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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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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尝情爱,如同虫入蛛网,一旦踏入,便是一场挣不开的困局。
司安在黑夜中醒来,听着窗外滴答的雨声,挣扎着起身。他摸出一个缺口的碗,挪到窗沿,颤抖着接雨水。
他的手不稳当,饥饿和寒冷让他抬着的手微微颤抖。雨水沿着他的手腕淌下来,弄湿他的衣袖。他慌了神,害怕这带着秋日凉气的雨又一次将自己淋出病来。
不可以生病。
他被扔进冷宫近半年,也忍耐了半年。他从不知道禁宫内还有这么一处地方,叫人生死无门。
司安收回碗,并不犹豫,给自己灌了几口,缓解喉咙火辣辣地疼。他艰难地咽下,就听外面走廊两人讨论的声音:“爷爷今晚可要找人纾解?”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得意:“我早给爷爷送过去了。就等着他老人家舒服完了,给咱几个也尝尝味儿。”
司安擦了擦嘴角,抬眼看到屋内床铺上空出的一个位置,目光一暗。
他再次伸手,将破碗放在窗沿。雨水滴入碗中,荡出圈圈涟漪,也叫司安的心起了波澜。
当时的孤注一掷终究是赌红了眼的赌徒丧失理智,最后输得一塌糊涂。
司安靠在窗边,努力控制着睡意。夜幕透出点橙光,他知道天快要亮了,他听到离开走廊的脚步声,心中渐安。
这一夜总算熬过去了。
他意识涣散,仿佛迷糊间听到嘶哑的吼叫和难耐的呻吟,可疲惫已经席卷他的神志,叫他无力理会。
再醒来天光已经大亮,雨也停了,他见到破碗已经蓄满了水。他滚动喉结,伸手去取,还未喝到,就被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把。他一个踉跄,碗摔到地上,自己也被推倒在地。
本就有些肿胀的手腕,发出清脆的折断声。
彻底断了。
他的额头冒出冷汗,整个人疼得打颤,捂着手腕转头去看推自己的人。
那人衣衫褴褛,灰败的衣袍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干涸的血迹上染上了新的殷红,可他眉目平静,甚至麻木,看着司安痴痴地笑着。
司安扫过和自己颇为相似的眉眼,抿紧了嘴。
他们都是替代品,相似的替代品。
司安移开目光,去拿破碗里所剩无几的水,冲刷掌心被磨破的伤。
血腥和疼痛让他麻木的神经恢复了一些清明,清淡的眼眸看着混着水的血,从指缝淌过。
他在心中掐算着时辰,该有人来了。
将他带离这里,离开这场困局。
像是如他所料,此时冷宫进来个衣着考究的内官,司安抬眼去看,认出了此人是女帝身边的江明。
司安呼吸一窒,有些意外。不断告诫自己不可奢望,可心中依旧升起了一丝妄念。
江明在院子里找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司安身上,眸光一亮。
“小公子,陛下说你若是知道错了,便回紫吉殿吧!”
司安愣了愣,突然笑了。
半年的折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看着周围人被欺凌,时刻彷徨着厄运降临。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试探和驯服。
他松开捂着手腕的手,克制住轻颤笑着谢恩。
本想挣开蛛网,既然你不愿放我,那便一同挣个鱼死网破吧。
1.
左手手腕骨折,司安在紫吉殿内接了骨,他额头被疼出冷汗,锐利的五官也有些狰狞。太医固定好木板,叮嘱用药,便匆匆退下。
宫人进进出出整理行装,司安看着热闹的众人,生出了一些活过来的感觉。
半年前,亦是在这紫吉殿,他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惹得女帝不悦。
夏日栀子花开,女帝搬了许多过来堆满了院墙,抓着他的手,欣赏那满院秀色。
那时他隐隐明白一些事,淡淡地对女帝说,他并不喜栀子花。
女帝固执道:“你喜欢。”
少年倔强,不甘类卿,撑着尊严说道:“先武靖侯喜欢,司安不喜。”
不想一句任性的剖白,却换来半年的凋零。
世间多有痴情种,可偏巧女帝痴情敌国摄政王,像是要弥补亲手掩埋了自己的情爱,女帝寻来了千千万万个“他”,在她后宫,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武靖侯。
司安动了动手指,牵扯的疼痛让他回神。
宫人禀报外伤的太医候着了,司安点头让他进来。
禁宫便是如此,得宠者,就连伤病都有不同的太医医治,可若是被作为弃子,便是危及性命,也无人问津。
来的是个年轻的太医,细长的眉眼下面长了一颗浅浅的泪痣。司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这颗痣,听着太医清冽的声音:“小公子的伤不碍事,先前刚伤着时碰了水有些发炎,下官为小公子包扎之后,小公子注意着不要进水便好。”
“你知道我?” 司安从他脸上的痣移开,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随即马上放下。
年轻太医神色认真,像是无意说道:“自然,小公子曾是大长公主府中贵客,下官早前负责过大长公主的外伤调理,也曾进出公主府,时常能见到小公子。只是小公子不曾留意下官罢了。
司安眼波流转,看着他利落动作,颔首道:“我确实未曾留意。大长公主金枝玉叶,要受外伤怕是不易。太医是为她看的三年前那场战事的伤吧?”
