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诺依曼瓶颈》夏云难名

4、03 秋风

　　大学的第一学年大多数是公共课，各学院混在一起上课，经院学生必修高数2，难度相对较低，计划大二转专业或者选双学位的同学有绿色通道，可以申请改修高数1，直接向辅导员报计划，由被申请学院的老师筛选推优决定。

　　公共大课人多，均在阶梯教室开课，从讲台向下望去，座位一层比一层高，组成一个扇形，空空荡荡没有人时，说话还会有回音。

　　高数1排在周一、周三、周四的上午，一节课一个半小时，共两节，可谓催眠利器。

　　有人踩着铃捂着早点从后门溜进来，也有人提前一个晚上占座，用一张A4纸写上姓名和班级，大喇喇贴在桌面上。

　　在湖大，一个苹果掉下来能砸中十个全市第一，其中还有一个是省状元。

　　所以云想的辉煌战绩也并不算稀奇，奈何推优会议上，何赋把她大吹特吹了一番，高数1的授课老师记住了她的名字。

　　第一节课就把坐倒数几排的她叫了起来，让背公式和定理，云想无奈，低头翻了两页书，一目十行过去，随口就背了两页教材，一字不漏。

　　老师当即兴奋地带头鼓掌，钦点她每节课都坐在第一排走廊旁边。下课前十分钟照着名单点名，开玩笑似的说：“云想把大家脸都认认啊，以后就你来点名了，谁替人答到你就记下来，记错一个扣你十个平时分。”

　　经院另一个女生替她义愤填膺，课后吐槽道：“这不是让你得罪人吗！哪有这样的。”

　　云想拍拍她的肩，说：“没事，这是在给我攒人品呢，他肯定知道我才不敢去打0小报告的。”

　　“这个老师出了名的严啊！扣平时分不手软的！”

　　云想笑眯眯：“考试分占70%呢，够了够了。”

　　被大学老师认识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名单她背了下来，课前十分钟帮忙点名，每次总有迟到或者逃课的人，就留给老师亲自来点。

　　胆大包天的陆鳞羽，第一次课就直接旷掉，周三上午还敢找甘冬林代答到，甘冬林叫苦不迭：“哥，你这是逼我学口技啊！”

　　果然，云想课前点名，叫到陆鳞羽时，只闻一把粗犷浑厚的嗓音，压低了声线，宛如异军突起，生怕别人听不出猫腻。

　　课间，逃了一整节小课的陆鳞羽光明正大从前门走进来，老师去上厕所了，学号排第一位的同学上讲台擦黑板，偌大的教室里闹哄哄，前后几排几乎坐满了，只有侧边有位置。

　　他浑身的气场都是冷的，旁若无人直奔空座位，放下包就开始入定，掏出教材翻看，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甘冬林坐在老后面，没注意到。

　　云想抬头扫了身边人一眼，淡定低头玩手机，并未搭讪。

　　两个人在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中，颇有种大隐隐于市的和谐感。

　　陆鳞羽自带生人勿近的结界，何况他不认识云想。

　　90分钟小课，陆鳞羽也看不出来有没有听讲，眼神凝视黑板，可别人翻页他不翻，抱着手臂神游天外。

　　云想当然也不用翻页，更不记笔记，不给老师一点反应，甚至翻出一套打印店买的去年期末考卷开始看。

　　实在有点特立独行到陆鳞羽都忍不住侧目。

　　甘冬林终于看见他尊贵的后脑勺，发来微信：“陆爹，待会点名要是喊到你，千万得答到啊！我怕是没给你瞒过去，云想还看了我一眼，我心里直发毛。”

　　甘冬林怕他懒得搭理老师，简直保姆式中国好班长。

　　然而直到越过他的学号，老师都没叫他名字。

　　陆鳞羽回复：“云想是哪一个？”

　　不愧是高数老师，时间精确到秒，刚点完到，下课铃就响起。

　　他晃晃悠悠背着手往下面走，踱到云想跟前，视线却看着陆鳞羽，眯眼调侃：“云想哪，你旁边这个帅哥，怎么没被你抓着啊？第二节课就开始扣分啊？”

　　陆鳞羽岿然不动，心里飘过一排黑线，他以为自己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没想到就坐在了可能是老师唯一认识的一个人身边。

　　云想趁机转移话题，把做完了的卷子递上去，笑盈盈：“老师，帮我改下卷子再扣分。”

