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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拾叁·云中锦书乘风去(三) ...

  •   短短一日内,皇宫之中已经天翻地覆,而远在路途上的荀灏却仍被蒙在鼓里。
      历时四个多月,他的南巡之路才算是走完了。中间不免有难缠的百姓、棘手的案子、溜须拍马的官员,甚至还有打家劫舍的匪盗与卖弄风骚的女子。一桩桩一件件,很难不令他头疼。不过好在南巡即将结束了,他也踏上了回京的路。
      南红早在他回京的第一日就启程了,带着他的书信飞回楚京,向云锦书传递这个好消息。十天半个月后,仍不见南红的踪影,他也没有多加在意。
      或许云锦书觉得他马上就到京城了,没有必要回信了吧,他想着。
      他的马车里装了不少带给云锦书的礼物,江南特产的糕点、江南时兴的服饰、他路过街边看中的胭脂、楚京从没见过的话本故事……他恨不能把江南所有有意思的东西都搬回云华宫,给云锦书瞧瞧。
      回程路上,他比来时的焦头烂额心安了许多,甚至很有闲情逸致地欣赏着窗外的美景,心中暗暗盘算着,过个三五年,就带云锦书和未出生的小皇嗣一起来游玩。
      抵达京城的前一夜,他们又在二月初一那夜歇脚的客栈住下了。除了时节由春转夏,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当然,比之二月初一,他的思念在此刻到达了顶峰。他开始一遍遍在脑中想象与云锦书重逢的画面,想象她的笑靥,想象她的眼眸。
      第二日他坐在马车里,坐立难安,只恨不能立刻到达皇宫,去见心爱的人。
      日暮时分,马车抵达宫门前。
      他近乎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步履生风,几乎要迎着晚风飞起来一般。
      天色已晚,自然不必再去处理公务。他毫不犹豫,直奔后宫,却不曾想碰见了申绣。她身后还跟着不少人,似乎是专门在此等候他的。
      “陛下!”听见她的声音,荀灏不由自主地蹙了一下眉,脚步放慢了些,却也并没有很不耐烦。于他而言,马上就要见到云锦书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皇后。”他微微点头,算是问候。
      申绣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冷淡,笑道:“前几日便听母后说陛下快回来了,臣妾便每日傍晚在此守候。本以为还要几日呢,没想到今日便到了。”
      “陛下一路奔波,辛苦了吧?回去清洗一下,去去风尘可好?”她说道,“臣妾愿为陛下接风。”
      “不必了。”荀灏说道,眼神不由地越过申绣,在人群中寻找他渴望已久的身影。“贵妃呢?”他问道。
      申绣的笑容一瞬间凝固在脸上,随后慢慢地塌陷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显得格外诡异。
      “贵妃呢?”荀灏又问了一遍,脸色明显没有方才那么好了。
      申绣突然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哭道:“陛下恕罪,臣妾没有尽到治理六宫、照顾贵妃的责任……”
      荀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紧锁,声音也硬邦邦的:“怎么回事,说。”
      申绣抽泣着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只说是云锦书在御花园中碰见大蛇,受了惊吓导致了早产,又因血气大失,最终失血而亡。
      荀灏愣在了原地,耳边反反复复地回响着四个字:失血而亡,失血而亡,失血而亡……那声音太大,几乎震碎了他的耳膜。有一只无形的巨手,一瞬间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狠狠地挤压着。心口一阵一阵地疼起来,泛着无边无际的酸楚。
      他提起衣袍,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申绣的哭喊声、树叶的沙沙声都被他甩在了身后,甚至是风声都快听不见了。他近乎疯魔地往云华宫跑,眼泪落在脸上,被风一吹,冰冰凉凉的,随后被风干了。
      他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等他到了云华宫,一定能看到云锦书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口,活泼地迎上来,拉着他的衣袖问东问西,问江南的景色与见闻。
      一定是这样。
      直到他站定在飘扬着白幡的云华宫门前时,他如遭雷击。
      云华宫大门紧锁,明明还是万物繁茂的夏日,却显得无比凄凉萧索,令人一阵冷战。
      他发了疯一般地扣着门,喊道:“开门!阿舒,开门!”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踉跄着过来开门。朱红的门打开了,露出黄莺憔悴的脸。明明一个妙龄少女,却在短短几日内,被悲痛与无助折磨得面目全非,好像苍老了十几岁。
      “陛下……”见到荀灏的一瞬间,黄莺的眼泪便落了下来。她止不住地抽泣道:“陛下,您终于回来了……”
