，多宝一时无言。

　　“你手还没好全，扫地这些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苏辞面色温润，“去洗把手，趁热把这些吃了......我这边没什么事，可能要补个觉，唔，要是有事，你来叫我就好。”

　　说完这些，他摁了摁太阳穴，露出有些疲倦的神色，抬步朝屋里走去。

　　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什么，苏辞又重新回头，温声道，“对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书院？”

　　多宝怔了怔，“书院？”

　　“嗯。”苏辞莞尔道，“有没有哪个特别喜欢的书院，或者教书先生？等你的手好全了，我送你去读书。”

　　送他去书院读书。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多宝整个人空茫起来，他僵了僵，眼神某一瞬有种难以置信的发亮，可很快，那愕然的惊喜又死灰一样，慢慢地寂灭下去，“公子，我是奴籍。”

　　按大陵律，奴籍者，无资格入书院正式读书，亦不能求取功名，一经发现，以越级罪论处判刑。

　　“那就脱了奴籍。”苏辞并不以为然，“你的卖身契在我这里，上面是我的名字。回头我拿了户帖，陪你去衙门走一趟，销了便是。”

　　“......”

　　多宝整个人瞬间僵在那里，像是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

　　“读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还是要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苏辞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若无其事叮嘱道，“有空了自己琢磨琢磨，想好了来同我说。”

　　他说完，浅浅摁了摁眉心，转身朝屋里走。

　　多宝如梦方醒回神，失声道，“公子——！”

　　苏辞已经走开两步远，闻声回头，看见他呆在原地，眼神惶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等了良久，却像是喉咙里堵了东西，一字未发。

　　略带疑惑，苏辞微微挑了微眉，“怎么了？”

　　矗在原地，多宝神情不像喜色，反而有些灰蒙。良久，他低低出声，“公子，您之前吩咐的药，我已经买回来了。”

　　观他神情，苏辞大抵能猜到其中的复杂心绪，闻言也不挑破，只道，“暂时用不着，先放书房吧。”

　　说完，他走进卧房，阖上了门。

　　几乎一夜没怎么睡，苏辞很快洗漱了一番，给右臂的伤口上药包扎，囫囵吃了几颗止疼药，然后解衣躺到了床上。

　　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

　　未时刚过，苏辞起身推开菱花窗，他脸上有几分血气亏损的苍白，但精气神却很好，一双桃花眼像盛了温暖的春色，潋滟中沾了几分懒散，漫不经心地朝窗外看。

　　院中松树下，多宝本来坐在书桌旁练字，宣纸上字迹工整，但好几个停顿处有墨迹晕染开，昭示着执笔者的心不在焉。

　　他听见声响回头，看见苏辞一身玄色亵衣，懒懒立在窗沿之后，腰身劲瘦，苍白的颈线没入到素衣之下，只隐隐约约露出几分锁凌厉精致的锁骨。

　　不知为何就怔了一下，多宝笔下重重凝出一滴墨汁，等反应过来，他立刻站起身，将笔搁在砚台上，小跑到窗下的台阶，“公子，您醒了。”

　　“嗯。”

　　苏辞随意应了一声，他看了看不远处桌子上厚厚一沓宣纸，思索了一番，还是劝道，“你腕力受损，练字的事还是要酌情进行，不能急于求成，明不明白？”

　　“......”

　　他眉目透着醒后的慵懒，俊美中添了几分柔和的雅致，多宝忽然不敢再看，匆忙应了一声，说道，“公子，夫人先前遣人来过一躺，说要是您醒了，让去萱草堂见她。”

　　苏辞一听，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所谓夫人，指的就是苏怀瑾的母亲。苏辞穿到这里这么多天，一直低调行事，因此从未和这位夫人打过照面。但凭着苏怀瑾的记忆和这些日子的探听，心里到底有几分印象。

　　这位夫人有几分处事手腕。

　　对原身这个由妾生出来的长子，她虽然不喜，但却没有明着打压，只是借着原身母亲去世、原身频频顶撞苏父的机会，将原身放到了苏府最偏僻的一处院子。

　　年长日久，原身碌碌无为，再加上与苏父的关系并不亲近，逐渐活成了府中众人印象里无能刻薄、不受嫡系待见的庶子。

　　平心而论，苏辞还算欣赏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只是心里比较好奇，无事不登三宝殿，苏夫人找他干什么？