年轻太医一愣,脸色有些不好。
三年前,幽国被灭,正是大长公主率兵前往。那场战事,救回了为质的女帝,可却让当时最具继位希望的大长公主腹部受伤,再难有子嗣。
无后,便是绝了继位的可能。储位旁落,女帝便是在那之后,披荆斩棘,登上了帝位。
年轻太医收敛起神色,变回了坦然自信的模样,那般神色加之眉眼末端那颗痣,像极了那人。
“太医如何称呼?”司安的目光扫向眉梢痣,淡淡开口。
“下官姓商,单字琢。”商琢将伤口包扎完,扫了一圈殿内,压低声音说道,“小公子囹圄脱困,必定看明白许多事。”
清冽的声线比司安更加柔和,这让司安有所不适。
司安稍微出了一会儿神,像是想起这半年来的经历,他转头对商太医说道:“若是不想涉险,便不要让她见到你。”
商太医听罢愣了愣,像是不解他的劝诫。可他马上又恢复了冷漠,低声说着:“深宫寂寞,若是陛下能有个子嗣,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司安心里一颤,嘴边勾起嘲弄地笑。
他垂目看着包扎好的手,不再多言。
过了几日,毫无征兆般,女帝漏夜前来,司安翻出一本兵法在看。冷宫里没有烛火,生活全看天色。天一黑便是入夜,可他并不敢睡,因为他总能在黑暗中听到周围的人凄惨的叫声。那些人的声音或嘶哑或隐忍,可他能够清楚的知道疯癫的人正常时声线多么清冽。
女帝偏爱的嗓音。
失眠不安的折磨,让他精神状况一直不佳。哪怕回到了紫吉殿,点亮了通明的灯火,也无法扫去他对黑夜的恐惧。
好在女帝也颇喜欢点灯,喜欢看他的眉眼出神。
“小公子的手如何了?”女帝有一双水润的杏眼,看人时若是带着笑,总给人一种娇柔可欺的错觉。
先前司安也这般以为,哪怕这双杏眼的主人将传奇的战神轻易诛杀,也会让人觉得她是逼不得已。先前在她的伪装下,司安无限包容着她,可现如今见到这副笑颜,却觉得心下微寒。
“太医说外伤无碍,骨折需静养些时日。” 司安微低着头,语气平静。
就听她轻“啧”了一声,司安不自觉抬头看她。就见她蹙着眉,杏眼带着担忧责备。司安张了张嘴,未能成语,女帝先转身对身后的江明说道:“那里面的人胆子肥了,敢伤小公子,将他们处理了。”
司安惊诧地看着江明领命而去,想要伸手阻止,却被女帝先扣住了手腕。
疼痛再一次从手上传来,疼得司安轻颤了起来。
“知道你心善,可伤你者恒死,不是你的原则吗?”女帝冰凉的手指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腕,止住了他反驳的话。
那句止在喉间的不是被他闷声咽下,清亮的眼睛看向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子。这是女帝在提醒他,他没有第二次试错的机会。
他止住轻颤,随着女帝落座,顺从地点头。
女帝很满意他的识趣,像是将这半年的时光翻过,如同没有发生分离。
她翻到他在看的兵书,意外又欢喜,她像是一个天真的少女,怀着仰慕,看向他:“先生在看兵法?”
女帝声线甜腻,带着迷惑人心的力量。
“你是典书仪家的小公子?为何我在京城从未见过你?”
“原是身体不好,可我听说你在文史方面造诣极高,进宫来教我可好?”
“瞧着小公子年纪不大,人却古板。我该叫你一声先生,小公子敢应吗?”
