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拾柒·初为人父佐幼主（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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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太皇太后谈完话，早已是深夜子时。宫门早已落锁，易清晏身为外臣也不便在后宫逗留，便去了泰乾宫。
本想在泰乾宫中和衣浅眠，奈何等真正静下来才发现，他一点儿也睡不着。
深夜的泰乾宫空荡荡的，一丝人气也无。荀灏生前睡过的床已经空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床板。遗体早已被放进了棺木，用过的物件也被好好保存起来了。偌大的宫殿，只有夏夜晚风吹动窗户纸的“沙沙”声，宛如鬼哭。
大楚开国已百年有余，泰乾宫在沐浴风霜雨露、烈日晴空，百年不变模样，里面住的人却不断更替变化。二十九年前，颐庆帝住进泰乾宫；六年前，荀灏入主泰乾宫；如今，荀亦安即将住进这宏大冰冷的宫殿。
这般胡乱想着，易清晏第一次真真正正体会到了“物是人非”。
他坐在床边的矮榻上，在闷热的夏季也不由地拢紧了衣服，好像身体里有一股从心底盘旋而上的寒意。他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床板。几个时辰前，荀灏还拍着床榻，逼着荀亦安认他为父，还抓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回忆幼年的种种。
不过几个时辰，却仿佛过眼云烟，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下。
易清晏慢慢地弯下上身，伏在冰凉的床板上，低声喊道：“大哥……”
只一句话，他忍耐许久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你个骗子……”他的手掌摩挲着光滑的红木，“当年说好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怎么还食言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等我们七老八十，四海升平，再无战事，就日日赏月喝酒么……”他哭道，“你骗我……你骗我！”
哭得累了，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半梦半醒的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荀灏的声音：
二弟，抱歉了，大哥第一次食言了……
二弟，把你从边关召回来做摄政王，实在是大哥迫不得已，原谅我……
二弟，大哥看不到的四海升平，你替我去看。大哥喝不到的酒、赏不了的月，你也替我去喝去赏吧……
东方半白之际，他终于在朦朦胧胧间入了梦。
恍惚间才过了半个时辰，他便被人叫醒了。
“王爷？王爷？”他直起身，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
侯壬在一旁担忧地望着他：“王爷，该上朝了。”
“子舒……陛下呢？”他站起身理了理衣冠，“我去接他。”
“还在太皇太后宫里。”侯壬说着，跟着易清晏的脚步出了泰乾宫。望着易清晏因为大半夜不眠不休而略显憔悴却仍然高大的背影，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何荀灏曾嘱咐他，要像追随荀灏一般地追随易清晏。
到了太皇太后的仁康宫，才发现荀亦安还在闹小孩子脾气，耍着赖不肯起床。
“我不要穿这个！”他甩着胳膊，企图挣脱将他团团围住的一群宫女黄门。下人们不敢动手动脚，怕得罪了还是孩子的新帝，只有一直将荀亦安带大的黄莺，手里捧着绣娘加班加点赶制出的小龙袍，好言好语地劝说着。
门外的小黄门见易清晏来了，连忙行礼，运起气中气十足地唱道：“摄政王到！”
围着荀亦安的一帮下人们顿时缩了缩脖子，默默地让开了一条道给易清晏。
荀亦安看见易清晏走进，张开手臂喊道：“二……父王！”
易清晏一把将他抱起，让他与自己平视：“子舒不听话了？”
“没有。”荀亦安趴在易清晏的肩头撒娇，“子舒好困，想睡觉。”
“子舒该去上早朝了。”易清晏道，“子舒是皇帝，有皇帝该做的事。”
“不想上朝……”荀亦安软软地打了个哈欠，闭上眼，一副要睡着的模样。
“这样，若是子舒能够忍住不笑，就继续睡，好不好？”易清晏笑着说道。
不等荀亦安反应过来，易清晏便将大手伸到他胳肢窝下，开始挠痒痒。
“哈哈哈，父王，好痒，哈哈哈哈……”荀亦安一点儿没忍住，立刻笑出了声。
“子舒输了，去上朝吧？”易清晏道，“让黄莺姑姑给你穿衣服，好不好？”
好说歹说，总算是把荀亦安哄着去上朝。然而哄完荀亦安，还得去安抚朝堂上那帮嘴皮子比刀都快的老大爷。即使太皇太后坐在殿后垂帘听政，也架不住一帮老臣话里话外地挑刺，听得易清晏心神疲惫。还有一个懵懂无知的小皇帝，令易清晏疲于招架。
他一身连夜赶制好的玄色亲王蟒袍，站在群臣百官之首，在黄门唱道“陛下驾到——”时率先跪了下去，领着百官山呼万岁。
荀亦安明显紧张了，事先教过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磕磕巴巴地说：“呃……众、众……”
“众爱卿平身。”易清晏悄悄抬头提醒。
“众爱卿平身。”荀亦安立刻学着说，随后拉着易清晏的袖子，“父王不要跪。”
易清晏压低了声音提醒：“陛下，这是在上朝，要守礼数。”
侯壬将荀亦安抱到龙椅上坐好。龙椅太过宽大，三岁小孩的腿连前面的脚凳都够不到，悬在空中晃来晃去，像秋千一样好不快活。下面的大臣们看了，对视一眼，暗暗叹息。
一旁的太监拖长了声音喊：“何事启奏？”
大臣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发言，大多是关于先帝后事与新帝登基大典的。不知是哪个愣头青，说完后竟傻乎乎地问了一句：“陛下以为如何？”
