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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楂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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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宴竹随机挑选了离他最近的一筐。
肉眼瞧不出任何区别,数量应是差不多。
小巧玲珑地紧紧拥簇在一起,如此殷红犹如即将溢出来的火焰。
手掌堪堪覆上去,一团黑影从斜后方钻出。
眼目之下皆为遮挡,炙热的八月没来由的激来一股凉风。
沈宴竹不觉为奇,只是费了些力气攥住把手。
筐子只悬起一半又轰然落下,沈宴竹眉心一拧,身侧的人终于开口:
“珠珠。”
不是孟铁的声音。
沈宴竹挺直腰背,抬眼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小男生一只手背在身后,也不知藏了什么古怪的物件,面上笑得恣意。
左手握成小拳头,江榆年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前面。
还没等沈宴竹反应过来,听见他又道:“这个给你的!”
沈宴竹目视着他的掌心摊开,清晰纹路的中央赫然躺着一枚浑圆的山楂。
“哦,放筐子里吧不用给我。”
沈宴竹看了一眼那颗山楂,误以为是江榆年落下的那份,便没理。
再次弓下腰重复起刚才的工作,江榆年却按住他,“这是我单独给你摘的又大又圆的山楂,是我送给你的,我都擦过了直接吃也没问题。”
“啊?它和筐里的山楂也没什么区别啊!”沈宴竹虽心疑却还是当着他的面接下了。
江榆年却不这么认为,“当然有,这可是我精挑细选出最漂亮、个头最大的一枚,这可是‘山楂之王’,可厉害了!”
小孩子是最会奇思妙想的,豌豆大小的心念无限放大,最终幻化为他们自认为拥有的绝世灵魂。
沈宴竹“扑哧”一声笑出来,似是不解他那些新颖说法,“哪来的‘山楂之王’,好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真的真的,你别不信呀!”江榆年差点围着沈宴竹转圈圈。
墨迹了好半会儿,江榆年这边还在扭捏着,好说歹说才劝动沈宴竹收下,“强制性”地啃了一小口。
多年后沈宴竹再次回想起这一幕,那颗外表布满着细腻均匀的小白点、红艳诱人的酸山楂,稍稍地在心田落下一颗酸而苦的种子。
“祥子!”江榆年摆着手招呼田子祥过来。
“唉怎么了老大。”
田子祥正蹲在林子边和孟铁闲聊怎么集齐水晶兵器的事,虫鸣此起彼伏隐在某处蛰伏,身子一动惊得几缕黑影飞过。
“以后不准叫我老大,”像是早就下定了决心,江榆年有力地拍拍他的肩膀。
孟铁也凑过来听了一耳朵,他听见田子祥回问:“为什么啊?”
这话问得好。
江榆年憋了半天,想起电视里身穿大黄袍的身影,一枚小灯泡随之亮起,
“因为我退位了,从今天起珠珠就是我们的老大,他要是说一你绝不能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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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抚上额角。
沈宴竹唇角抽搐几分,心道江榆年是从哪个电视剧学来的台词,还退上位了。
恍惚间想起高年级的几个哥哥,下课后身后总是能跟着一大帮小孩,个个眼冒金光。
难道这就是“老大”的意思吗?