　　收拾一番，苏辞领着多宝去了正院。

　　萱草堂内，苏夫人一身稳重的贵妇人打扮，正面色淡淡地翻看着手里一封请帖。

　　听见婢女通报苏辞来见，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挥手道，“让他进来吧。”

　　苏府领着多宝从外面走进来，相逢一礼，先冲上座微微颔了颔首，礼貌笑了笑，“夫人。”

　　苏夫人不着痕迹打量他几眼。

　　前些日子她便听说了，家里这个庶长子有意和她的瑾儿缓和关系，不仅送出了一把名贵宝剑，还频频前往归远轩走动，当时她虽然纳闷，却只当是这个庶子看清了府里的局势，想要缓和与嫡系的关系。但今日来自长公主的这封请帖，却隐隐让她生出一丝危机感。

　　苏辞这个庶子，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见苏辞以礼相待，不复以往阴阳怪气的模样，苏夫人心下吃惊，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脸上也戴上一层淡淡的客套，“来，快坐。——那是府上新购的香雪茶，你看看怎么样？”

　　苏辞依言坐下，象征性夸了几句，随后疑惑道，“夫人让我过来，是？”

　　苏夫人冲左右一示意，立刻有婢女递上一封格调风雅的请帖。

　　苏辞接过来一看。

　　请帖来自国公府，落款人是国公夫人、本朝长公主，特地写来，是邀请苏辞参加两日后秋山马场的马球会，想要当面酬谢他在试炼时对自家儿子的帮助。

　　请帖里还夹了一张纸条，是卫春庭写的，口吻兴奋，“苏兄，这是我娘今年最后一次组织马球会，你一定要来啊。”

　　苏辞三两下看完，已经明白苏夫人为什么叫他来，应该是见他和国公世子和长公主产生交集，心里生出了一些忌惮。

　　“我听瑾儿说了，这段时间你们关系缓和许多。还有昨日那试炼，你帮了他不少忙。”视线落在苏辞身上，苏夫人不着痕迹道，“难为你肯帮他。”

　　“哪里的话。”苏辞如常笑了笑，“昨日我帮的都是小忙，关键是还是靠三弟自己的本事。”

　　他这话不卑不亢，字里行间似乎还有些赞赏之意，与先前的嫉妒嘴脸判若两人。苏夫人颇感意外，又多看了他两眼，随即换了个话题：
　　“你先前与定国公世子相熟？长公主的马球会是盛事，她给你和瑾儿都发了请帖，但那卫世子却特意强调了，请你一定到场？”

　　一听这话，苏辞便明白她已经得知了拜师的真相，这是特意来试探他，顺带探听一下卫世子的事，以免到时候露馅儿。

　　“并不相熟，昨日才认识。”苏辞道，“说来三弟试炼的时候还救过卫世子一次，卫世子心怀感激，还说要还他的人情。”
　　紧接着，他详略提了提试炼时候的细节，言语之间对苏怀瑾多有赞赏，似乎并未察觉冒名顶替的事，让一直观察着他的苏夫人不禁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另一桩疑虑却涌了上来。

　　一段日子不见，苏夫人惊觉眼前的青年彻底有哪里不同了，若是换作以前那个庶子，哪里能知情知礼地坐下来，还和她聊上半天。
　　她倒宁愿自己的庶子尖酸刻薄、行事莽撞，也不愿他谈笑风生、胸有城府，要知道，后者远比前者要难对付得多。

　　心里显然忌惮更甚，但苏夫人面上却一派沉静，目光观察着他，“你这段时日长进许多，你父亲散值回来，若是听闻此事该是很欣慰，约莫会给你换回正院里的院子，你可愿意？”

　　苏辞听出来她话里的试探之意，心里啼笑皆非，真是想不到穿到了古代，还是要被人误会争夺家产。他微微一笑，索性含蓄地打开天窗说亮话，“还是不必麻烦了。”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错，东西也齐全，没必要再挪地方。”
　　对上苏夫人试探的眼神，苏辞从容道，“何况，三弟以后才是这苏府的主人，正院也是如此。他成婚后，我更应该搬出去才是。”

