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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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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艳疯了。
当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不能被大多数的人所理解时,人们就会说他疯了。
雪艳披散着长发,嘴里嘟嚷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双手还不断的往自己身上乱抓,脸颊和脖颈上全是殷红的抓痕,有些地方甚至冒出血丝来,可是她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得,愈抓愈用力,除了大声尖叫得令人心底发毛外,她似乎也不知道饱暖饥寒。
杏花试图把水灌进雪艳的嘴里,却被雪艳吐了一身,她嘴里的伤原本就还没有愈合,如此大吵大闹更是使得伤口迸裂,血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沾得到处都是。
「姑娘…姑娘…你得吃点东西才行,求你了。」眼见雪艳依然挣扎不止,杏花心一横,对身旁的两名少女吼道:「快!把人给我压好了,要是有什么差池,你们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少女们立刻一左一右的压住雪艳的手和肩膀,用尽她们全身的力气来压住床上的这个人。
双拳难敌四手,原本这样的准备应该已经很足够了,可是杏花还是没有把握,如果可以,她更希望找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来抓住雪艳,但杏花知道花如海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根本不准别的男人碰雪艳一下,也不准他的属下再缚住雪艳的手,他只给了一条铁链。
好长好长的一条铁链,就跟绑狗的铁链一样。
雪艳的武功虽然不在了,身法却还在,当杏花靠近她时,她的身子忽然弯曲,弯成一个奇怪的弧度。
压住她的两名少女只觉得手下一滑,被她们压住的人已经像条泥鳅般往下溜去,慌乱中竟连她的衣袖都抓不住,接着就听到一声惨呼。
「啊!」
雪艳一脚踢在杏花的心口上,把她狠狠得踢下床。
「你这个疯女人!」杏花从地上跳起来,反手就给雪艳一耳刮子。
雪艳没有反抗,也没有再挣扎,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杏花,不发一语。
杏花心里有些发虚,却还是强自镇定的喝道:「再看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雪艳竟真得低下头,不再看杏花一眼。
经过刚才的折腾,原本抓着雪艳的两名少女早就已经力竭,手劲不免松了一些,而雪艳难得的乖顺安静,更是令她们放下戒心,因此当雪艳忽然往前一扑时,两人均是一愣,猝及不防之下,只能眼睁睁得看着杏花被扑倒在地。
「啊!」又是一声惨呼,杏花厉声尖叫起来:「快把她拉走、拉走啊!啊!」
杏花的喊声很快得引来了守门的警卫,等到众人七手八脚的把雪艳从杏花身上拉开时,杏花早已痛得喊不出声来。
嘴里满是鲜血,衬得脸色异常苍白,左颊红肿,双手如鸡爪般僵硬扭曲,浮着淡青色的纹路,眼里的血丝就像毒蛇的蛇信子般狰狞,这样的雪艳,已然是个活生生的鬼。
只是这次流血的不是她,是杏花。
即使杏花捂着鼻子,血还是不断的从指缝中溢出,她瓮生瓮气的喊道:「走!我们走!」
众人又是一阵忙乱,扶着杏花飞也似得逃离这间屋子。
等到他们退出屋外时,身后却忽然传来女人的歌声,彷佛江南的雨水,那么温柔又多情的唱着,不知疲倦。
末了又听见如嗔似狂的笑。
六月十七日。
杏花觉得自己连一刻都不能忍了。
所以伤口一包扎完毕,她就迫不及待的去找府里的管事。
「陈管事,奴婢实在不能再去伺候那位了。」
陈管事就是这座偏宅内目前地位最高的人。
花如海有两座宅邸,一座正宅、一座偏宅,正宅富丽堂皇、开阔宽敞,是花如海的居所,也是他宴请重要宾客的地方,偏宅则位于巷弄内,除了比一般民居大上一些外,似乎没有其他可取之处,就连花如海自己也很少到这里来。
最近陈管事的心情都不太好,只要一想到花如海要他做得事,就算在烈日下也会被吓得手脚冰凉,睡梦中都会惊得跳起来,而杏花却偏偏挑在此时朝枪口上撞。
陈管事脸色一沉,正想借机发作,然而当他看见杏花的脸时,却不免一愣,所有的怒气也立刻烟消云散。
「这是怎么了?」陈管事问:「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那位。」杏花忍不住伸手捂着自己的鼻子,好像是想确认她的鼻子是不是还在脸上。
「管事……那位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您也知道她是存心的。」杏花的年纪还很轻,一个清秀的小姑娘低垂双目、泪凝于睫时,也是会有些楚楚之姿,她低声哀求道:「求求您,把我换去别处吧!」
花如海似乎不怎么喜欢雪艳,但显然没有让她死的打算,被人背叛的感觉也的确很不好受,他能明白雪艳为什么偏偏要去为难杏花,只是这样闹下去,若雪艳继续不吃不喝,保不齐就要出事了,传到花如海耳里,自己可是要遭殃的。
再说杏花那张脸,一个鼻子肿得和五、六个核桃一样大,哪能让她到处丢人现眼,多养几日,要是伤能好,就万事大吉,要是留了疤,就叫人牙子来带走。
一个婢女罢了,有什么要紧的?