“先生可见到朕的绣鞋了?帮我穿上可好?”
“先生竟也喜欢看兵书?朕认识的一个人也颇为喜欢。”
“先生眼角若是多颗痣,定能迷倒众人,当然也包括朕。”
“先生,朕有个小名,唤作阿暖,先生叫我可好?”
美人蛊,英雄梦。
司安讽刺地记起他是如何一步步迷失,等到清醒的时候,已经深陷沼泽。
司安用没受伤的手扶住女帝娇小的身子,仔细护着她不因兴奋从凳子上掉落下来。
女帝神情一滞,目光柔和许多,她摸了摸他的脸,温柔地说道:“我已许久不见小公子,小公子瘦了许多。”
她的身体柔软,皮肤白皙,带着少有的龙涎香冲进司安的鼻息。司安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上,为她整理发丝,见她脸颊上透出来的红晕。
“陛下热吗?”司安伸手去勾床纱,想让她透气,却被拉住。
女帝摇摇头,摸了摸他的剑眉,甜甜地说道:“叫我的名字。”
司安愣了愣,曾经多少次,他在床榻之间叫着她的名字,她亦是声声地应着。后来才知道,那个名字是那人所取,意义非凡。
“阿暖。”司安低低开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果然女帝并不满意,她伸出手,噘起嘴,不满道:“抱抱我。”
女子柔软的体态,让司安有一瞬间的动情,他的心却随着摇曳的烛火晃动。他想要让自己冷静,可怀里娇小的人不给他机会,圈着他的脖子,贴近他,在他耳边甜甜的叫了一声“先生”。
先武靖侯萧靖安,年幼失孤,着幽国兵马大将军抚养成人,后得先幽王器重,统领六军,一路攀升,直至幽国异姓摄政王。曾收嵗国质女为徒,教授礼法,后幽国被灭,摄政王归降,拥立质女登基,封为武靖侯,统领军政。
司安冷却的血被她点燃,带着她摇曳。他的忘情也让她有些晃神,她被抱在他怀里,杏眼带着水光,亲吻着他的眼睛,喘息间,模糊地叫着一个不算陌生的名字。
“萧靖安……”
司安眼眸微暗,心中的刺痛让他清醒。他自欺欺人地加大动作,撞碎她的话语,挽留心中最后的尊严。
2.
日子归于平静,女帝时常会在紫吉殿留宿,她并不疼惜他手上的伤,司安也像是用它时刻提醒着自己清醒,围帐之中毫无顾忌。
骨伤的太医来往得很勤快,皱巴的脸上满是不赞许,千叮咛万嘱咐着勿要用力。司安见他已是满头白发,多有不忍,只温声应承着。
这日照例老太医固定完手腕,该是商琢为他手心上药。可司安等了等,直到接近午时,他才出现。
依旧是一身板正的官袍,眉宇间自信从容并未因迟到而愧疚,眉梢那点痣如此生动。
司安瞧见殿内宫人来回忙碌,心中嗤笑。看着为他包扎上药的人,讽刺地笑了笑。
“小公子恕罪,太医院有事耽搁了。”商琢简单的解释了一句,便不再多言,而是动作麻利地为他包扎,“小公子的伤口始终不见好,总是挣破,再如此下去,陛下可得怪罪下官了。”
司安听不出情绪地说道:“如此,你亲自同陛下解释吧。”
说罢,便见一抹明黄踏入殿内。
“何事要同朕解释?”
司安本就盯着商琢看,就见他眉梢带上了意料之中的得意,那股张狂冲淡了他从容的气度,使他变得平庸许多。可他马上又调整好状态,恢复到坦然的仪态,像是训练过千百回,他起身意外地看了女帝一眼,又低垂下眼睛,却微抬头颅,口中说着恕罪。
好一副桀骜不驯的尊贵样。
司安如同看戏般,看着意外的女帝。只是女帝目光从他的脸上绕了圈,在他的眉梢痣上停留片刻,那杏眼中却堆起了寒意。可随即,女帝眨了眨眼,那冷意褪去,染上了迷茫和惊喜。
“你是给小公子看伤的太医?”女帝虚扶了一下,在司安身侧坐下,微抬着头看商琢,“小公子的外伤都已经半月有余,为何一直不见好?”
