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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晚上11点,医院已经过了探视时间,病房外只能听到值班医生和护士低声交谈着走过的沙沙声。光线穿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阴影。他把书放在小腹,用没挂点滴的手慢慢翻看。
      突然间,有人敲门。
      一个高大的男人扭动门把走进来,灰发梳得一丝不苟,头油在灯下闪闪发亮,鼻梁上架了副银丝眼镜,穿着件全世界电视观众都熟悉的黑大衣。
      “请问是戴瑞文先生吗?”男人有礼貌地问。
      他下意识地点头,很快又反应过来:“我以为探视时间已经结束了。”
      “没错。不过我取得了你的主治医师Dr.杰拉的特许,她认为现在和人交谈不会对你的伤势产生影响。所以……我可以进来吗?”男人依然彬彬有礼,手上却多了一张守法的美国公民都无法拒绝的证件。
      “好……请自便吧。”他再度点头。
      当然,这一次,是绝对清醒的。

      穿黑大衣的探员把门关上,手指轻轻压下百叶窗,侧身望向外头:“右腿膝关节、踝关节粉碎性骨折,左脚面烧伤20%三度,腹部枪伤,右髂总静脉造血管移植,肝破裂修补,小肠破裂修补,腔静脉破裂修补,腹腔内金属异物取出术……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到一周就能坐着看书,你实在很幸运,不是吗?”
      ——头部包着绷带,手背吊着点滴,身上插着导流管,一只腿还被包成木乃伊挂在半空,面前站着一个不请自来的FBI……倒霉的病人有张一副聪明相的亚裔面孔,眉发和睫毛都是纯白色,看起来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脑力工作者。他的黑眼睛打量着来客,满不在乎地耸肩,这动作差点牵动了腹部的伤口:“或者你也可以说,我很强壮。”
      啪,被压下的百叶窗弹回原位。
      探员转过身来,和发色相似的灰眼睛像坚固的岩石,忽略故作轻松的玩笑背书一样复述:“你被发现倒在从爱达荷州进入内华达的235公路旁,距离226公路交界还有70公里,全身流血,身中两弹,全身擦伤和瘀青,身边停着一辆蓝色的道奇Ram,被911送进医院时奄奄一息——不打算解释一下过程?”
      失血过多而苍白的皮肤掠过一丝疑惑:“探员先生,你不是该对我宣读权利吗?”
      男人抱起胳膊:“别闹了,回答我,发生了什么?你不是说过一辈子也不会再开道奇车?”
      “也就是说受害者没有沉默的权利?”病人显得很震惊:“我头一次发现有好好理解公民宪法权益的必要。”
      仿佛失去耐心的父母面对顽劣的小孩子,男人不赞同地摇摇头,缓缓将一个单词的音节拆分为两部分,悠长地吐出卷舌音——“3·号。”
      3号庄严地举起手:“我在。同时衷心地感谢我的搭档5号,他能在我蒙主宠召之前赶来为我送别,并教会我重新审视这个国家对自由的定义……”
      无力地摘下用来变装的平光眼镜,5号拄着额头:“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笑话永远这么冷,而且永远不看场合吗?”
