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别墅》顺匀

12、第 12 章

　　46.

　　刘太太的眼神闪烁了许久，其中的情绪连很多年后的谢轻鹤都没有想明白她在想什么。可是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在爱情中获得幸运的人在悲悯。

　　陈思给她弟弟真的写了很多很多信。

　　一开始只是单纯地道歉、安慰，告诉他她一定会把他的手治好。

　　「2015年6月，我找到一份稳定的高薪工作啦，生活会变好的，你好好表现，争取早一点出来照顾阿姨。」

　　她真的很像一个姐姐。

　　弟弟回信：你腰子还好吗。我室友就是做电诈之后回国自首的。他说你被骗了。

　　陈思感觉气的要在信里给他一个暴栗：

　　「笨蛋弟弟，你姐姐我聪明着呢！！」

　　弟弟只回：我们都会为了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承担责任。我不想你去背负不属于你的代价。所以不要走捷径，也不要试图走捷径。对我们来说，堂堂正正做人就是最来之不易的。姐姐

　　陈思没有回复。

　　那封信的伊始，是她接过了谢轻鹤的五万。

　　47.

　　她写了很多话，比起那些履行情人义务的关切，这些文字要更加真实太多。可是事与愿违，在那些美好的字里行间，谢轻鹤没有看到过一句实话。

　　「2015年8月，中秋啦，公司发了月饼。还有半天假期。」
　　「2015年9月，我老板很帅的，而且人很年轻，很好。就是为人有点挑剔，洗衣液用的超贵啊！」

　　弟弟惊讶：你怎么知道老板洗衣液用什么？
　　陈思：你姐姐也是上流社会的人啦。白领哦～厉害吧。

　　这一天，是陈思第一次发现谢轻鹤应酬回来浑身脂粉香味。

　　「2016年2月：其实有钱人也过的很不开心吧？我听同事说，不是我亲眼见到的哦，我老板他做噩梦会哭着说梦话诶。他会有什么压力呢？」

　　弟弟：别心疼有钱人
　　陈思：啊，知道了！

　　这一天，是陈思被带去聚会，因为不认识卡地亚而被众人捉弄。

　　「2016年3月：啊，我知道了。其实我老板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后妈养大的诶……天啊，有钱人家里总是有很多秘密。他真的会半夜惊醒哑着嗓子说妈妈。我同事说他们听到了之后装作听不到哦，这样就避免了职场尴尬。是不是很机智呢？」

　　弟弟：别再说你老板了，你个花痴！还有你同事和老板住一起？这真的不是什么职场骚扰吗…
　　陈思：略略略，成年人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懂啦……

　　这一天，谢轻鹤掐着她的脖子做到天亮。

　　「2016年5月：蟹粉拌面好好吃。」

　　弟弟：我也想吃
　　陈思：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吃！

　　这一天，她第一次被带着去见了他的客户。

　　「2016年7月：公司团建带我去看海了诶，我们包下了一整个沙滩，老板给我们介绍每一种小贝壳。他还把海螺串起来挂在我们手上。老板好好。」

　　弟弟：……
　　陈思：知道了！不说他了！可是我真的挺喜欢他的。如果有天我和他这样的精英男在一起你会很惊讶吗？你会祝福我吗？嘎嘎，我就是说说，不要当真啦。他怎么会喜欢我呢？

　　这一天，是她被王小姐发现的前一天，他们第一次真正的约会。

　　那天，弟弟给了他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段回复。

　　【陈思，无论你喜欢什么样的人，都不需要我来祝福。因为我会一直祝福你。你是我的姐姐，我希望你离开所有的过去，在每一个选择中都走向那个更好的结局。如果你的上司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可以做决定是否要让他知道你的过去。

　　【陈思，你不要去想他会不会喜欢你。所有人都会喜欢你的。你没有做错，你在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靠着自己生活啊。】

　　陈思还是没有回复。

　　「2017年3月：啦啦啦，我们公司建了一个小花园，很漂亮。我一直想着谁能送我花，可是我现在自己就有花了。以后的人生会更好！」
　　「2017年4月：我很想让你看看这些花，可是监狱不让送哦。期待未来」
　　「2017年5月：弟弟，你是不是快出狱啦？我决定离职了哦。期待。」

　　「2017年6月：我给你找到了工作。你期待你的新生活吗？我很期待。」

　　不知情的弟弟出狱，在刘太太身边找到了一份助理兼司机的职务。他想攒钱去带她看海，和她一起去吃蟹粉面，然后看看她养的那些娇艳的花。
　　同天，陈思死于大火。

　　她的每一句都是谎言，每一句都是绞尽脑汁编窜出来的故事。那些跟办公室有关的趣事，那些复杂的人物，朋友、房东、同事、网友，没有一个人曾经真实存在过。她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完美的人生，却在盛夏戛然而止。如果其他都是谎言，那那些言不由衷的，一次次期待和一个个以后，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谢轻鹤看着这些被人偷拍出来的信件，陷入无尽的寂静。

　　刘太太掏出几封最新的信，是七月、八月、九月的信。里面零零碎碎地叨唠着几句话，叮嘱她的弟弟要多吃饭，说她去远行了，可惜只有来信，没有回信。

　　她再也不会在弟弟教训她不许花痴的时候说混蛋啊，敢管你姐姐了。
　　她只是用一封封定时的邮件在叙说着她梦想中的生活。

　　“小伙子很聪明，她能瞒得过今年都算本事。如果他问起，我不会骗他，可是他一定会来找你……我给你看这些，只是以防你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弟弟，有这样一些‘经历’。我只是想替她拜托你，帮她最后一个忙。”

　　谢轻鹤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不敢置信地抬眼。

　　47.