　　可谓胸有成竹。

　　陆鳞羽也不急着走，老神在在靠在座位上，很容易让人误会是在等云想。

　　三言两语打发走社交牛逼症老师，云想也收拾东西。

　　陆鳞羽看她的动作，不疾不徐，轻手轻脚，把笔都塞进笔袋里，侧脸莹润光洁，表情专注。

　　甘冬林从后排走过来，把其他人都打发先回去，才转头和云想说：“谢了啊，云想！”

　　云想装傻：“谢什么呀？”

　　“嗨！谢你帮咱陆哥顶包啊，陆哥多不给面子，上来就坐你旁边来了，巧不巧。”他笑嘻嘻对着陆鳞羽抬抬下巴。

　　陆鳞羽破天荒接了话，没头没尾吐出四个字：“你认识我？”

　　云想摇头，指指甘冬林：“不认识，记得名字而已。他叫甘冬林。”她转向陆鳞羽，停顿。

　　“你——是陆鳞羽。”

　　二人视线冷不丁撞到一起。

　　风飘絮，雨飞花，润物细无声。

　　“我第一次课也没来。”陆鳞羽大大方方“供认不讳”。

　　这当然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报道、军训、招新，云想有很多次机会从别人口中听闻陆鳞羽的事迹，百闻均不如一见。

　　迎来新一届新生的镜湖畔，七点刚过，晨曦褪去，天光大亮，陆鳞羽不搞特殊化，在学校和室友一起住J栋四人间，除了少言寡语不太合群外，倒也没什么阶级特征。

　　他喜欢晨跑，从J栋一路绕来西门，沿着镜湖跑十圈。

　　云想就坐在不远处亭子的连廊上，手里捧着自己做的面包，每天都不重样。

　　云岚心擅长做面点，云想耳濡目染，也会一些，但从没亲手做过。屈越教她做西式点心，开学没几天就早早到『甜味』来学手艺。

　　一个面包慢悠悠吃完，陆鳞羽也晨跑结束，放缓脚步慢走调节呼吸，胸膛起伏，眼瞳却似两汪黑色深潭，沉静悠远。

　　想要不认识陆鳞羽真的很难，湖大流传着一个说法，就是任意一个没见过陆鳞羽的人，都能在人群中，一眼把他给认出来。

　　帅气的男大学生不少，阳光健美的，文质彬彬的，幽默风趣的，比比皆是，但陆鳞羽的气质的确是独一份。

　　也许跟他浸心于人工智能有关系，他不与人交谈时，和仿生机器人毫无区别。

　　表情少，情绪少，话更少。

　　多的是人主动接近他，以为热情和真诚是制胜法宝，能降服一切。

　　也只有甘冬林这些能亲密接触他的人知道，陆鳞羽不是面冷心热那一卦的，他是由内到外，从头到脚，都高度一致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家境使然，也没人敢真的和他造次。

　　朋友，他需要吗？

　　问出这个问题，连陆鳞羽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都无法得到。

　　云想与他第一次正式交谈，就在陆鳞羽没有得到答案的对话中结束，陆鳞羽意思是我都没来上过课，你怎么把我和名字对应起来？

　　云想没有解释什么时候认识的，也没否认说不认识。

　　“下次别再旷课了，如果你觉得老师没什么能教你的，可以来问问我。”

　　留下一句训诫味十足的话，云想就先行离开了。

　　甘冬林一脸诧异，看了会儿云想的背影才转头观察陆鳞羽的脸色，连连称奇：“这态度，又牛又凡，她真的知道你是谁吗？”

　　陆鳞羽点头，也不知道在赞同还是在讽刺，说道：“诡计多端。”

　　能让陆鳞羽带情绪地说上一句话已经很难得了，无论褒贬。

　　甘冬林内心给云想比了个大拇指，顺道给她点上一炷香。

　　后来的大课，陆鳞羽依然我行我素，想缺席就缺席，但无论有没有人给他代答到，云想都愉快地再也不放水。

　　毕竟得罪别人，得不偿失，得罪陆鳞羽，求之不得。

　　期末，陆鳞羽平时分卡在60，考试成绩满分，总分88。

　　能看出来老师对他的态度虽然颇有微词，但好歹成绩给足了面子。

　　早秋，又是一个周三，计算机语言这门课只有4个老师可选，每节都是百人大课。

　　云想在二楼走廊和叶敏一起啃完了早点，慢悠悠爬楼梯到五楼，也不进教室，抱着书看宣传栏。

　　动漫社做足了工作，海报贴得遍地都是，『长生殿』占据了左下角一块区域，用的官方『华清』卡通形象，一身黑色劲装原本睥睨天下，傲气非凡，Q版却在他头上加了一根呆毛，腰带上还拴了一个周边毛绒娃娃。