      “我一直坚信那是因为世界上大多数人都缺乏足够的幽默感。”
      他觉得不可思议地摇头:“难以想象……搭档四年,我竟然还没掐死你。更难以想象的是,每次出任务,每次都要重伤,你竟然还活着。”
      “这说明上帝想惩罚我,却不想收留我。”低下头,3号嘴角微微扬起,睫毛覆盖在他非常东方的深黑色眼睛上,鼻梁到唇角的大半轮廓分外清楚。
      “这也许说明上帝像我一样爱你,甜心~~”偶尔,他也知道怎么回击可以让搭档哑口无言。眯起和发色一样浅灰的眼睛,5号注意到3号的手臂上不寻常的勒痕,从皮肤青紫的位置大小,看起来像被谁从背后狠狠挟击了:“我绕着俄勒冈跑了三圈,才好不容易甩开FBI和公爵的私人保镖们,去到LV却没找到你。然后又花了两天时间,从原路开始追寻你的踪迹,结果见到一辆在山脚下烧得精光的野牛,和一具黑炭一样的尸体。”
      “我猜,其他的时间,你都在帮我清理从山脚到公路的痕迹。”3号没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间医院的——他是3号,而他是5号,3号和5号,世界上最安全的名字——做他们这一行,总有些属于自己的办法。
      “后来我接到了内务处的消息,”5号从衣服里把镶着警徽的证件拿出来,一切都惟妙惟肖,能以假乱真:“杰姆斯·戴瑞文先生,也就是你身份证上的人,在艾力克市立医院申请了医疗保险。”
      “他们连假身份的医疗保险资料也准备了?”看到搭档点头,3号充满敬佩地叹服:“我在认真考虑回去以后给内务处每个人送一束鲜花。”
      名称朴素的“内务处”是每一次任务资金、身份、换装的最重要支援部门,他冷冷地给天真的搭档泼冷水:“省省吧。如果戒指没有带出来,他们为你准备的很快就是死亡证明。”
      “我带出来了。”3号再度露出笑容,故作神秘的模样叫人牙痒。
      “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想知道。”3号低下头皱眉思索,他这么做的时候如果不是想逃避回答,就是在集中注意力:“你引走部分保镖和特工以后半小时,我就照原定的那样走进目标车厢,‘先生,这是您点的苦杏酒,要加冰还是柠檬汁?’接下来……你知道的,开枪,结束,拿走戒指,刚好1分钟。列车还有10分钟到达佩奇布特尔,还有3分钟巡查的FBI会发现公爵已经死了,一切都和计划一样。然后……”
      “然后你该在大弯道减速的时候跳车,跑到一公里外藏车的地方。只要那辆偷来的车没抛锚,半个小时以后警察来到时,离开的痕迹已经跟着沙子吹上了天。”再一次重复着计划细节,他依然认为十分完美,这个搭档虽然有很多怪癖,身手和头脑却不容置疑:“接下来?”
      “Cut!”3号兴奋地问:“关键的时刻,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悬念留给下集?”
      抑制着想揍那张无辜笑脸的冲动,他忍不住呻吟:“上帝啊,如果谁发明了治愈‘爱说冷笑话病’的神药,请一定记得告诉我。我会去做第一个购买者,顺便给制作者一枪,以免他研制出解药。”
      “……作为搭档,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作为职业杀手,你幽默感真是太过剩了。”
      话才出口,他就开始后悔。
      3号的眼珠轻轻一颤,浓密雪白的睫毛遮住了目光。
      空气沉闷极了,面对毫无表情的3号,他得找个活跃气氛的话题:“咳……你刚刚……在看什么?”
      转移话题做的很拙劣,还好3号很配合。阖上书页,露出花花绿绿的封面给他看,“老样子。”
      “木偶奇遇记……又是童话,”童稚的画风出现在此地让事情变得更荒谬,他失笑摇头:“这是另类幽默感的体现?”