陈管事在心里琢磨一番,已有了计较,爽快的说道:「好吧!你去和厨房的小翠交换。」
「多谢管事、多谢管事。」杏花连声道谢,满脸欢欣之色,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后,才转身离开。
她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忽然完全消失了。
同日,未时。
花如海知道雪艳是不会安分的,可是他并不在乎,等到这些事情过去了,一切都会变得更好,至于现在,他必须先解决一件小事。
刑戮斜倚在花梨木躺椅上,冷冷的扫视面前的两人一眼,说道:「说吧!怎么回事?」
「大哥!」刑鎌立刻激动的喊道:「花如海竟将雪艳那个贱女人养在偏宅里,明知她是大镖局派来的奸细,居然放任不管,不知有何居心!」
刑鎌在外人前一向寡言,此刻显然是气极才会如此失态,恶狠狠得剐了花如海一眼,彷佛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
等到刑鎌说完后,花如海才上前一步,低下头恭恭敬敬的说道:「属下已向二爷解释过了。」
「嗯!」刑戮点了点头,大手一挥,淡淡的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先下去吧!」
「是。」花如海躬身行礼后,才转身离去,离开前他悄悄得瞥了刑鎌一眼。
有的时候,他也会瞧不起这个高大沉默的男人。
眼见刑戮竟轻易的放过花如海,刑鎌不由得急道:「大哥!」
「既然花如海已经和你解释过了,你就应该知道这件事是我同意的。」
刑戮的口气平稳冷淡,听不出喜怒。
「是,可是......」
「好了。」刑戮终究是有些厌烦,说道:「与其费心思去纠缠这些枝微末节,倒不如把我交代你的事做好。」
刑鎌立刻低下头,恭敬的答道:「是。」
眼见那人低首垂眸不再言语,刑戮不免轻声叹息:「阿鎌.....你为何如此厌恶花如海?」
「我并不厌恶他。」
「是吗?」刑戮笑着问道:「阿鎌如今也学会说假话啦?」
刑鎌心头一惊,连忙抬起头来,喊道:「大哥……」
刑戮并不回话,只是笑意盈盈的望着他。
刑鎌又低下头,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只是认为……大哥太过相信他了…这样不好……」
「哦?」
刑鎌解释道:「花如海早年一直在卓东来手下,卓东来待他亦算不薄,后来却轻易的转投我们,只怕将来……」
「你是怕他将来也会背叛我们……」刑戮眸色一暗,冷声道:「或者是…你认为他根本还是卓东来的人?」
刑鎌沉默不语。
「阿鎌不用担心这些。」刑戮放柔音调,和蔼的说道:「花如海的确还是卓东来的人。」
「什么?」刑鎌瞪大双眼,惊声叫道。
「花如海既算是卓东来的人,也算是我们的人。」刑戮彷佛没看到刑鎌惊愕不已的表情,慢慢的说道:「卓东来此人的心计深不可测,又残酷多疑,若是他对我们太过忠心,反而容易因此露出马脚,让卓东来拔除……阿鎌可还记得我们当初送了多少忠心耿耿的兄弟进大镖局?可还记得他们的下场?」
刑鎌低声答道:「记得。」
「正因花如海想两边讨好,一时半刻反倒让人毫无所觉,毕竟卓东来交代他办得事,他一向都办到最好,这种人处事圆滑,手段也不差,又可以用利益买通,我为什么不要?」
「可……若是…」
「不会的。」刑戮直接打断刑鎌的话,说道:「他是不会回到卓东来那边的,这种人利聚则来、利散则去,求得不过是利,如今卓东来能给他的,可没比我多,就和买卖一样,银货两讫,只要他继续帮我做事,他想要那个破了相的女人又有何妨?」
刑戮微笑:「况且……你知道他有多恨卓东来吗?」
刑鎌有些不解的问道:「恨?」
「花如海不光是擅长鉴定字画,他自己在这方面也颇有造诣,尤擅丹青,当年北道风起云涌、群雄逐鹿,卓东来为了打探消息,送了不少才女去青楼楚馆充当耳目......」刑戮脸上笑意不减:「而这些才女多半出自花如海的手笔,由他亲自教导。」
刑鎌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说道:「那雪艳亦是?」