　　他这是对家产毫无觊觎？
　　苏夫人听得一愣，脱口将心里话问了出来，“你方才说，苏府是瑾儿的？”

　　苏辞再度笑笑，神态毫无犹疑，“是。”
　　言下之意，他不同苏怀瑾抢什么，您大可放心。

　　话一出口，苏夫人才察觉自己失言，忙借着不自然的笑容转移尴尬，“都是一家人，哪有撵你出去的道理...既然你不愿搬出来，我也不勉强，平素有什么缺的，尽管同我开口便是。”

　　苏辞道，“倒还真有一桩事，要麻烦夫人。”

　　苏夫人一顿，“什么？”

　　“我记得阖府的户帖都在您这里，我想将我的那一张先取走。”

　　这哪里算得上是麻烦，只是取个东西罢了。苏夫人目露疑惑，“你要这个作什么，是要置办产业？”

　　“倒不是。”苏辞微微侧首，视线落在身旁的多宝身上，“我这个小厮跟着我许多年，当年外祖买了他，记在了我名下。他做事勤勉细致，学东西也很快，只是没读过书，未免有些可惜。我想拿着户帖给他改了良籍，送他去书院认些字。”

　　倘若苏辞真的无意争夺什么，苏夫人不吝表现得大方一些，“不识字？你可是觉得他不经用？苏府有好些识字的小厮，回头我让人给你添两个？”

　　苏辞笑道，“不用了，他就很好。”

　　苏夫人让人去取东西，又回头道，“虽你是好心，但脱了奴籍的奴才不好拿捏，你可要想好了。”

　　苏辞但笑不语。

　　取了请帖和户帖，苏辞带着多宝回到院子，在书房里翻找出一张卖身契。

　　薄薄的一张纸，上面写着苏辞、多宝的名字，此外还盖着一家牙行的印章，如此，便轻飘飘决定了一个人终生为奴。

　　苏辞将东西折了折，冲身后笑笑，声音极其温和，“走吧，去衙门。”

　　京兆府衙门设有专管籍贯黄册的衙门，此时未时过半，衙门外站了三三两两的人，几乎都是大户人家的管事、牙行老板们，带着新买来的奴婢在官府过户入册。

　　向苏辞这样前来索要籍契、想要给小厮脱籍的主人家还是头一个，管事的主簿不由有些吃惊，奇道，“您确定是要替他销去奴籍？”

　　苏辞感受到身旁的紧张，慢慢道，“确定。您办吧。”

　　不久，苏辞签下放契书，又摁了手印交了钱，这才得到衙门存留备案的那张卖身籍契。主簿还需要另建一张良籍户帖，遂又问了多宝几个问题，一一记录后说道，“良籍户帖还要上头审核留章，须得登上些时日，你们过上一个月来取吧。”

　　苏辞道了谢，将除了自己户帖外的所有东西递给多宝，两人又一同回去。

　　此刻秋阳正好，大街上恰到好处地热闹，人不多不少，苏辞沿路逛了一会儿，买了些吃食，慢悠悠地拐回苏府，走回院子。

　　眼下林樾崇的事告一段落，苏辞挑出吃食里一包点心，正想回去书房，思索一下接下来该干什么，谁知却在转身之际，猝不及防被人扯住衣袖。

　　“公子...”

　　视线下移，苏辞缓缓回头，“多宝，你这是？”

　　多宝一下午没怎么说话，此刻紧紧看着他，眼眶突然有些红，“公子...”

　　他像是有些惶恐，“...如果有一天...”

　　紧紧咬着牙关，他声音发涩，“...如果...您发现我犯错了，您...还会这么做吗...”

　　苏辞一瞬间意识到什么。
　　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半晌，苏辞浅笑了下，“你办事素来谨慎细致，我相信就算有错，你也不是故意的。”

　　只是他虽然不怪罪，甚至理解，但到底不能再交付信任了。

　　捏着卖身契的手微微发抖，多宝一字一顿，神情似喜似悲，“...您会后悔的...”

　　后悔？

　　苏辞眼中闪过一丝叹息，这是担心他知道下药的事，到时候改变主意？

　　干脆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两张纸契，苏辞一下一下将其撕成碎片，叹道，“我对做过的所有事，从不后悔。”

　　“多宝，旧事随水东流。以后，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