商琢不卑不亢地解释道:“小公子的伤多有反复,主要还是所伤的手腕需固定正骨,血液流通不畅。而小公子平日里也多要用到这手,便好得极慢。”
司安垂头看了看手,抬眼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女帝。
只见女帝低咳了一声,避开他的注视,可耳根却微红了起来。只是一瞬间,她又端正了容颜,对商琢悠然说道:“久治不愈,便是你医者的失职,竟还怪到病患身上。你说朕该如何罚你?”
商琢眉梢微挑,抬眼看向女帝,见她杏眼中带着浓重的笑意,便心安下来。他摇摇头,眉梢痣在此刻显得惑人。
女帝又看了一会儿,才转头对司安,语带调笑:“小公子觉得朕该如何罚他?”
司安愣了愣,对她的试探无动于衷,他收拢手掌,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道:“陛下昨日说今日午膳想要吃炖梨,我已叫人备下。我去安排午膳,陛下请便。”
入夜时,女帝没有来。
紫吉殿烛火烧得通明,只要主人没开口,那蜡烛便会点到天亮。滴漏落下最后一滴水,宫人来提醒三更,劝司安就寝。
司安扣下医书,上面讲到用何种药能够让外伤不愈。
一连几日,紫吉殿静悄悄地,门廊上的灯点到三更,再悄无声息的熄灭。司安的手由另一个面生的太医接手,司安乖巧地任由他医治,只在他临走前说了句夜里难眠。
太医离开不久,便有另外一位老太医踏入紫吉殿。
司安看着他清瘦的身形,对着他略显激动的神情,极淡地笑了笑:“麻烦太医为我看看,这几日我总是入夜难眠。”
老太医轻颤着脸颊,像是极力克制,他端正地朝他跪拜,不让人扶起,叩完头,才替他把脉。
殿内宫人已叫司安屏退,老太医低声说道:“下官无能,叫陛下先将小公子接出了冷宫。”
司安语气温和:“无妨,一样都是出来了。”
“小公子本是打算离宫的,现如今虽困难许多,可若小公子想,下官即刻去办。”
司安眼神闪了闪,锐利的脸上透过一丝恍然,随即马上恢复平静,他道:“不必,我自有打算。我确实这几日夜里难眠,你替我开些安神的药。我不料是你来,既然你来了,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小公子请讲。”
“当年大长公主灭幽受的伤,可是六菱形的红缨枪所致?”司安摸了摸左腕上的夹板,淡淡地问道。
老太医略一思忖,回道:“下官是看内科的,当年虽未接触大长公主,可当时她伤了下腹,于子嗣这块艰难,心绪不宁,先帝曾派下官前往探看。当时负责外伤的太医众多,其中不乏与下官交好的,听他们曾说过,大长公主的伤并不致命,可却很是精准,对方像是算准了女子这般会伤及子嗣。那伤口不深,也不大,被小公子一说,形状倒像是六菱形的。”
司安心中有所预料,不过是找个人来确定一番。
他像是难得有人能说起,对老太医说道:“先武靖侯会用六菱形的红缨枪。”
老太医一愣,随即惊讶道:“王爷不是用的刀吗?如何……”
老太医像是意识到什么,脸色有些难看。
司安站起来,背过手去,看向窗外的日光,收敛了笑容:“他只是悄悄在帮她。既已知晓幽国国灭已是大势所趋,便当机立断。她是他一手教导起来的好徒弟,让她上位总比大长公主好。”
“陛下不知道吗?若是知道,为何还……”
“不论她知不知道,他都得死。”司安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悲悯。
帝王无情,有的只是制衡。当手中的平衡失调,便只有连根拔起祸端,才能睡个好觉。
老太医抬手擦了擦眼角,从袖子掏出一个木盒,对司安说:“先前小公子入到冷宫,便无需这药,现如今小公子出来了,下官又为小公子备了些。”
司安眼神一沉,苦笑了一声,并不接,向老太医冷然解释道:“不必了,陛下目下不会轻易让自己怀孕,无需我暗自防范。”
老太医皱着眉,张张嘴,犹豫不觉。他抬头看到司安平静地脸,收回木盒,温言劝道:“小公子不必迷信双生子不详之言,若是能得小皇子,也算是给王爷一脉留……”
“太医慎言。”司安扬声打断,锐利的脸上透出一股戾气,他像是极力压制,抿紧了嘴深叹了口气,才说道,“太医若得空,不妨替我多跑几趟司府,探望一下我祖父。”