「当然。」刑戮说:「只是雪艳实在太好了,花如海竟然舍不得她,想把她留下。」
「卓东来不答应?」刑鎌小心翼翼的问道。
「岂止是不答应?」刑戮放声大笑:「他让花如海亲自把雪艳送到我的床上来。」
亲手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送上别的男人的床,这种羞辱,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可以忍受的。
「所以…阿鎌莫要再管这些了。」刑戮柔声道:「大哥很高兴你替大哥调查可疑之人,只是这种事,大哥自会处理的。」
「是。」
刑鎌慢慢的退出去,然后轻轻地掩上门。
他的大哥,总是那个样子的。
平静的、温和的俯视着他,就像一个强大的王朝看着弱小无用的藩属,就算偶有斥责,也到不了心底。
无论是努力也好,过错也罢,他的大哥总是这样纵容着他。
......从不告诉他任何事。
他甚至只要乖乖待着,就能富贵荣华、衣食无忧
因为没有期待,所以毫不要求。
那让他相当清楚得意识到,无论他的大哥表现得有多么爱护他,实际上都只是因为不信任他。
又或者只是……
──根本不在意。
同日,酉时。
花如海正恭恭敬敬的等着座上之人问话。
「阿鎌之后去了哪里?」
「二爷去了鸽舍。」
「哦?」刑戮头也不抬的应了个声,手上翻阅账本的动作并未有丝毫停顿。
「二爷认为其中几只信鸽的状况不佳,却并未汰换,因此斥责了负责管理鸽舍的阿尧。」
「是吗?」刑戮将手中的账本合起,说道:「阿鎌一向知道分寸,这事就随他吧!」
「是。」
「倒是长安那里可有动静?」
「敏大人怕是不能再忍了。」花如海低声道:「大镖局的威势已去,敢于挑臖的绿林盗匪增加不少,每趟镖都要多派人手,加上三镖联盟私下接镖,近期大镖局的接镖量大不如前。」
「看来终于到了我送出手上这份大礼的时机。」刑戮淡淡道:「雄狮堂已经整修完毕,请卓爷来洛阳检视,刑戮必率双刑镖局上下恭迎。」
「属下明白,必将拜帖准备妥当,邀天下群雄共襄盛举。」
「如此甚好。」刑戮笑道:「就让卓东来和他心心念念的雄狮堂一起永远留在洛阳,不必回长安了。」
「是。」
花如海躬身行礼,藉由姿势隐藏自己的神色。
他想到刚才交给刑戮的账本。
眼下尚有大镖局分散刑戮的注意力,倒还不至于马上看出端倪,若是时日再长一些,恐怕就要露出马脚了。
回头就叫陈管事加快脚步,再不能拖下去了。
花如海暗暗下定决心,他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同日,黄昏。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刑鎌坐在桌前,不断地以食指的指节敲击桌面。
叩叩、叩叩。
刑鎌的手指已经停下,声音却没有消失。
「进来。」
一个人推门而入,声音也随之停止。
这本来就是这个人的敲门声。
「二爷。」
来人弯了弯腰,小心翼翼的从袖中抓出一只雪白的信鸽。
刑鎌伸手接过信鸽,问道:「阿尧,可有引人注意?」
「二爷放心,旁人皆认为属下得罪了您,您召属下来,是要问罪的呢!」阿尧笑道:「至于这鸽子,我推说是染了病的,要抓出来杀。」
「办得好,只是表面功夫仍要做足,你这个月的月钱是不能拿了。」刑鎌解下腰间的玉佩,随手扔了出去,说道:「这个补偿你吧!」
「多谢二爷、多谢二爷。」
阿尧一边道谢一边连忙伸手接下,他一年的薪俸都比不上那块玉佩。
「阿尧,我走了之后,大哥可还有召见什么人?」
「就如二爷所猜想的那样,大爷又召见了花如海。」
「呵呵…」刑鎌冷笑数声,并未再多说些什么,只是淡然道:「阿尧,你先回去吧!」
「是。」
等到阿尧退出去以后,刑鎌先起身去取了笔墨,然后仔仔细细的将纸平铺于桌面,又谨慎的选了一只柔软的羊毫笔,蘸饱了墨汁。
力凝于腕,去迟迟不肯下笔,刑鎌瞪着雪白的纸面,忽然痴痴一笑。
罢了!大哥…反正你都是不要的……
落笔无悔、一气呵成,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洛阳东风几时来?