周边围着一群人吵吵嚷嚷,沈宴竹却不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
孟铁倒是没什么意见,在他心里沈宴竹就像寺庙里那座圣洁的瑰宝,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所以他是第一个举双手赞成的。
几个小孩一拍即合,这就提着山楂美滋滋下山,而江榆年也终于问出了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
沈、宴、竹。
趁着转弯的空隙,江榆年窥了一眼身侧清瘦如竹的小人。
沈宴竹坚定地目视前方,浑然不知有一道落在他身上的滚烫视线,就快要把他燃烧殆尽。
两簇炽焰跃动着,一捧干柴化为灰烬熊熊燃烧,碰撞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江榆年的目光紧接着下挪:两片薄唇紧闭在一处,唇色略微发浅,步伐轻缓,脊背挺得笔直。
人如其名。
浑身上下完美诠释着“竹”这个优美的汉字,江榆年忍不住在心里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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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美丽”杂货铺门前有一棵硕大粗壮的柳树。
灰白色的水泥就磨在树旁,工具一砌平平整整。
小孩子最喜欢在踩在上面折柳枝,玩起了你追我赶的游戏。
孟铁的妈妈卢美丽在空地上支了个小凳,翘起二郎腿悠然地嗑着瓜子,脚下汇成一小股壳堆,还要时不时还要提醒着玩闹的小孩。
“慢着点别摔着了!”
“小泉,你是哥哥,不许欺负弟弟.....”
孩子们亲切地唤她小美姨,拖着稚嫩的音调附和,“知—道—了,小—美—姨。”
小孩子嘴上都惯会这样说,旋即就抛到脑后,该怎样是怎样。
沈宴竹几个小孩下了山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卢美丽摸了摸明明的头发说了句“真乖”,不经意间掠过一边,捕捉到四抹轻盈的身影。
“珠珠回来了,”卢美丽狭长的眼睛眯起,笑盈盈的,“那正好我把你奶奶要的东西拿给你,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回去取。”
闻言,沈宴竹放下箩筐:“好。”
卢美丽转身就返回屋里,出来时捧着两盒泊头火柴和一袋白糖,用干净的塑料袋装好递给他。
从小卖部出来后沈宴竹被卢美丽塞了一把瓜子。
口味是当下最流行的甜咸,小孩儿都爱吃。
沈宴竹礼貌地道了谢,走出几米外从兜里摸出一粒来,半信半疑地填进嘴里,看似坚硬实则一抿即软化。
舌尖推出白色的果仁,咽下肚,喉管顿时感到一种涩涩的感觉,刮蹭着脆而薄的舌床。
好咸。
江榆年一直跟在沈宴竹身后,孟铁被卢美丽喊回家写作业了,他便自告奋勇提出要帮着沈宴竹把山楂送回家。
九岁的孩子正是渴望被大人们认可的年岁,往往通过一件小事来满足他们的自尊心。
偷吃沈宴竹山楂这件事成为江榆年心里一道抹不去的“污点”,越是这样他就越想通过做好事来弥补。
他也希望沈宴竹的家人能够夸奖他,以此消除沈宴竹的不满印象。
最终江榆年得到了一张果丹皮作为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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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榆年认熟了路,每逢上学他都会刻意绕到沈宴竹家门口,等后者背着小书包敞开门,第一个见到的一定是眉开眼笑的江榆年。
再佯装是路过,紧接着便名正言顺的跟他一同上学。
沈宴竹性情纯良,开始的时候他真的会相信江榆年的偶遇,还一度认为江榆年的家就在隔壁,后来他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
木门外绿意依旧,土堆里支楞起一棵樱桃树,沈宴竹迫不及待地迈了出去,打眼就看见江榆年一脸痴意地拨弄脆弱的嫩叶。
沈宴竹一把揪过江榆年的书包带:“走啦元元,别惦记我家的樱桃树了,想吃就摘吧,反正这么多我也吃不完。”
