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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立碑人 ...

  •   兰诺一路冲下『埃癸斯』之盾正前方的台阶,他步伐太快,一个趔趄,左脚绊住右脚,跪倒在坚硬的大理石阶上,膝盖立刻破皮见红。

      他忍着眼泪,胡乱擦了擦留下的血印,这里的氛围太过敏感,在一个被奉为神灵的墓碑前流血,可能随时会被大做文章。

      货车就在空地处,兰诺奔过去踢了一脚轮胎,然后一瘸一拐冲下盘山公路,将杜远林的呼唤抛在身后。

      他也不看路,埋头奔跑着,在拐弯处迎头撞在一个人的后背上。

      “啊!你怎么了?怎么自己跑下来了?”熟悉的女孩声音响起,苍白的双手伸过来,扶住兰诺气哄哄的胸膛。

      他哭了,眼泪如卫父河刚刚消融的冰水,连成两道源源不断的水帘,他闭上眼睛,鼻音厚重,委屈地呼唤:“姐姐。”

      “哎,你,你这是怎么了,摔跤了?”那女学生有点慌张,只好朝身边的大人求助。

      “爸爸,这个弟弟摔伤了,我们得帮他止血。”

      兰诺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病症:“我没——”

      却见那同样干瘦的男人蹲下来,从随身携带的背包中,准确地掏出了一瓶标识复杂的喷雾。

      “流血了还跑,不知道痛?”女学生的父亲并不像女儿那么温柔,处理伤口的手法倒是驾轻就熟,他架着兰诺的胳肢窝,三人移到盘山墓碑的里侧,以免碍着车辆的路。

      凝血障碍是罕见病,常见的止血喷雾根本没用,但兰诺并没有说出口。

      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罪恶地滋生,他甚至想一直淌着血回家,让所有人都看见,包括他的大哥,杜远林。

      “叔叔,你是医生吗?”纱布在膝盖后打了个结,药剂覆盖在创口,疼得兰诺龇牙咧嘴。

      女孩知道父亲不爱说话,于是帮他回答道:“我爸爸不是医生,但是你放心,他很擅长包扎,你的伤口一定很快就能好。”

      “遇见我也算你走运。”男人干巴巴地教训兰诺,“小野果,最近少吃点糖果。”

      这称呼太耳熟,并唤起了兰诺不太愿回忆起的画面,他迟疑问道:“叔叔,姐姐,你们不是螺鹃城人?怎么来这扫墓?”

      而且还会说当地的土话,流畅得毫无外地人痕迹。

      共协那群人以及符策他们,都自带岁锁转译,因此能与沃野地的居民无障碍沟通,但眼前的父女二人衣着简朴,还有点营养不良,完全符合贫民的特征。

      “是本地人,不过不是来扫墓的。”女孩将兰诺搀扶起身,让他走两步试试松紧。

      兰诺被转移了注意力才好受一些,他跟两人说自己有事要先回家,家里人还得继续工作,所以才先行下山。

      女孩自然邀请他和自己一起,盘山墓群虽然坡度矮,但没有人行步道,放任一个身高低于货卡盲区的小孩独自下山,实在危险重重。

      她看出兰诺心情低落,于是跟他开起玩笑:“你看,这块墓碑前面摆着的香蕉,都风干成香蕉片了,这家人已经好多年没来扫墓了。”

      兰诺打起精神:“啊?是哦。”他回头望望,又往前望望,目光所及之处,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石碑嵌进路边的泥土里。

      有的杂草丛生,雨水和灰尘结成漆黑的土块,粘在碑面;有的鲜花盎然,足迹将碑前的土踩得严严实实。

      “你们经常来步行锻炼?”这是兰诺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

      女孩嗯了一声,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碑道:“这条路上葬的人,名字我都能背下来了。喏,那块,叫老约翰,生于6252年,卒于6335年,是最长寿的一个了。”

      这墓碑不知被什么重物砸过,磕出好多条裂缝,可能是运输途中不小心掉落的金属吧。

      “还有这块,他才葬不久,6339年,就在去年,你看他是不是最新的?连颜色都浅一些,他的骨灰下葬前,这里葬着一位死在6319年冬季的女人,去年抱环公墓清理了一批20年内都无人祭祀的墓,骨灰都洒进卫父河了。”

      兰诺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说道:“对了,我叫兰诺。”

      女孩还在兴致勃勃地介绍中,闻言也礼尚往来回道:“我叫尹。”

      尹?

      不知是否是错觉,兰诺突感膝盖刺痛,猛地止住脚步。

      女孩的父亲走在前面,也就两三步路距离,半下午的太阳拖着老长的影子,男人步伐虽轻,轻得快飘起来,但兰诺总觉得那脚掌踏向地面时,带着沉甸甸的厚重。

      听到两个孩子不再交谈,男人也回过头来,虽未开口,眉宇间却透露着询问之意。

      这个下午,将兰诺的天真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如同老约翰那碎屑崩散在隐秘角落里、四分五裂的墓碑。

      “嘀嘀嘀嘀——”急促的鸣笛声从后方传来,重型货卡自身的碰撞声尤为明显,是杜远林赶来了。

      他减缓车速,摇下驾驶室的车窗,喊道:“兰诺!上车!”