服用了安神的药,可司安依旧睡得不安稳。入了夜闭眼便是与自己相似的男子,坐在竹林中看着他。
男子仪态从容,手里摸着腰间的佩玉,眉眼带笑,眉梢痣随着笑轻颤。他声音清冽,语气张扬:“小安,等时局稳些,我来接你。”
说好来接他,可再见,便是苍白的脸,以及素白的棺缟。
司安仿佛听到周围嘶哑的哭声,或远或近,掐住他的喉咙。他紧咬着牙颤抖,突然脸上出现冰冷的触感,他猛然睁眼,剑眉带着惊恐,看得来人一愣。
“小公子做恶梦了?”女帝声音清甜,眉心微皱。
司安逐渐清明,喘出一口粗气,喉结滚动,伸手将人拥进了怀里。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问女帝为何会出现在此,只是用力将人揽在怀里。手臂收紧,刺痛的手腕证明自己回归现实。
好在怀里娇小的人并不挣扎,她拍了拍他的背,低低叹了一声,在他耳边说道:“先生莫怕,是朕的不是。”
司安微微颤抖,松开她,有些歉意地摸了摸她的脸。
女帝穿着一身裘衣,拉下他的手,责备道:“太医说你过度用手,怎还如此不小心。到时候可别再怪朕。”
司安顺着她的眼神看下去,自己手掌的伤已经好了,上面长出些粉嫩的新肉。倒是手腕的夹板,因为自己的动作,有些松动。
“不好便不好吧。”司安声音有些嘶哑,回来之后第一次产生了自弃的情绪。
女帝抬眼看他,杏眼描摹着他的眉眼,她抬手在他的眉梢摸了摸,像是有些可惜。司安心中微动,却听女帝说道:“这段时间你祖父一直上折子说自己身体不好了,想要再见见你。方才宫人突然来报,怕是弥留了。”
司安猛然抬头,一缕发丝低垂下来,滑到女帝的手上。
女帝把玩着他的头发,平静地说道:“天亮之后宫禁解了,你带着太医一同过去吧。”
“陛下……”司安愣了愣,清澈的眼眸看向女帝,有些意外。
鱼已入网,此刻正是慢慢收网的时候。他让老太医利用祖父的病引他出去,却不想女帝竟顺着这个台阶让他远离禁宫。
她的爽快让他不安,有种捉摸不透的惶恐。面对女帝,总有一种棋差一招的无力感。
或许是她那先生真的将她教得极好。
女帝低垂着眼睑,叫人看不清情绪。她将司安的手握住,小小的手要用力才能将他的手拉住,她将交叠的手放在怀里,让肚子染上他掌心的温度,才轻笑着说了一句:“听话。”
3.
司崇德的身体一直不好,从两年前他授封典书仪,带着司安入京起,泰半时间都在病榻之上。司安入宫后,时常会有消息递进来。他知祖父的病情反复,却也未及弥留这般严重。
可司安回去的那天,太医脸色平静地让司安准备后事。他才意识到,祖父也会有油尽灯枯的时候。于是自那日起,司安便日日守在他床前,只盼他醒来的时候,能见上他一眼。
就在司安回府的第三天,外面锣鼓升天,都在庆祝除夕,老人像是感知到节日的喜庆,在夜里醒了过来。司安在房内点了许多蜡烛,照得屋子里如同白昼。
司崇德醒来茫然了一瞬,就听见一个清冽的声音在叫他。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司安,愣愣地唤道:“王爷……”
“祖父,是我。”
司安见他迷蒙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欢喜地说道:“小公子回来了!”
司安扶他坐起来,拿过温在一旁的药,对他笑道:“我回来了。”
司崇德看着那药,无力地摆了摆手:“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必费这些精神。如今你能回来,我便能瞑目了。”
“祖父……”司安心中酸涩。
“小公子,你出来了,便不要逗留,早些离开吧。”司崇德坐起来,原先枯槁的脸,在此刻染上了红晕,像是精神头十足。
司安心中微颤,不忍说破,只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我想在祖父跟前尽孝。”
司崇德苍老的脸色透出一些不解,他摇摇头,说道:“当年你不信王爷给你留下的书信,硬要亲自进宫查,现在既然已经查清楚,为何还不远离开?”