江榆年的眼球都快贴进樱桃里去了。
他在这门口站了半天,小巧的果实摆在眼前,他仍惦念着之前的事,也就没敢轻举妄动。
如今沈宴竹点头同意,他这才敢伸手拽了两颗下来。
几个小男孩自搬山楂那事后便日益熟络起来,江榆年更是“真美丽”杂货铺的常客。
进门的第一眼就是看沈宴竹在不在,直到某天他在店里撞见一个陌生的小女孩。
那小姑娘扎着两股羊角辫,下端用剪刀修得齐整,看起来既厚重又硬邦邦的。
几绺碎发贴在脸颊两侧,似是出了汗,迎面刮过的风竟吹不动。
一双大眼睛黑黝黝的,宛若两颗璀璨的绮石。
素净的面容却有一处不足——
她的右脸颊有一块玫紫色胎记,江榆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沈宴竹唤她春晓姐,江榆年有样学样也跟着一起喊。
唯独孟铁不跟着一起,每次都叫她春晓。
算上田子祥,他们五个人就算齐全了。
禾旸县虽小,学校却有很多,零零散散地坐落各处。
偏偏五个小孩又都在禾旸县第三小学,便约好每天一起上下学,也不寂寞。
偶尔沈宴竹会去小卖部买仔仔棒、星球杯和香芋奶糖,拎着零食兜和江榆年他们分享。
仔仔棒一分钱一根,可以买一大把。
江榆年有注意过每次沈宴竹都会含着翠绿翠绿的棒棒糖,时不时飘来淡淡的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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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宴竹察觉到江榆年的异样是在周五下午的体育课。
体育老师吹完口哨,原本站得笔直的小学生们一窝蜂地跑开。
拿着橡皮筋的女孩随意扯过身边的男孩子,让他们站在操场充当人形支柱。
皮筋的一端栓在脚踝,狭窄的围成一长条。
十几双布鞋轻盈地穿梭,直到一个来回全部通过,这才升至膝窝。
孩子们称之第二节。
途径三小的小道开了一家小卖店,里面的窗户恰好连通着学校,平常上课时窗户是关着的,每逢铃声响起,老板就会推开窗子。
静谧的墙根悄然有了人气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根杂草。
杂乱的脚步声接踵而至,有小孩探头探脑地拿着钢蹦买小零食。
炙热的光线如熔金般倾泻而下。
沈宴竹喉咙烧得厉害,咽下一口吐沫脆弱的咽部一片火热热的。
终于捱过前半节,他打算去小卖部买根老冰棍。
矮小的窗台下涌着一帮小孩,沈宴竹故意放缓脚步,他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
等他慢悠悠地走到了他们也就散了。
视线里突然冒出一个绿色的包装袋,一股微弱的凉气掩面滋出。
“元元?”沈宴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你怎么在这呀!”
“我们这节也是体育课,和数学课串了一节,”江榆年把绿舌头拍在他手里,寻摸了一圈,
“怎么不见铁头啊,他没跟你一起来吗?”
沈宴竹撕开包装袋,“铁头去上厕所了,我就先过来了。”
沈宴竹握着冰棍杆儿,刚要送进嘴里,余光捕捉到一抹嫣红。
新鲜的绿舌头雪糕略微下挪,他忽地停住了,挤着眉,“元元,你额头这里怎么挂彩了,怎么弄的啊!”
脚下沙粒的热度传递至脚心,江榆年下意识垂头望向脚尖,捏住雪糕袋的手指逐渐收紧,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逃避的发泄口。
江榆年只是想抓住些什么,很遗憾的是他什么也没有收住,就像他从来盖不住肆意横飞的拳头。
“害这个啊,”他语气看似稀松平常,“就是昨天不小心磕到了,没什么事过几天就好了,又死不了人。”
这是什么话!
沈宴竹的面色倏然沉了下来,偏过脸不去看他,“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我不爱听。”
真把人惹生气了。
江榆年嘴唇微颤动,再不敢放肆。
他愧疚地捂住伤处,试探着小声开口:
“珠珠,我错了嘛以后再也不说了,你快看看我是不是要毁容了!”
是会夸大其词的。
沈宴竹叹了一口气,狐疑地凑过去。
差点在江榆年的脑袋上盯出一个洞,“那你怎么也不上点药,一不小心落了疤,才是毁容吧!”
“我去给你买个创可贴吧。”
“哎不用.......”