一只雪白的信鸽冒着深夜的寒风自洛阳飞出,在灰冷的夜空中飞行,要把这七个字带到另一个人手上。
六月二十三日。
长安,大镖局。
卓东来正在喝酒。
他先将酒含在嘴里,然后才慢慢咽下,瞇着眼感受冰凉的酒液如丝绸般滑过他的喉头。
孙达静静的等待着,他知道卓东来已经很疲倦了。
「收到了?」卓东来轻声问道。
「是。」孙达低下头,恭恭敬敬的将拜帖用双手奉上。
大红色的拜帖,缀着金色的花纹,上头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清香。
卓东来只看了一眼,就随手将它扔到一旁,笑着说道:「看来他们真得是要请我到洛阳送死。」
卓东来又问道:「敏大人也收到了?」
「是。」孙达说:「三镖联盟和北道上有头有脸的门派都收到了。」
孙达自然明白卓东来为什么会这么问。
近来江湖上盛传卓东来为谋夺总镖头之位,借着朱猛来长安与司马超群谈和的机会,把他们两人一网打尽,为了斩草除根,甚至连司马超群的妻儿都不肯放过,一举侵占了大镖局,将北道魁首之位据为己有。
朱猛带着七八十个死士来讲和?可笑!
孙达忍不住在心中冷哼一声。
可惜这个世界并不是时时都需要真相的。
这种说法无疑对大镖局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趁机生事,想将卓东来拉下马的人绝对不会少。
当初大镖局的声势如日中天,若能一统北道,便等于将河朔中原到关东这条线上的所有生意囊括,随之而来的巨大利益绝不是旁人所能想象得到的,然而大镖局不仅失败了,如今还名誉受损,敏大人虽说是朝堂中人,但对江湖之事并非一无所知,怕是早已看出双刑镖局的野心,可他要的是一家能带来利益的镖局,并不是非大镖局不可,大镖局如不能力图振作,很快就会被敏大人弃如敝屣。
双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用雄狮堂逼卓东来。
先广发武林帖,将雄狮堂转交大镖局的消息弄得人尽皆知,若卓东来连拱手送上的雄狮堂都不敢接手,往后便无颜立威于北道众门派之间,最重要的是会失去敏大人这座靠山。
纵使是鸿门宴,卓东来也已经骑虎难下。
「洛阳那里出现不少自称是朱猛手下的人。」孙达有些担心道:「前往洛阳之事,请卓爷三思。」
朱猛的手下早就已经死光了,死在长安城外的荒野穷山中。
──那么这些自称是朱猛手下的又是何人?
「哦?朱猛的手下……」卓东来淡淡的说:「双刑倒是费了一番苦心。」
「三镖联盟压低镖利,已诱得不少商号与我们解约,改雇他们运镖。」孙达的声音严肃诚恳,低声说道:「探子已经回报,虽然谣言四处流窜,但已查明源头的确是来自洛阳,目的恐怕就是结合三镖联盟之事令敏大人对大镖局心生不满,迫使卓爷前往。」
「东风将至,倒不如就遂了他们的心意。」卓东来冷笑:「从今日起,大镖局闭门谢客,不再接镖。」
卓东来调整了姿势,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转头对孙达说道:「召回所有镖队,要他们在七日内返回长安。」
「属下明白。」
「七日之后,动身前往洛阳。」
「是。」
洛阳东风几时来,川波岸柳春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