　　陆鳞羽和甘冬林一齐走过来，老远就见着云想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有同学和她打招呼，她就走上前去说两句话，与人道别还非常复古地摆两下手。

　　甘冬林用手肘撞撞身边人，说：“哎，云想呢！”

　　陆鳞羽皱眉，拂去他贴上来的手臂，宛如掂灰。

　　甘冬林内心：“……又装呢，不正常。”

　　为了“报复”陆鳞羽写在脸上的不配合，甘冬林故意加快脚步，喊道：“云想！你来这么早呢！”

　　云想循声望去，麻花辫从肩头滑到后背，耳后别着的细碎鬓发弯翘，嘴角保持着习惯性的抿笑，一见陆鳞羽，便露出洁白的牙齿加大了笑容的弧度，任谁看都是发自内心的惊喜。

　　“你们也在513？看来我们是同一个老师！不过前排座位已经坐满了。”说罢，她对上陆鳞羽的眼睛，想从他古井无波的情绪里挑出点波浪来。

　　“陆鳞羽，你今天也去晨跑了吗？『甜味』搬到东门了，以后你们想吃什么面包，可以找我带。”

　　陆鳞羽面露不耐。

　　如果是别人清早找他侃大山，他肯定一个眼色都不给地直挺挺走远，如同周遭没有人，都是空气。

　　正常人这个时候就应该接过话茬，道谢之余再顺手加个微信。

　　“跑了，不吃。”他垂首看手腕，也不管甘冬林，抬脚就进教室了。

　　甘冬林连忙打圆场：“他有病，你给我带！我喜欢吃牛角包，不过『甜味』的菠萝包也不错，刘歌禅喜欢吃，东门真挺远的，回头我微信找你啊！”

　　他俩是加了微信的，只是联系不多。

　　“哎，要不要把陆鳞羽推给你？”掏出手机，甘冬林问道。

　　云想摇摇头，把『甜味』更新后的菜单发给他：“不了，他反正也不怎么吃，我就随口问一下。”

　　甘冬林了解陆鳞羽的难搞，安慰她：“不惯着他臭脾气。不过『甜味』搬那么远，跟取西经似的，给我们带东西确实也怪不好意思的。”

　　云想和他一道进教室，边走边解释：“我没在『甜味』打工了，申请了校外居住，我回校经过那里也很方便的。”

　　有了女朋友的大学生多多少少都有在校外租个公寓的想法，甘冬林询问细节，反正大三下学期就能用上了。

　　陆鳞羽身边没人坐，其他人都十分默契地留了两个座位。

　　甘冬林抢先占了他后排的空座，示意云想和他坐一起。

　　“云想，我个高，坐后面啊，不然挡着你了。”还指着陆鳞羽旁边，一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样子。

　　陆鳞羽靠在椅子上玩手机，看不清表情。

　　云想捋顺裙子下摆，大大方方坐了下去，马上就要上课了，她专心致志预习下一节内容，没有开口说话。

　　周围满满当当坐满了人，陆鳞羽反而成了最不自在的那一个，课程内容他不需要听，反正都会，只能大脑放空地坐着，身边又有个云想封住路，不方便出去。

　　当然，他极度主观地忽略了来这浪费光阴的内在驱动力。

　　可能是为了平时分不再拉低排名吧。

　　小课中旬，群里又发了通知，第七、八个小课时要去开会，每周三的这个时段，都没有必修课。

　　两人的手机同时亮起来，只不过陆鳞羽第一时间查看了消息，云想则是在老师讲完一个知识点后，才随手点进去看。

　　她扭头看陆鳞羽，只见他肩背抵在木头椅背上，坐姿看起来极不舒服。

　　本来教室桌椅就不是为了休息设计的，腰部没有支撑，高个子的脖子也很难贴合线条。

　　陆鳞羽就这样保持了将近一个小时没动，否则他只要伏上桌面，就会碰到云想的手肘。

　　云想曲指扣了扣桌面，引起陆鳞羽的注意，小声问道：“下午去阶教开会？”