      “贵妃呢。”荀灏话刚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了。
      黄莺沉默着没说话,门口高悬的白色灯笼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慢慢走进云华宫,环顾四周,第一次发现他们生活了近三年的地方,原来如此凄凉萧瑟。
      南红低着头站在花坛边的栏杆上,见他进来,扑腾着翅膀飞上了他的肩头,“咕咕”地叫了两声,好像是对云锦书的哀悼。
      宫中一切鲜艳的颜色都被撤掉了,换成了冰冷的白。那满目的雪白,荀灏在老皇帝驾崩时见过一次,在易中元牺牲时在易府又见过一次,却没有哪一次,比得上今时今日,云华宫的触目惊心。
      殿内点着长明灯,供奉着云锦书的牌位。她的棺木已经合上了,端端正正地躺在殿中央,四周还摆满了白菊。
      荀灏做梦也没想过,重逢竟是这般景象。薄薄一片棺木,竟是阴阳两隔。二月初一清晨的吻别,竟非生离而是死别。
      他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拖着自己的身子,挪到棺木边,双手紧紧地抓着棺木,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的浮木。
      “阿舒,阿舒……”他轻轻地呢喃着,抚摸着冰冷的棺,好像是在抚摸她温热柔软的身体。
      眼泪不可遏制地簌簌落下,打在棺木上,晕出一个小小水洼。
      门外有脚步声响了起来,是申绣与下人们匆匆赶来。
      一踏进大殿,申绣的眼泪便掉下来了。精湛的演技将她曾经一切的所作所为在荀灏面前掩饰得彻彻底底。她的话音里都带着哭腔:“陛下!陛下……”她哭着扑到荀灏身边,拉着他的手臂苦苦哀求:“您可千万保重龙体啊!陛下!”
      荀灏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麻木地扶着棺木落泪。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与这尊棺木了,其余的一切仿佛已成烟云,毫无意义。
      不知抚着棺木哭了多久,直到几近力竭,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嘶哑着声音命令:“开棺。”
      申绣大惊,立刻拉住他哭道:“陛下,使不得呀!陛下!”
      “开棺。”他依然坚持着道。
      “陛下,贵妃妹妹已经去了……”申绣泣道,“让她好好走吧……”
      “朕知道她去了!”荀灏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在一瞬间如火山喷发一般爆发出来。他近乎癫狂地冲申绣吼道:“朕知道她去了!朕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不行吗?!”
      “开棺!”
      几个小黄门面面相觑,随后顶着荀灏滔天的怒火,战战兢兢地搬起沉重的棺木,将它缓缓揭开。
      一瞬间,那因为愤怒而勉强止住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云锦书平静地躺在那尊棺木中,三千青丝挽成优雅的发髻,簪着华贵的金簪。殿内的烛火照着金簪,晃得耀眼。那一片夺目的金色中,一对展翅欲飞的玉蝴蝶格外醒目。荀灏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他随信捎给她的,江南的簪子。
      她的脸上擦了脂粉,显得很有生气,好像从未远去一般,下一刻便要悠悠转醒,笑着对他说“景哥哥,你终于回来啦!”她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显得端庄优雅,像个大家闺秀。但荀灏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多么动若脱兔的活泼性子。
      她穿着一身大红的宫装,是后妃薨逝的最高殊荣,令荀灏不禁想起她入宫的那一天,他让她换上的大红嫁衣。那嫁衣耀眼炽热如火,是再华美的衣裳也比不上的。盖头下,红烛应着她的脸,勾勒出柔软娇美的线条。
      她周围摆满了素雅的白菊、□□,但荀灏知道,她喜欢明媚娇艳的花朵,尤其喜欢御花园中那株并蒂牡丹。每当那并蒂牡丹开花时,她便会在旁边的凉亭中,一坐就是一天,一本书、一壶茶,看书、听风、赏花,然后感慨“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多么鲜活的一个人啊,居然就这么走了。
      多么鲜活的一个人啊,死后居然要待在这方寸之地的小小棺木中,简直是委屈了那个自由的灵魂。
      他沉默地看了许久,甚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柔软娇嫩的脸庞,却在指尖碰到的前一刹那收回了手。他知道,他再也触摸不到她的体温了。他能触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躯壳。
      他绝望地闭了眼,转过身去,声音都在颤抖:“盖棺吧。”
      “陛下……”申绣还想说什么,却被荀灏抬手打断了。
      “皇后,让朕一个人待一会儿。”他说着,还有安静的泪水划过脸颊,“让朕就在这儿待一会儿。”
      “是。”申绣正准备退下时,荀灏忽然问道:“孩子呢?”