      “得了,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看童话,何况我书架上有一半绘本都是你送的。”他的搭档白色睫毛狡猾地闪动,让人想起诡计多端的雪地狐。
      “所以我每天都在思考,我和你究竟谁才是真正比较疯的那一个。”
      他边翻白眼,边从3号手里捡起绘本。画者是个不知名的意大利插画师,用色鲜明大胆,皮诺曹金灿灿就好像只炸过的龙虾,翻看出版信息,果然是今年的新书。他不看童话,但只要在任何一家书店,见到任何一本新出版绘本童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因为3号喜欢。

      他和3号认识了很久,说是老朋友也不为过——在彼此还没获得一个正式的编号,只能被叫做候补XXX号的时候。
      有记忆开始,他就生活在训练场。
      那里有很多其他的孩子,有的比他大,有的比他小,大的不超过14岁,小的不超过4岁。所有人住在一栋阴森森的三层哥特式老房子,走廊的门洞又高又黑,两旁铁皮包过的门背后是充满尿骚味儿的宿舍。每间最少住四个人,洗澡、上厕所、甚至关禁闭,你总是置身于其他人的视野范围内,没有隐私,没有交谈,没有友情,就像十九世纪的寄宿学校。
      他们也学习,学习的课程很丰富,从室内到室外,每一项都能让一个得青春躁动症的健康男孩累得像死狗,还有一些项目则让智商不超过120的傻大个生不如死。
      后来他意识到,对于他们而言,真正有用的课程只有一样,就是:如何干净利落地杀死要杀的人,再不被抓住地离开。
      每周被教官认为在本周科目中表现不错的孩子,会得到允许,在周日的晚饭后去小足球场自由活动一个小时。
      那块巴掌大的破草地,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奖赏。

      然后某一天,他在那里发现一个瘦削的孩子,独自坐在靠墙的角落,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得入神极了。
      他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字,因为这里每一个孩子都没有名字。从进入训练营的第一天起,他们就被皮鞭教育着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只记住了一个号码。
      那天很阴,像是要下雨,空气湿润的使人心浮气躁。不知名的孩子坐在那儿,温柔而平静,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关于训练营的回忆是一片残酷的铁灰,混合着各种低俗俚语,鞭子落在皮肤上的灼痛感,还有昏暗的房间野兽般的面孔,让人极度恶心。但他记得,那丝微笑是有颜色的——这使得他呆呆站着原地,忘记了本打算去教训一下昨天在澡堂使绊的混球。他想破了脑袋,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修饰去描绘自己看到的颜色。直到晚上浑浑噩噩地躺在硬木板床上,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一个古老的童话——
      向上天无数遍祈求过,才诞生在这世界的奇迹公主,眼睛像乌木一样的黑,头发像雪一样的白。
      很多年以后再一次看到《白雪公主》,他才发现自己对3号最初的印象,全部来自错误记忆无数遍的修饰。他们认识了近十年,做了超过四年搭档,彼此了解对方的生活喜好、吃饭口味、讨厌的颜色、甚至连穿三角内裤还是平角内裤这种事也知根知底。事实证明3号既非公主也非王子,吃饭挑食,脾气古怪,喜欢说冷笑话,无聊的坚持多如牛毛,有时聪明有时愚笨。唯一特殊的就是,即使犯过人类史上每一条的罪行,暴力、恐吓、劫持、谋杀、走私、绑架……这个男人也从未染一点施暴者的阴郁,或者它们存在,却在明快的笑容下被完美地掩饰。
      “我一直搞不懂你为什么会喜欢这本书?”他皱眉翻着页,“因为木偶最后变成了人?‘一个聪明伶俐的漂亮孩子,栗色头发,蓝色眼睛,脸快活得像过降灵节。’”
      3号笑笑,把书从他手里抽出来放回枕边:“从惯性中寻找隐喻,是中产阶级审美的无聊爱好——童话,就只是童话而已。”
      3号喜欢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他时常猜测话里有话,却没法子证实。
      童话只是童话,号码只是号码。
      他们都是号码,没有名字,没有出身,没有国籍,没有肤色,没有过去。号码可以是任何人。号码永不死亡。

      “好吧我说不过你,”他无奈地摊手:“让我们来谈谈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3号耸肩:“没发生什么,我跳了车没摔断腿;到达地点以前没有迷路;我还成功地启动了那辆野牛,没有发生任何异常——你该祝贺我。”
      不用猜的也能听出话里意有所指,站起来转了两圈,他打算不再绕弯子单刀直入。俯身盯着3号的眼睛,他一字一句地说:“听着,我们是搭档,所以有什么话你可以……等等,为什么你戴着隐形眼镜,”他皱起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黑洞洞的枪口,准星不偏不倚,指着他的额心。
      不用费劲就能认出PSS□□,前苏联的经典特种作战武器,3号曾经花大力气搞了一把,却没用过。握枪的手一如往常稳和镇定,他盯着3号的眼眸,那里已经变成黑色的漩涡,将所有侥幸不留情面地卷入吞噬。
      “不要动,不要摸不该摸的东西,慢慢举起双手,交叉背在后脑。然后听我数,往后退五步。一、——”
      “你戴了隐形眼镜。”他还是不能判断3号是不是认真的,只能乖乖照做,退后了一步。
      “二——”
      “手术后体内血压改变会导致眼压变化,你不应该戴隐形眼镜。”他已经退出了床边。
      “三——”
      “所以,要么是你的伤势是假的,”
      “四——”
      “要么是你不得不戴上它们,为了看清某些东西,”
      “五——”
      “不管出于哪一个理由,告诉我该死的你这么做到底为什么?!”