　　陆鳞羽总算肯抬眼看讲台，目不斜视。

　　对于他的爱答不理，云想早已习惯成自然，她也往后靠过来，往陆鳞羽那边转身，伸手作势要去拍他的肩膀。

　　陆鳞羽瞬间挺直腰背，正襟危坐，小臂搭在桌子上，拣起一支笔在指尖飞快地转了起来。

　　云想从甘冬林的文具盒里捏起一块橡皮，丢下一句：“借我下哦。”

　　随后幽幽回身，极快地咬住上唇偷笑，还假装咳嗽了一声。

　　橡皮被放在二人桌面交界处，像是一块楚汉河界碑。

　　原本飞舞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笔节奏忽乱，“啪嗒”一声掉下来。

　　“喂，这么怕我干嘛？我就问一下，又没说也要去开会。”

　　陆鳞羽黑脸，回答：“你也不是辅导员助理了，本来就不用开会。”

　　云想点头：“嗯嗯，对的呀。不过你竟然和我选了同一个老师的课，那我去不去开会也无所谓了。”

　　陆鳞羽深深看了她一眼，直盯到她眼珠乱转，掩饰性眨眼睛，才满意地移开视线：“你是不是以为偷偷登别人OA账号不会被发现。”

　　云想：“……”

　　好尴尬，竟然当面拆穿。

　　细细思考一番，她在机房登录王恒生的账号，其实只要顺着机房系统一查，就能知道前后时间段使用那台电脑的学号。

　　以陆鳞羽的专业程度，这简直是小菜一碟，只不过没想到他竟然心思细到会检查OA的登录记录。

　　陆鳞羽阻止她想要进一步交谈的欲望，瞥了一眼讲台：“认真听课。”

　　云想瞪大眼睛，到底是谁一直没在认真听课啊！

　　不过这样的环境也确实说不了多少话，云想只好作罢。

　　见云想真的不再开小差，陆鳞羽又浑身不自在起来。他心想，下次还是第二个课时就去图书馆吧，这间教室可能和他犯冲，待久了不仅情绪浮躁，还手指打结。

　　云想的课表挤满，从东教513结束，还得抓紧半个小时的课间飞奔到务实楼去上本专业的课。

　　一路在浩浩荡荡来教学楼上课的人流中不停借过逆向而行，跨过镜湖上弯弯的拱桥，闻见图书馆一楼打印室的油墨香，太阳正悬在东边的半空，途经没有高楼遮挡的空地，悄然打开花瓣，传来一阵若有似无暗香的桂花瓣挂在枝头，点点娇黄比阳光还要璀璨。

　　却也美不过金色的似水年华。

　　云想两点一线地穿梭在学校和『兰塔』之间，每次回校经过『甜味』，都会带上几个面包，有时是屈越请她和叶敏品尝的新品，有时则只是顺便帮忙拎回来。

　　甘冬林买得最为频繁，作为报酬，他自愿做云想的侦查兵，不时向她“汇报”陆鳞羽的动态。

　　昨天陆鳞羽看了好多部电影，时而血腥时而浪漫；

　　今天陆鳞羽回家住了，他光彩照人的妈妈亲自来学校接儿子，开了一辆红旗；

　　明天陆鳞羽预备准点出席光头张的大课，请你提前到场。

　　不算事无巨细，大多数是不涉及隐私的小事，云想不怎么主动询问陆鳞羽的事。

　　但了解得越多，越有一种不可自拔的陷入和交互感。

　　好比沉浸式舞台剧，演员们都忘我地在场景里扮演既定的角色，而观众就在他们之间来回行走，近距离欣赏戏剧的魅力。

　　这种浓浓的双向奔赴感应该不是错觉。

　　毕竟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三节专业大课，每一科的老师，他们二人都选的相同。

　　既然陆鳞羽知道云想看过了他的课表，那会不会他也反过来看了云想的课表？

　　云想的付出从来不是单向的，她需要回应，更需要得到。

　　而她又天生观察细致入微，判断精准，直觉灵验。

　　在对陆鳞羽态度的判断上，她已逐渐成竹在胸。

　　闲暇时，云想也会静心思索如何破局，追求陆鳞羽是一项极富难度的挑战，她喜欢测算的过程，更喜欢直接命中靶心。

　　长久的，即使是无言的相处，让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默契，仿佛有一层朦胧的面纱笼罩着彼此的脸，说不透，道不明。

　　而这层逐渐具象化的面纱，是在大一下学期，缓缓展开自己如梦似幻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