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知栀吱

56、风雪

　　细雪断断续续飘了一夜，院内的栏杆上镀了层厚厚的积雪，栽种的几棵梅树被风吹得左右晃动，一簇簇的梅花镶嵌在漫天白雪间。

　　雪白一点红，煞是惹眼，为这间小院凭添几分生动。

　　桑虞站在廊檐下，等候绣娘来。

　　那日回去的路上，她和程岐一路无话。
　　坦白喂药一事后，两人之间隐隐约约的那层纱更透明了些，原先对方还稍稍克制着，如今干脆越发地没脸没皮起来。

　　但偏偏面对其他人时，又还是从前那副沉稳可靠的姿态。

　　次数多了，桑虞难免也有些招架不住，恰好太守这两日找程岐有事商议，一来二去，她也躲得清闲。

　　不多时，便有绣坊的绣娘上门来，一见了桑虞，脸上的笑意更深几分，眼角处的褶皱上扬，耷拉着的眼皮微微抬起，好话更是一句接一句。

　　老板阿玲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美妇人，早些年征兵，丈夫死在了战场上，如今独自抚养着年仅十岁的女儿。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阿玲也不能免俗。

　　这次接到太守府的单子，则是客人钦点的，说来说去也是巧合，不然若非如此，那肯定是轮不到她来的，因此在来的路上，她便下定了决心要努力发挥出十成十的本领。

　　桑虞站在屋内，里里外外量完尺寸，便开始选布料。

　　从朱红罗绮，胭脂红金线的妆花缎子，再到素净些的浅青，月白浣花锦，数量繁多，颜色款式更是挑花了眼。

　　程岐在书房等了又等，索性折返过来，见屋内两人选得差不多了，这才敲门。

　　门一开，迎面与桑虞撞了个正着。

　　那绣娘见状，目光飞快在两人之间打了个圈，赶忙垂下眼，恭敬离开。

　　顿时，这一隅天地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程岐见桑虞没有上前的意思，便先一步走到她身边。

　　霎时间，微风浮动，空气中飘来一阵除了雪意的清香。

　　两人的肩膀轻轻碰了下。

　　桑虞脚下一顿。
　　她目不斜视，正欲往前，下一刻就被程岐攥住了手腕。
　　轻轻柔柔的，却是怎么甩也甩不开。

　　他俯身平视她，声线散发出一种刻意压低的磁性，“怎么这会反倒要走了？”

　　桑虞闻言，心下一乱，说不清的燥意又开始占据她的思绪。
　　仿佛刚刚那个瞬间被无限拉长，惹得她心跳愈发乱了阵脚，“还不是你最近奇怪得很。”

　　程岐瞥她一眼，“又躲我？”

　　这话桑虞很难接，且不说躲他，什么叫“又躲”？
　　她从前那些举动便这么明显吗？

　　桑虞终于抬眸，对上男人的目光，“没躲你。”

　　她只是......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了。
　　想短暂清醒一下。

　　......

　　十二月过半，街头巷尾间，喜庆的年味越发明显。

　　今年的除夕在一月初，如今只剩下十几日出头，人人自然都开始为这一年中的欢庆准备起来。

　　书房内，太守杨郸特意把两人一道喊来，商讨事宜。

　　“年关将至，突厥人那边近日频频有异动。”他瞥了眼两人，佯装没有发现那些猫腻，“怕是安分了几年，又要来惹事了。”

　　天寒地冻，突厥又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牛羊冻的冻，死的死，自然没办法支撑他们过完整个寒冬。

　　更不必说，如今尚且未到白雪融化时，那会才是真的料峭春寒，冻掉骨头。

　　杨郸想到往年的事情，语气沉沉，“本以为今年也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可那异族之人竟不知发的什么疯，今年的动作格外大些，这两天更是屡次来犯。”

　　程岐略一思索，“可是从昨日早晨开始的？”

　　三五个人，一团又一团，在那打游击。
　　若说处理掉并不难，难的是处理完之后，突厥人会不会借此机会生事。

　　桑虞在一旁默默听着，俨然也是想通了其中关窍，神情有些冷肃。

　　杨郸微微颔首，“上次......多谢你。”

　　“故而这回，我才想着喊你来商议。”

　　他如今年过花甲，不止是先前山沟的贼寇们盼着他死，这些突厥人亦然。

　　杨郸与他们打交道了大半辈子，也算熟悉其中秉性了。

　　“突厥一族好勇善战，且报复心极强，中华民族的仁义道德，在他们游牧民族这儿，根本就不存在。”

　　“因此，他们杀敌时的手段往往也极其残忍。”思及往事，杨郸语气微顿，“至于我今日特意喊你们来，也是有两件事托付。”