      面对他暴怒的眼神,3号冷静的可怕,迥异的陌生感从与往常一样的面容上渗透,冻结。3号说:“车上有人。”
      “什么?”
      “你为我准备的那辆野牛,上面有人。我才上车就被一支枪指着脑袋,不请自来的客人命令我在沙漠里开了半个小时。很遗憾,在开上公路打算说byebye的时候,他不准备感谢这趟顺风车,却打算杀掉我。结果,我们之间被迫爆发了一场不那么和平的热烈对话。”
      叙述的语言保持一贯的轻松玩笑,叙述者的黑眸却没有笑意,枪管像是第三只瞪视敌人的冷眼,纹丝不动。
      紧张感让5号难以抑制怒火:“你以为是我做的?是我想找人杀你?!”
      “不,我很讲道理。比方说,你找出第二个知道我们行动的内幕,知道藏车的地点,以及知道那枚戒指价值的候选人?”
      他觉得背心在出汗:“不,等等!考虑一下,如果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自投罗网跑来探望你?”
      “很好,继续。逆向推理虽然不能作为自辩的证据,却很有说服力。”
      他辨认不出眼前的脸,没有情感的痕迹,没有动摇的迹象。脑袋急速转动,分析着现状,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有足够的立场怀疑我,虽然我不能给你提供嫌疑者或者真凶的名字,至少现在不能,但你要相信,不是我做的。”
      “给我一个相信你不会出卖我的理由。”
      “我们认识了十年,做了很久搭档,彼此了解对方,而且……我们是朋友,不是吗?”该死,他应该说的很确定,而不是这么犹豫,做着徒劳的辩解:“出卖了你我能得到什么,钱?还有整个组织的追杀?我现在挣到的钱已经够花一辈子了,和组织作对只会让我立刻下地狱去花它们。还有……”
      “还有?”
      “还有,别忘了你救过我的命!我不想你死,最少不能在我还清欠你的之前死!”
      医院很安静,简直太静了,静得能听见心跳如擂鼓,静得有一瞬间他觉得这间医院只有他们两个人,静得他差点没听见自己的赦免状——
      “Congratulations!隐藏关卡破关成功。”
      令人讶异地响起电玩游戏结束语,枪口垂了下去,他松了一口气,感觉终于找回了丢失的心跳。闭上眼,又重新睁开,面对的是恢复了平时悠闲的搭档:“你·耍·我……”
      收起枪丢在一旁,3号做出个投降的手势:“要动手报复可以,但不是现在——我还是伤患。”
      “OK,伤一好我们就去尼亚加拉大瀑布。我用枪指着的时候你不用后退太多,五步就够了。”
      死里逃生的松懈感让威胁也软绵绵,3号边嘟囔“太狠了”,边从旁边的柜子里找出一盒朱古力,朝他丢过来:“你喜欢的牌子,当作赔礼。搭档,我差点被藏在车上那人干掉,这件事你要给我个交代。”
      他接住朱古力,随手剥了一颗丢进嘴里,苦甜味在嘴里化开的同时,怒火也融化无踪:“只要不爽就出手,最多打错了说抱歉——为什么明明每次先不讲理的都是你,最理直气壮的也是你?”