司安嘴角的笑收了起来,抿着嘴不语。
司崇德靠在床边,见他这副倔强地样子,低声叹气。
从小司安便是一个守礼良善的孩子,哪怕是双生儿,外人也能一眼认出,那个乖巧内敛的是司安。可说到底,终归是兄弟,性子还是有些相像。
“陛下心狠,再深厚的感情,在利益面前也不值一提。王爷看清局势之时已无力回天,他同你写的书信里也不让你报仇。你继续留在这里,也只是徒增伤感。”
不知何时,司安清亮的眼中蓄起了泪水,他像是一个失态的孩子,抬头看向司崇德,面露委屈:“兄长爱她护她,到头来连命都给了她,为了她,就连我都不要了。他说过会来接我的。”
司崇德目露不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人之一生,多有难两全的。王爷一生为许多人活着,临死,便叫他任性一回吧。小公子原谅他一回吧。”
眼中的泪水掉下,落到司安手腕的夹板上。像是提醒他在冷宫的半年蹉跎,他动了动手腕,扯动痛处,他才略微冷静,他摇摇头,说道:“可她至少该知道兄长为她所做的一切,她该悔过,该悲恸,该活得辛苦……”
“你我又如何知晓她活得不辛苦?”
他的话让司安一愣,可马上,理智又叫他克制住心中的酸涩。就听司崇德低沉的是声音说道:“你既然目下舍不得她,便继续留下,宫中依旧有王爷的旧部,能护你周全。”
“不……”
老人睿智的眼眸像是看透他,带着了然的心疼。他看向司安,止住他的话,继续说道:“你远比王爷有耐心,戒急戒躁,静下来,看看自己的心。等真的看清楚了,再动手解局。”
司安眼角微红,本能地摇头,闷声说道:“等不到了,我已经动手了。”
司崇德有些意外,可也无能为力,他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性子,我走的也不放心。”
“祖父……”
老人如同幼时拍着他的背,道:“小公子,你与王爷是不同的。”
司安气息一滞,后背微颤,透着无尽忧伤。像是心中隐痛被触碰,他跪在床头微微颤抖。他感觉到老人的手摸上他的头,气息开始变弱,语气极浅地说了一句:“抱歉。”
他咬着牙克制,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往外流。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他与人道别。他抬起头看向司崇德,老人脸色安详,斜靠在床头,朝着他的方向,静静闭上了眼睛。
司安牵过他的手,感受上面残留的余温,混沌的脑海中不断反复方才他回光返照时同他说的话。在忧伤无措中,慢慢品尝出那声抱歉的涵义。
顿时窒息般的悲伤涌上心头。
双生不详,父亲力排众异,带着他们独自隐居。可父亲在一次狩猎中死去,悲伤的母亲疯癫地将责任归咎于年幼的他,若不是勇敢地兄长拉着他逃离,他怕是会死在给予他生命的女人手里。
可他们还年幼,如何经得住颠沛。他们成了乞儿,偷儿,直到被司崇德捡回。原以为幸福降临,可司崇德的儿子儿媳却遭难早逝。惊恐的司安以为又是自己不详,兄长再次站出来,独自离开。
这一走便是十年。
司安自责无措,是司崇德柔化了他的心,教会了他明辨是非,温柔待人。司安乖巧孝顺,懂事听话,唯独固执地不愿离开通州,司崇德知道他在等什么,便一直顺着他,推辞京城提拔,在地方做个小典仪。和他一道等着兄长。
可能是双生儿的感应,终于等到了。
可若是从未得到,失去时便不会那般痛心。
司安得到过父母的疼爱,得到过兄长的维护,也得到过司崇德的温暖,可到头来,一样样一件件,都从他身边离开。
到头来,独留他一个。
司崇德懂,所以才有那声抱歉。
司府准备丧仪期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消息,他暂停了禁宫中递送出来的消息,一门心思料理司崇德的后事。
出殡这日,司安安葬了祖父,便将自己关在房里,静静地出神。
他像是在等什么人,灯火照着他锐利的五官,在他眼中映出一团光亮。可待到天光亮起,也不见有人来。
司安叹了口气,痴痴地笑了起来,他扶着桌子笑,眼角有些猩红,他像是停不下来,直到扶着桌子的手腕又传来阵阵刺痛,他才逐渐收回理智。
“你到底在等什么,”他声音沙哑,不受控地咳了几声,喃喃道,“你到底在期待什么,萧承安?”
他招来司府唯一的老仆,嘶哑着嗓子,吩咐道:“秦叔,烦你将祖父的牌位护送回通州。另外,烦请秦叔替我修缮一下阿兄当年替我备着的院子。”
“小公子打算回去了吗?”老奴因为司崇德的死也是憔悴许多,可听到司安的话,顿时高兴起来。
司安看向屋外的天空,没有点头,嘴里却说:“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