一旁的同僚想笑，碍于前面站着的冷面摄政王，活活又把笑憋回肚子里。问一个三岁孩子，能问出什么结果来？还真以为龙椅上坐着的还是先帝呢？
荀亦安猝不及防被丢了个问题，跟回答自家三叔——褚少师提的问题一样紧张起来：“我……”
“朕。”易清晏又小声提醒道，“陛下自称要说‘朕’。”
荀亦安显然没明白为何当了皇帝之后连“我”都不能说了，只好囫囵吞枣地应了那小官：“好。”然而易清晏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荀亦安连人家说的什么都没听明白。
他听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小孩子好动，他也不例外，竟在龙椅上扭来扭去，只怕还想打两个滚。若非侯壬及时制止了，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笑话。
下了朝，大臣们三三两两走出大殿，窃窃私语：
“让一个三岁孩子做皇帝，真是……”
“就是啊，三岁娃娃能懂什么？”
“哪怕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垂帘听政，也……唉……”
“还让异姓王摄政，就不怕反了么……”
“先帝也真是，唉……”
“诸位大人，慎言慎言。”
荀焜路过他们，捕捉到了几句只言片语，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王爷！”几位大臣忙不迭行礼，暗暗心惊。
荀焜淡漠地勾唇笑了一下：“几位跳梁小丑罢了，诸位大人何须介怀？”
几人讪讪笑了一下，加快了脚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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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木茫然地听朝堂上的老臣们吵了半日的嘴，又在御书房磕磕绊绊地看了半日奏折，易清晏早已身心俱疲，只想快马加鞭回府歇息。不曾想，刚打开御书房的门，便见那白白嫩嫩的小团子站在门口，一副正准备推门而入的模样。
哦对，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差点忘了还有个小不点要照顾。
“父王要去哪里？”小不点伸开双臂，等着抱抱。
他好像迷上了被抱起来的这种感觉，仿佛是飞在天上一样。坐在父王的肩头，他就比任何人都要高，以前只能仰着头看的大人们，现在也可以轻易看到他们的头顶。他偷偷用短短的手指量过父王的肩膀，很厚很宽，比父皇的还要宽上许多，让他觉得很安全。
易清晏伸手将他从地上捞起来，放在自己的肩头，说道：“父王要回家了。”
荀亦安的脸一下就垮下来了：“父王不陪子舒了吗？”
“父王明天再来。”易清晏道，“明天一早，就进宫陪子舒上朝，好不好？”
荀亦安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要父王走……”
“听话。子舒要是害怕，就去皇祖母宫里过夜。”易清晏哄着。
荀亦安依旧是一百万个不情愿，哼哼唧唧地撒着娇：“不要，我去父王家里嘛……”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易清晏无奈地将他抱上了马车，搂着他坐在自己怀里，第一次从皇宫坐马车回了家。
甫一进门，便听见慕容清焦急的声音：“清晏，你可算回来了……”她的脚程慢上许多，几日前才从西北边关回到楚京，方一入京便听闻了皇帝驾崩、改朝换代的消息。
她话没说完，便看见易清晏身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瞪着大大的眼睛，满眼疑惑地看着她。
小孩子大概是怕生，只露了一双眼睛和一双小手出来，把剩下的自己都藏在易清晏身后，小手还紧紧抓着易清晏的衣角。
慕容清不确定地问易清晏：“这是……陛下？”
易清晏点头，悄声道：“待会儿同你解释。”
还不曾说上只言片语，荀亦安又开始闹腾起来，竟是要易清晏亲自哄睡。易清晏也不知这小子究竟怎么了，像块儿年糕一样紧紧粘着他不撒手，说什么都不听，大有“父王不哄我不睡”的架势。
半个时辰后，他才回到自己房中，手里总算没了那个小肉团子。
“陛下歇息了？”慕容清起身迎上来。
“刚睡。”易清晏拉着她在桌边坐下，难得爆了句粗口，“他娘的，这小孩儿忒折磨人。”
慕容清颇有些心疼地抚上他的脸颊：“瘦了好些。”
“这两日忙。”他说道，“没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慕容清问道，“先帝怎么会突然托孤给你，还叫你做摄政王？你常年在边关打仗，对朝中大小事都不熟悉，更何况朝中还有成王殿下与太后娘娘的母家，怎么……”
“你先莫急。”易清晏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阿清，当初成婚时我便有些事瞒你，本以为无关紧要，现在看来，还是不得不说。”
“其实，先帝是我的兄长。”
“啊！”慕容清震惊地瞪大了眼，随后猛地捂住嘴，小声问道，“是因为母亲……”
易清晏摇头：“与母亲是郡主其实并无太大干系，是我与先帝，还有褚言辙褚大人在年幼时结拜的兄弟。”
“结拜？！”慕容清的表情更惊讶了。
“是，本来只是童言童语，只是我们都当真了。”易清晏笑了笑，眼里却流露出些难以名状的忧伤，“所以，我其实算是陛下的二叔。”
“所以先帝才会将陛下托付与我，还让我做摄政王，代理朝政。”
慕容清仿佛被这消息砸懵了，久久没有言语。
易清晏也没有再说话，揽过她的肩膀轻轻地拍。
一时之间，他们二人，甚至许许多多朝臣官员，甚至大楚上下千万百姓，仿佛都身处于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不知该去往何方。
对未知的恐惧与担忧如夜幕四合，笼罩在众人心头。暗夜里鬼影幢幢，伸出枯骨嶙峋的爪子与三尺青面獠牙，窥伺着每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拾柒·初为人父佐幼主（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