      “陛下,小皇子在臣妾宫中。”申绣道,“贵妃……贵妃薨逝后,小皇子无人照顾,臣妾便自作主张,将他接到坤宁宫中照看了,还望陛下恕罪。”
      “命人带小皇子去泰乾宫。”荀灏命令道,“取名了么?”
      “还没呢,自然是等陛下您来取。”
      “取了。”一旁默默哭泣的黄莺忽然说道,“陛下,娘娘临终前交代奴婢,说给小皇子取了名,让奴婢一定要告诉陛下。”
      “叫什么?”荀灏问道。
      “‘亦安’。娘娘说,她希望您和小皇子都能平平安安。”黄莺哭着道。
      荀灏的眼泪如溪流般止不住地流淌:“亦安,亦安……”
      “那就依爱妃所言。”这句话,他仿佛是特地说给云锦书听的,“皇长子,就叫荀亦安。乳名……”
      “乳名子舒。”
      “黄莺,你也去泰乾宫吧,去照顾皇长子。”
      “现在,所有人都退下,让朕与爱妃一同待一会儿。”
      夏夜的雨来得毫无预兆,不过片刻就已倾盆。瓢泼大雨刷刷拉拉的声音与豆大的雨点砸在石砖上的声音掩盖了哭泣声,让它听起来仿佛只是幼兽似有若无的呻.吟与哀嚎。细细密密的雨帘将云华宫包裹入它的怀抱,仿佛在安慰失去挚爱的人。
      ——————————————
      深夜,挂满白幡的云华宫中漆黑一片,夏夜的风刮过白幡,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女子悲切的呜咽,又仿佛孤坟中的鬼哭狼嚎,连带着整个云华宫都成了一片死寂的墓。
      荀灏枯坐在大殿中,倚着云锦书的棺。他一遍一遍地抚摸她的棺盖,好像不知道疲倦,也忘却了时间。他的眼中满是温柔,好像就在面对云锦书本人一般,好像要满含柔情地诉说千言万语。如今他的眼里已经流不出泪了,所有的眼泪在听闻云锦书死讯的那一瞬就已经全部流干了,如今他的眼泪只有深深的、难以名状的悲痛与哀伤。
      也是此时,他才明白,原来人悲痛至极时,是真的流不出泪的。眼泪不过是最表层的现象罢了,真正的、最沉痛的悲伤往往是内化了,仿佛沉积在心底的淤泥,厚重、粘稠,让人难以忽略。即使有片刻忘却了它的存在,下一刻,拨开泥潭上所有杂草的掩盖,它依然存在,而且醒目。
      除了悲伤,还有难以磨灭的愧疚。
      他的脑中反反复复地回想起离京的那个清晨,云锦书靠在他怀里时,她留恋的眉眼。他应该带她去南巡,应该将她放在自己身边,时时刻刻保护,时时刻刻关照。他还想起求娶云锦书时,他亲口许下的承诺,要保护她不受半点伤害。如今这一切都化作泡影,而他终究是食言了。
      太过入神,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灯被点亮了。
      “皇帝。”是申太后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但对于荀灏而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么晚了,还不歇息么?明日可有大朝会。”
      “母后?”荀灏仿佛梦中猛然惊醒,挣扎着要站起身,却因为坐得太久又水米未沾,一时竟眼前一黑,差点栽到地上。
      “皇帝!”申太后大惊,连忙去搀扶。荀灏借着她的力,又扶了一下棺材,才勉强站稳。
      “皇帝,云贵妃薨逝,哀家很悲痛。”申太后道,眼里似乎还有泪光,“她真的是个很难得的好姑娘。”
      “但你要明白,人死如灯灭,你现在再如何悲痛,也终究不能唤醒她。”申太后道,“斯人已逝,你的日子还要过。”
      “母后……”荀灏的声音嘶哑,他近乎绝望地问道,“我的日子还如何过?”这一刻,他不是统领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失去挚爱的孩子,悲痛地向母亲哭诉。
      申太后的手轻轻抚过巨大的棺木:“她给你留了一个孩子,不是么?”