      “因为我肚子开了两个洞,全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还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的错。”
      “别说了,我投降。”他抹了把脸,最后一次提醒自己,和3号争辩是愚蠢的。“我会找出你说的那个混蛋,然后让你带他去尼亚加拉,这样满意了吗?”
      3号很无赖地耸肩:“差强人意。”
      “感谢您的宽容。”皮笑肉不笑地还击完,他沉默着再次从头到脚把搭档打量了一遍:“你看起来很……糟糕。这确实是我的错,很高兴你还活着。”
      “没有告解以外的话吗?比如夸奖我的身手和幸运。”3号避开了道歉,无聊地低下头继续翻绘本,头顶的发旋随动作微颤动。他忍不住笑了:“这本书的结尾……蓝眼睛的男孩,让我想起一件往事,想听吗?”
      黑眸感兴趣挑起,3号兴致勃勃地点点头。
      他重新坐回去,伸手翻到最后一页——欢乐的屋子里,蟋蟀、木匠、仙女齐聚一堂,一个蓝眼睛的小男孩被环绕当中——“那是我们还在那地方的事了,有一次我和一个教官顶撞起来,原因现在不记得了,或许他只是纯粹看我不顺眼。反正最后我给了那混蛋一拳,打折了他的鼻骨,被关进了禁闭室。有个倒霉鬼被关了很多天,这事你可能听说过。”
      “的确听过,好像是……十几天?”
      “十四天。”他的手指在鲜艳的线条边徘徊:“最开始有人给我送饭,每天抽两顿鞭子,结果从第四天起,忽然再也没有人来。再也没有人……没人走动,没有声音,没有食物,我好像被完完全全忘记了。开始我觉得这是新的惩罚方法,他们常这么干,所以我前几天留了一些食物没吃。就靠这些残渣熬过了一天,两天,三天……直到第五天,食物吃完了。”
      “你知道什么是等死的感觉吗?”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深深地呼出去,像是想借此排开那些不快的记忆。3号静静地望着他动作,摇摇头,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叫做怜悯吗?还是温柔,他不能确定。“等死——就是我在4平方米的小黑屋里一个人呆到第七天的时候,满脑子里转悠的唯一一个词。我死死盯着送饭的窗口,听老鼠从墙角跑过,水滴从马桶上的龙头落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想,我现在是死了,还是疯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天训练营有几个孩子逃了出去,所有剩下的人都被关进宿舍,教官们组队进山追击,我完全被忘记了。”
      “他们最后还是想起了你。”
      “不,”他和3号目光相对:“蓝眼睛的天使救了我。”
      “就在第七天,我最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人从送饭口给我丢进来一块面包。我饿的没力气,那个人马上就跑掉了,脚步声很轻,不是大人。第八天同一个时候,他又来了,不说一句话,丢下面包就走,不管我怎么叫都不应声。一直到第九天,我算准了他来的时候,在丢面包的刹那抓住了他的手——可惜那儿太黑,我没看清他的样子,只看到一双蓝色的眼睛。”
      3号露出思索的表情:“训练营有很多人眼珠都是蓝色的,这件事儿说明你人缘不错。”
      “我是有几个哥们儿,但他们都被反锁在自己的宿舍里,”他微笑的样子更像嘲弄:“即使没有,我也找不到他们能自由进出却不干脆逃走的理由。”
      “照你这么说,我觉得更像是逃出去的某人?”