      兰诺像没听见一样,贴着墓群继续走,还加快了脚步,即使于事无补。

      杜远林:“上车!这儿不能停车!”

      父女两人觉察出兰诺的情绪,便也不说话。

      兰诺犹豫了几秒,对尹说:“姐姐,我全名叫兰诺·菲尼克斯·杜桥·博纳罗蒂。”

      这报全名的时机不太好,意图太过明显。

      尹的父亲却将女儿拉到身边,又从包中的夹缝拿出小瓶药剂,示意女儿过去递给杜远林。

      “你好,你弟弟刚刚受伤了,这个药很管用,今晚再涂一遍基本很快就能好了。”

      杜远林大惊,脚踩刹车的力度都加重了,车辆横亘在路中间。

      “什么?兰诺!你哪受伤了!快给我上车!”

      兰诺知道,这是父女二人变相的道别,没有得到尹的回复,他也不气馁,忽视气急败坏的杜远林,珍而重之地对尹说:“我家住在沃野地,可能没有机会来螺鹃城了,这是我的岁锁铭牌,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添加我的好友吗?”

      尹比兰诺高出许多,她的头发细而黄,表情不似妙龄少女那般灵动,而是不合年龄的沉稳。

      她躬身,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我的岁锁没有这个功能。你的头发——”

      兰诺不禁也抚摸上自己的脑袋。

      “你的头发颜色很好看,等长长了,一定是毛茸茸的。那个缺口像道闪电,跟我的名字很像,希望下次见到你,你还留着它。”

      杜远林熄火下车,不由分说将兰诺抗在肩膀上,兰诺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叫道:“好的!以后再见!!”

      货车飞啸而过,留下一串难闻的尾气与飘扬的尘土,这尘土从地面上来,短暂地在空中待了一会儿,又回到地面上,每日如此。

      途经的飞机穿过云层,往下看,『埃癸斯』之盾是那响螺的顶点,以其为中心向下发散,青灰色的石碑如鳞片,刚冒尖的野草如苔藓,肩膀拖着黄土车绳的挑夫如爬虫,它们共同组成了这个历史上以武力闻名的城市头颅。

      而卫父河潺潺的支流,恰似长长的舌头,围绕抱环公墓转了个圈,最后紧紧锁住螺鹃城的脖颈,似保护,更似禁锢。

      -

      回家的路上,车厢里是尴尬的沉默,兰诺正在气头上,他希望杜远林能自己想明白,然后来道歉,说他不是那种攀炎附势的双面人。

      他偷瞟了杜远林好几次,哥哥的瞳仁比皮肤更黑,开车时专注无比,好像手中的方向盘远比身边的弟弟重要。

      杜远林也的确不在意兰诺的看法,他仅有的几次开口说话,都是询问他的伤势。

      白色纱布沁出血渍,兰诺发现杜远林的眼神后,故意大喇喇地将膝盖举高。

      杜远林:“把腿放下去。”

      兰诺不听,杜远林便故意在十字路口急踩刹车,伤口猝不及防撞在车前额,疼得嗷嗷直叫。

      “嗷啊啊!——杜大黑!你有没有点人性!”兰诺气上加气,见杜远林毫无悔过之心,便强烈要求去后面车厢坐着,不要和这个冷血的人并排坐一起。

      卸完货的车厢空空荡荡,拖着满满的空气,沉重的铁皮都轻快。

      “我们克劳修斯是这样的,没有人性。”

      杜远林也有点心疼了,他抿紧嘴角,在口袋里翻了翻,找到刚刚尹送的那瓶药剂,趁着红灯研究起来。

      可惜瓶身贴的说明文字不是本地语言,只有那个红绿两色的数字“4”能看得懂。

      杜远林在外打工近十年,还从没见过这个品牌的药商,因此犹豫着该不该给兰诺敷用。

      他问道:“这药你刚刚用了吗?效果怎么样?”

      兰诺恶狠狠地回答:“用了!没用!血哗啦啦流光了最好了!”