下一秒江榆年的手腕就被攥住。
那力度轻轻柔柔,就像是怕他不适一般,掌心虚浮地环了一圈后搭在皮肤上。
这样强大的他被沈宴竹一手“掌控”着,却心甘情愿。
心跳声如密集的鼓点。
江榆年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终是松了口,任由他这样这般牵着。
孟铁上厕所回来时,沈宴竹正在阴凉处吃着绿舌头雪糕。
它的乐趣就在于长时间舔舐后,可以拉长形状。
绿色膏体在空中抖了抖,迎着暖风摇曳。
视线一飘,映入眼帘的是江榆年头上的棕褐色胶条。
“小年哥这是咋了?”
沈宴竹叹了一口气,又把刚才的言辞说了一遍。
孟铁颇为惋惜的样,从兜里掏出一张墨绿色纸币,搂住俩人肩膀,“好啦,你俩别想了,忘记这点不愉快的,走!咱们去买椒盐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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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了一两天的邦迪,江榆年这才“依依不舍”地撕掉布条,那天沈宴竹告诉他贴了就别再碰水。
以至于他洗脸时真就刻意避开患处,掬起一捧水,轻轻抚上脸颊。
整个流程下来,一滴水痕都没沾到。
近处看去,只有那被覆盖的一小块肌肤的周围隐隐泛白,在整张脸上尤为明显。
离结痂还有一阵子,江榆年干脆就不再顾着它,任凭风吹雨淋的。
时机一到它便自动脱落,指腹摸上去质感滑滑的。
耳畔再次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江榆年似早已经习惯。
面无表情地关上房门,从铅笔盒里掏出一支削得只剩半根的铅笔。
临了还敲了下铁质笔盒,指骨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恍惚间江榆年又自顾自地“嗒嗒”几下。
空气里传来沉闷的响声,那是手指与冷硬金属相会面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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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江榆年发现沈宴竹总是含糊不清的哼唱着什么曲子,他又不好意思去问,趁着沈宴竹不在,把孟铁叫去了门外。
“哎铁头,你知道最近有什么歌曲上新吗?”江榆年脚下划拉着沙地,旁敲侧击问道。
孟铁一仰脖,倒出几粒猴.□□,酸甜的中药味在口腔溃散:“音像店倒是上了一些小虎队的,珠珠就很喜欢听《青苹果乐园》,但是一直没舍得买。”
《青苹果乐园》。
江榆年心中泠然作响,他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套出了沈宴竹口中的小调。
又面不改色地继续问道,“那珠珠是不是很喜欢小虎队呀?”
“当然了,我们班有好几个人都喜欢呢,”孟铁咬碎还在发硬的圆粒,“就连春晓也喜欢,她喜欢乖乖虎.....”
后续孟铁说了什么江榆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唯一记住的只有五个关键词。
飞快地跑回家,推开大门的瞬间江榆年下意识放缓了步伐,掌心顺着胸口一下下地摩挲着,走进里屋时面上的潮红仍未褪去。
“妈妈?爸...爸爸,你们在家吗?”
江榆年蹑手蹑脚喊了句,脚下却不停歇大步迈过去。
无人回应,江榆年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
陈旧的书桌摆着几本四四方方的教材,桌面左上角有一处惹眼的大洞。
洞的四分之一皆被草稿纸盖住了,江榆年只瞄了一眼便弯下腰。
从书包里拽出一个沉甸甸的铁盒,花了些力气拔开,小小的容器内盛放了不少零钱,规规矩矩地叠在一处。
“哗啦”一下全部倒出来,伍分、贰角的零钱格外多,纷纷散在地板上,江榆年从中翻出两张蓝票子,捏在手心里。
又将剩下的钱妥善收拾到盒子里,扣了盖子重新塞回书包里,江榆年看了一眼手心里两张拾圆,坚定地揣进口袋里。
直起身子便朝外走去,靠近门槛时,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江榆年呼吸一滞。
手臂跟着颤动起来,他忽地就不会动了,活像个被钉住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