      “他们?早跑得没影了,况且我根本不认识逃走的人,虽然他们能逃走和我跟教官大打出手制造的混乱多少有点关系。我想不出谁会这么好心,不是朋友,不是陌生人,而且我再没找到过那样一双眼睛,明亮,温柔,大海一样蔚蓝。”
      “真肉麻,就算那是降灵节的天使吧……在训练营游荡的下场也只有被打落地狱。”3号不以为然地耸肩:“我更好奇,你怎么对教官解释饿了十一天却没死这件事。”
      他忽然不说话了,过了很久,才再开口:“我说我抓住了一只老鼠。”
      “饶了我,别说了。”做出个呕吐的表情,3号从他怀里抢过朱古力盒子,剥开一颗想丢进嘴里,又记起受伤不能吃,只好郁闷地丢到了垃圾桶。
      ……

      “——搭档,”他很少这样郑重其事说话,3号诧异地看过来:“你真的没想过从木偶变成人吗?”
      “变成人……也许,我们死的时候可以做一瞬间的美梦。”
      飘浮在3号面孔上迷一般的神情让他不舒服:“如果你真的‘死’了呢?只要内务处一张死亡证明,‘三号’就‘死’了。”
      “你看起来不像在说一种可能性。”3号又回到了用枪指着他时的模样,冷静的看不到一丝波动。
      而他没有露出半分慌乱,和一刻钟前判若两人,挑衅的回望:“没有到这里的那几天,我‘不止’清除了你从那辆车到公路的痕迹。”
      沉默。
      两三分钟,却像两三个小时那么长。
      终于消化完他的话,3号下了一个结论:“你是说,我已经‘死’了。”
      “是‘三号’已经死了,你很快会有一个顶替上来的继任者,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由了。”
      3号敏锐地抓住了话头:“我自由了,那么你呢?”
      “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我还是五号。”他说的很轻松,就好像这件事无关紧要:“你别忘了把戒指给我,不然我没法解释把你的‘遗体’糟蹋的连上帝也辨认不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手在床的边缘摸索了一会儿,然后仿佛魔术似的,一枚闪闪发亮的蓝宝石戒指出现在3号修长的指尖。宝石克拉很足,颜色稀有,灯光下幻彩流溢。以市价看,它的价值是八到十万美元之间;而在识货者手里,它价值连城。3号没多看哪怕一眼,干脆地递过来:“拿走吧。”
      小心翼翼地从手掌心捻起这枚戒指,它就像阿里巴巴的咒语,能打开通往财富的大门,压抑着心跳,他把它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好了。”他说,手从口袋滑了出来。
      “好了,”3号也说——突如其来瞄向眉心的枪口,掐掉了后半句。

      一模一样的场景,颠倒了的处境。
      注视着5号好几秒,3号确认了灰色眼眸里冷酷的杀意,肯定地说:“找人杀我的人,是你。”
      “是的。”
      “你一开始就想我死,计划的很周密,原因不该只是为了这枚戒指。”3号依旧保持着平静,仿佛被枪指住头,被朋友背叛的是别人:“要是没猜错,‘三号死了’这件事,你没撒谎。”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的聪明始终让我害怕。”
      “说说看你的计划?让内务处认为我已经死了,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
      “……你不紧张?”