　　陈思的弟弟是在十一月份初雪的时候找到谢家的，比现象中的还要更早一些。他不知是否是徒步上山，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湿透了，脸颊通红。刘太太没有猜错，他是个很聪明的男生，他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早地发现了不对。

　　“有人在吗！！”

　　他扯着嗓子喊。

　　一个很高大的男人给他开了门。王其志只觉得这是一个很瘦的男人，他来不及细想，只是压抑着所有的脾气问：“哥，你知道谢家那个老板是不是住在这吗？”

　　那个开门的男人手一顿，语气晦涩地说：“你找谢轻鹤什么事？”

　　“我找他要我姐姐！”

　　远处的树稍猛地颤了下，一团雪色砸向地面，四散飞溅。开门的男人说：

　　“我就是谢轻鹤。”

　　48.

　　谢轻鹤说，她确实为谢氏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她是他的助理。“陈思，是个很优秀的人。她……一直做的都很好。”

　　陈思的“上司”语气沉痛，但是表情却很疏离，看出他和她好像只是普通上下级的关系。王其志想，也许这个优秀的男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姐姐暗恋过他。

　　“那我姐姐是怎么没的？”

　　“车祸，意外。”谢轻鹤的动作很正常，举手投足之间优雅平静，甚至还系了一下袖口：“她没有留下紧急联系方式，所以她有一些东西在公司放着，我可以带你去取。”

　　王其志嚎啕大哭，谢轻鹤抽出手帕咳嗽了一声，指尖有点发白。

　　这是陈思出事后他第一次去公司，陈思的弟弟坐在副驾驶问：“怎么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若无其事地说：“刚刚出来的时候手划到了。”

　　49.

　　陈思真是个好员工。

　　她的同事都夸赞她的勤奋，惋惜她的离世。他们和王其志抱在一起默默流泪，有人拿出一些照片，那是他们一起去海边团建的留影。这些人偷偷打量着谢先生，在对方冷漠的眼神瞥过来后更加用力地夸赞着这个他们完全不知道是谁的女人。

　　在职业演员收到的剧本中，他们只需要给一个男人讲述这个好女孩的生前就好了。雇主还给了他们一本日记，里面每一天都是幸福。

　　“她其实是个很幸运的人啦，你不要难过。”

　　一个演员即兴说道。

　　“她短暂的生命中有这么多人爱着她，惦记着她。包括你。她走的时候很突然，应该也没受什么苦。她有信仰吗？像陈思这样纯洁的人会上天堂的。”

　　谢轻鹤点了根烟，然后咳嗽着去了洗手间。

　　王其志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离开，但是还没来得及询问就又被演员们拉住。他们跟他说，谢总对陈思挺好的。所以他在离开前郑重地向谢轻鹤道谢：

　　“真的非常感谢您。非亲非故却给她这么多照顾。”

　　谢轻鹤突然好想有一面镜子，
　　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

　　50.

　　所以在贪慕虚荣的她死后，他要替她去撒那些没有完成的谎言。他不得不回忆过去的两年半，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次次后悔、崩溃、痛哭，然后以她的口吻写下快乐和幸福。

　　那些紧急编出来的故事线，那些为了圆谎而打印出来的奖状、奖杯，那些照片和文字只是不断地在撕开他强行挽留的尊严与体面，在他嗡鸣的耳畔不断尖叫：

　　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陈思

　　他要像她一样去把所有的苦打碎了变成糖，然后一次次欺骗自己——我是幸福的。

　　因为要圆谎，他甚至不能以爱人的身份去流泪，他要故作镇定保持冷静地表达一个商人的矜持；因为要圆谎，所以他不可以在她的亲人面前有一丝一毫的破绽，那些真实的照片和礼物被封存，只有虚假的东西被传阅。

　　只有他知道她的不择手段、虚伪狡诈，也只有他记得她的无能为力和迫不得已。

　　他们的故事彻底结束，变成新的美好，可是那是假的。他一次次在清醒后意识到这是假的。真相残忍，鲜血淋漓，是酒色财气和灯影暧昧后的肮脏。他和陈思没有光明正大的开始，自然也没有体体面面的结局。

　　他是最后一个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什么的人，陈思为钱，他被颜色迷了眼。他剖白他的心，可是他不被允许发出声音。陈思这个名字彻底和他失去关系。因为他的高傲自大而永远失去了为她入殓的机会，再也没有人在乎那场没有举行的婚礼。

　　连陈思都不在乎，连陈思都不想要。

　　她想要完美无暇的人生，他就给她完美无瑕的人生。只是那样的故事里注定没有谢轻鹤——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金主。他想□□人，可是他和她都没有给这样的关系留有机会。

　　他可能想过去死，想过在这次宿醉后永远不要醒来。
　　但是现在只能学着用她的字迹去写日记：

　　“我好期待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