      “那个孩子,你见过吗?”
      申太后这么一说,荀灏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做父亲了,而他甚至还没见过自己的儿子。
      无需他回答,申太后继续说道:“那个孩子,哀家见过了,早产的孩子,瘦小了些也是难免的。不过还算健康,看着也很乖。”
      “哀家听闻云贵妃临终前已经取了名字,‘亦安’,是么?这名字很好。”
      “皇帝,她希望你平安。”申太后看着面前悲痛到难以自拔的荀灏,“你觉得,她在地下真的愿意看见你这幅模样么?”
      荀灏闭了闭眼,一言不发。道理他都明白,但如此巨大而沉重的伤痛,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开导的?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朕要追封她,追封为皇后。”
      申太后皱起了眉:“皇帝,你觉得这妥当么?宫中有一位皇后端坐坤宁宫,皇陵中还有一位皇后长眠地下?你觉得皇后会怎么想?”
      “我没法补偿她了……没有任何办法。”他道,“我只能给她追封,给她死后的尊荣。”
      “当然要追封云贵妃。”申太后道,“追封为皇贵妃,是最妥当的。”
      荀灏呆呆地立在原地,久久沉默不语。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申太后道。她回想起那一日早晨,云锦书与申绣一同来给她请安时,申绣的眼神和模样。犹豫了片刻,她终究是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里。
      “皇后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你别忘了。”她最后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了。
      夜风依旧呜咽着,吹过申太后的鬓角。仔细看,那里已经生了几根白发,银白的发丝在月光的照耀下越发显眼夺目。
      第二日大朝会,皇帝宣布了两件事:追封贵妃云锦书为纯徳皇贵妃,以及封皇长子荀亦安为太子。
      第一件事倒是没有引起什么风浪,皇帝心爱的女人过世了,想要补偿是人之常情。然而第二件事一出,满堂哗然。
      慕容卓又是第一个站出来的:“陛下,皇长子才出世不久,品貌资质皆未可知,便册封太子,是否太过草率?”
      “不。”荀灏道,“他会是个好孩子,朕将会亲自教导他。”
      “可是……”众臣仍在窃窃私语时,慕容卓朗声道:“陛下!”
      “臣知您悲切至极,然而万望陛下以大局为重!陛下正值盛年,何必早早定下太子!”
      所有的私语都停止了,除慕容卓外的所有人都埋下头去,仿佛哑巴了的鹌鹑。
      所有人都以为荀灏会大怒,会斥骂,会拂袖而去,甚至会处罚慕容卓。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没人敢触他的逆鳞。
      然而荀灏只是沉默,仿佛很疲惫似的。那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疲惫,是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掩饰的悲与累。
      “慕容大人,朕意已决,多说无益。”他道,“诸位爱卿日后再不必提立太子一事,太子之位是皇长子的,无可更改。”
      况且,我日后再不会有其他女人和孩子了。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满堂皆静,仿佛葬礼上的默哀,哀悼一个死去的女子,以及一颗死去的心。
      一片静默里,荀灏轻声道:“散朝。”随后闭上了眼,颓然离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拾叁·云中锦书乘风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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