      “紧张?为什么?因为你打算一枪崩了我?”3号眨眼,“我们每天都可能死去,这不是什么难事。最少我没死在那辆车上,才有机会亲眼看到谁要杀了我。”
      “是一个bug,每个人接触其他人资料的优先级,总是在接触自己资料之后,我利用这点制造了你的死亡。三号死了,只要付得出合适的代价,五号也会很快死去,然后一切结束,新的开始,不会有人追究死人。我只是没想到你活着,还带走了戒指……刚刚,差点以为你都发现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回答,不明白为什么有比回答更多的话想说。如同过去的无数次,他永远不知道3号的话究竟是不带含义的叙述,还是别有用心的嘲讽,永远忐忑着自己的秘密是不是已经在黑眸里暴露无遗。但,这已经无所谓了。很快一切都要结束,这个人会永远地闭上双眼,他再也不用怀着嫉妒和向往,远远眺望那个傍晚看书的小孩——温柔而平静,眼睛像乌木一样的黑,头发像雪一样的白,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我厌恶你。过度的精神洁癖,身为职业杀手可笑的伪善,无法动摇的平静,小孩子一样可恶的好奇心,还有你身上的人情味……”第一次,他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从3号明亮的瞳孔里映照出来:“然而……我也喜欢你的一切。两种感受都很真实,我不知道哪种更多一点。”
      直到此时,3号的冷静终于有了丝裂痕:“你不骗也不用威胁,只要说明一切,我就会把戒指给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如果它真能给你带来自由。”
      “我知道,你一定会那么做,这就是你。但——”痛心、惋惜……他几乎是贪婪地捕捉着黑眸里赤裸裸的情绪,心头有种奇异的喜悦,轻轻扣下了扳机:“这才是我。”

      枪声没有响起。
      指尖停留在按下的一刻。
      他想露出错愕的表情,突然发现脸部已经僵硬地没法露出任何表情,从脖子以下的关节全部没法动弹。
      “你……”
      “肌肉僵直剂,可以暂时让肌凝蛋白凝固、肌纤维硬化,麻烦的是发作时间长了点。”
      “那盒朱古力……”
      在他恨恨地说话时,3号从容地取下脚上的石膏,拿掉身上的针头和软管,剥落绷带,一分钟以后,完好无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没受伤?”
      “不,肚子上的确中了两枪。除了骨折和伤势,Dr.杰拉告诉你的其他都是真的。我用了点小手段,让她相信多住院一阵子能保护我的安全。”
      他应该愤怒:“你能拿枪,近身搏斗也没问题。你没离开这里,是在守株待兔等我!”
      “或者其他真正想杀我的人。”
      “一开始的翻脸是试探真相,还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的剧本?”
      3号又笑了,还是有一点故意,有一点神秘:“也许都有。”
      “你不打算杀我吗?”这是个肯定的疑问句。
      从柜子里找出衣服套上,3号转过身,把PSS收进内袋:“现在不打算……如果你一开始就扣扳机,也许结果会不一样。不管动机是什么,你给了我自由,我欠你的。所以戒指留给你,算扯平了。借用一下这个——”把□□搜走,再顺带拿了车钥匙,3号将全身僵硬的他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明天早上药效会全部消失,祝你做个好梦。”
      他即将开门出去的时候,5号突然开口:“等等,我有话要说。”
      “在LV的圣路易斯酒店咖啡厅,有个穿灰色卡其布外套的家伙,就是预定跟我交易的人。我们约好明天早上12点以前见面,如果爽约,他再也不会出现,所有联络都中断。你能不能帮我把戒指交给他,他知道怎么做。求你了——”
      在门口踌躇了会儿,3号走回来,从他口袋里把戒指找了出来。
      他盯着明明那么心软,却又故作平静的脸,轻轻地说:“谢谢。”
      3号不做声,反而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告诉我真话,你真的告诉教官,能活那么久是因为耗子?”
      他有些不解地迟疑了片刻:“是的。”很快,又加强了语气:“当然是的。”
      得到了答案的3号默默转身。
      下一秒钟,PSS的枪口亮起了一道焰光,房间里传出漏气似的闷响。

      到死为止,5号脸上都带着不可置信的惊疑表情,在3号开枪的刹那,他脑海里也许只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
      凝视着死者的目光只剩厌倦和疲惫,3号微低下头,双手揉了揉,取下了常年不离身的隐形眼镜。
      黑色的晶体在掌心揉成两团,3号眨了眨眼,晦暗的光线中,变色的双眼清晰可见。
      明亮、温柔,大海一样蔚蓝。
      “‘我们认识了十年,做了很久搭档,彼此了解对方,而且……我们是朋友’,”无声地重复了一遍不久前听见的宣言,3号再度看了看死者张大的灰眼睛,伸手过去把它盖住:“说的没错,我确实很了解你——已经太多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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