      杜远林一听就知道他在怄气,此时问任何话都没有实际作用,不如赶紧回家拆开纱布,检查伤情。

      一脚油门踏出去,在兰诺鬼哭狼嚎的叫骂声中,大卡车轰隆隆驶向螺鹃城的主城区。

      中途兰诺要求先回家,杜远林理都不理,到运输公司交完班,便带着不情不愿的弟弟上了公交。

      快到达医院时,兰诺以为要在这下车,可杜远林还是不吭声地站着,一手抱竖杆,另一只手将座位上的兰诺虚虚拥在怀中护着。

      抱着公文包的衬衫眼睛男挤过来,见一个小孩占着位置,要他让座,被杜远林骂走了。

      杜远林的长相还是很有威慑性,手臂长,手掌大,看起来瘦,可力气奇大。

      楼房在窗外迅速倒退,花坛与绿化越来越少,乘客却还是那么多。

      终于,公交的终点站到了。

      兰诺单腿蹦下车,惊讶地看向不远处银灰色的挂牌。

      “来驻所干什么?”

      杜远林:“买息壤。”

      伤口开始凝结了,破损的皮肤开始因表面坚硬而更加疼痛,但兰诺顾不上思考这怪异之处。

      他忍着拉扯的痛苦跑上前:“你登记了吗?息壤得登记啊,而且我觉得我,我……哎?奇怪。停下!哥哥停下!”

      兰诺用手撑住膝盖,摸了摸纱布,湿润之下是薄薄的一层血壳。

      杜远林以为他疼痛难忍,于是扶着他到路牙边坐下,左腿直直地伸出来。

      “很痛吗?我们进去登记,得早点才能排到你,螺鹃城的息壤备货一直很足,应该不用等到明天,再拖下去就晚了。”他叹气,托着兰诺的小腿,左右观察出血情况,怕揭开纱布会感染细菌。

      兰诺呆呆地说:“好像结痂了……”他用指腹轻轻按压,被粗糙的石粒剌出的三条破口仍未愈合,纱布黏在血液与药剂的混合物中。

      “嘶——好疼好疼!”

      杜远林不信,兰诺自出生以来的每次受伤出血,从来没有不注射息壤就能止血的。

      难道是药的作用?

      他单手揭开纱布在腿后弯的活结,同时将那瓶成分不明的喷雾又拿在手上看,逐行逐字,翻来覆去,不错过一个标点符号。

      随着一层层纱布揭开,一片已经被鲜红的血液染透的杀菌垫布也露了出来,杜远林怕自己手重,就让兰诺自己撕下来。

      本应是一团湿漉漉的血棉片,因为血液的凝固变得硌手,这功效简直奇高!

      更振奋的是,不仅流出体外的血液加速了凝固,连三条创口表面都已经开始结痂了!

      杜远林压抑心中的激动,为了不引起行人注意,抱起兰诺,找了块隐蔽的树荫席地而坐。

      “这药和息壤一样有用!兰诺!你有救了!你知道那对父女是什么人吗?他们住在哪?我们去找他们,问问药是在哪里买的!”

      兰诺同样震惊于这顽症“轻而易举”就被攻破,杜远林激动的模样让他的心也柔软下来:“你先别激动,我只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不知道他们是哪人。”

      “知道名字也行,我去打听打听!螺鹃就这么大,很快就能找到!”

      “药这么好,连名字我们都看不懂,可能比息壤还贵……哥哥,算了吧。”

      杜远林横眉:“怎么能算了!不问怎么知道,万一很快就能普及降价呢!我看现在政策有这个趋势,也许十年以内,药品的购买限制就会完全放开了!”

      不得不承认,兰诺心动了,如果能治好凝血功能障碍的病,甚至不需要治好,只需要比普通人痊愈慢一些,那么他的生活也将得到扭转!

      也许那时,爸爸就不会阻止自己追求全新的人生了吧?

      “那个姐姐叫尹,我猜她可能全名叫Z·托马斯·尹。”

      “Z?这名字是不是在哪见过?”

      兰诺提醒道:“这名字你刚刚还见过,就是悼词的落款,『埃癸斯』之盾的立碑人。不过我猜是这个名字,不能百分百确定。”

      他低落地补充:“我本来就是要问那个反进会的联络人的,因为立碑人的名字和雅典娜的名字一模一样,可是……”

      杜远林打断他:“你问他这个干嘛?不过也好办,有线索就好。”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我知道你在赌哪门子气,你看,现在我有了更便利的途径来找这个尹,不是吗?”

      确实如此,可这方式我不能接受,兰诺没有说出口。

      杜桥已经回到『黑水矿洞』去照顾约书亚,她答应兰诺,只要儿子不喜欢,可以离开螺鹃城。

      杜远林离家太久,即使是青少年时期也没有父母在身边照顾,和弟弟妹妹之间的联络除了节假日基本为0。

      幸好杜梓和方灵相处还算融洽,但再多一个精力旺盛的男孩子在身边,总是要付出更多。

      更不必说,他就将拥有自己的孩子。

      “不想别的了,兰诺,我会尽全力找到他们的,来,我们回家换药。”

      意外之喜冲淡了二人的隔阂,兰诺的别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大哥毫无保留的信赖。

      他有自己的原则,杜远林也是,但连接在原则之间的,是一条海纳百川的长河,那河水川流不息,奔涌着亲人滚烫的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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