　　这句话说的突然，恍惚间，则更像是什么丧钟的前奏。

　　桑虞下意识去看程岐的表情，不期而遇与之对视。

　　下一刻，杨郸苍老的嗓音徐徐响起，“其一，我如今恐怕......也没有几年好活。”

　　积年累月的旧伤，他自己知晓，外头盯着太守府的那些人也知晓，所以才会一次次到跟前挑战他的底线。

　　“若是我遭遇不测，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的孙儿，杨淇。”他说这话时，视线紧紧锁着桑虞，见她面露不忍，这才扭头看程岐。

　　程岐立刻意会，“有我一日，便有你孙儿一日，安心。”

　　杨郸这会还有时间调侃，“你哪里做得了主？”他再度望向桑虞，“是吧？”

　　桑虞不答，以手掩面，轻咳了两声。

　　程岐面色自若，“那怎么？”

　　见眼前的人如今时越发心安理得，杨郸心下暗笑，心下稍缓，转头说起另一件事。

　　“其二......”只是话临到嘴边，他猛地有些开不了口，“燕郡的城防图不知所踪。”

　　两人闻言俱是一愣，面上的震惊之色尚未完全散去，就又听闻对方继续道：“先前因着密道被泄露一事，府内经历过一次彻查，也是在那时，我发现城防图不知何时被掉了包。”

　　“这件事恐怕瞒不了多久，甚至，或许会被有心之人散播出去。”

　　桑虞：“突然大搜查，也难怪那个卧底会狗急跳墙。”

　　程岐为身侧人续上热茶，“我们能帮你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向来省时省力，杨郸面色稍缓，这下，心里才算是彻底安定下来。

　　虽然一早有预感，程岐不会拒绝他如今的请求，可等对方真的答应，他才算是放下心来。

　　杨郸从一侧的木匣内拿出一块儿玉佩样式的东西，递给程岐，“这是调动燕郡杨家军的兵符，你收好，此后若有需要，可调动他们为你所用。”

　　经历上次贼寇围堵一事，杨家军队中有不少人认识程岐，其余不认识的，也被一传十十传百，听闻过他那晚的英雄事迹。

　　但仅仅如此，明显不够。

　　程岐心知这份嘱托的重量，但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您不过六十出头，何愁没有来日呢？”

　　“我......认识一名神医，医术精湛，想必能相助一二。”

　　杨郸只是笑着摆摆手，“你拿着便是，我与这些孩子同生共死，一同出入战场，他们见我便如见兵符，我自然是不需要的。”

　　对方对其身体状况闭而不语，程岐下意识朝杨郸的方向看去，却发现他的目光正望向窗棂外。

　　大雪簌簌，漫天的鹅白里，杨淇正和乳母陈氏在院内，周边有几个侍女和小厮陪着一道玩耍，几人似乎正在玩什么游戏，里里外外绕着跑圈。

　　杨淇脸上洋溢的笑容尚未完全消退，在枝头红梅点缀下，更显活泼。

　　属于这个年纪的活泼。

　　杨郸的神色有些怀念，半晌，才对上了程岐的视线，“我这具身体就如同老旧的木桌，只能修修补补，万不可重新休整。”

　　“经年累月，总是有换新的那一天的。”

　　他了然笑笑，眉目间一派平和，“我心中早有准备。”

　　“如今我的孙儿年幼，里里外外都盯得仔细，如果你来坐镇，想必他们是能安静一会儿的。”

　　一时间，屋内再没有其他人再出声。

　　茶香袅袅，蒸腾的白雾漫上窗棂，逐渐模糊掉外面的景象，半晌，院内欢笑声渐渐停歇。

　　天地再度恢复一片宁静与纯白。

　　这几日的雪一直下得时断时续，院内的梅花盛放，空气中萦绕的淡淡梅香久久未散。

　　杨郸早有思索对策，只是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越靠近除夕，他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虽外表瞧不出，内里却已然是强弩之末。

　　临近年岁，车马粼粼，远方的游子们在这几日尽数归家。
　　虽还没正式到除夕那日，可整个燕郡的年节气氛已经很是浓郁了，街面上悠长的叫卖声，熙攘的人声，伴着夜间绚烂的灯火，一切的一切将年岁之景推至顶峰。

　　便是在这样的热闹下，大雪愈发肆意。
　　与周遭其乐融融的节日欢愉不同，天上，浓密的云层将天空压得极低。

　　大雪纷飞间，仿佛是灾难的预警。

　　除夕前四日，城郊某处忽地爆发起义，言及天气严寒，是为讨生活迫不得已而为之。

　　队伍浩浩荡荡往城中去，队伍中央不乏许多身量高大，长相格外突出的异族人。

　　那些藏污纳垢、阴谋诡计，好似也随着这风雪一道，席卷向内城。

作者有话说

　　大步走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