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花朵改造指南》事后一支烟

11、11

　　一夜无梦，又是一个自然醒。

　　祝芙洗漱完顶着一颗乱糟糟的鸡窝头出现在一楼客厅时，原本正在喝水的方则闻差点一口气没咽下去喷出来。

　　他抱着玻璃杯咳了半天，见祝芙一脸茫然地看向自己，连忙红着脸背过了身。

　　祝芙挠挠脑袋，忽然被一阵饭香吸引。她被这味道勾着向前走了几步，就见灶台前立着熟悉的身影。

　　“惬意！你在做饭！”

　　她跳过去，想要拍拍他的肩膀，然而话说出口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捂住嘴，迅速后撤一步。

　　她又叫错了。

　　祝芙手背在身后，悄悄抬眼观察祁野逸。见他面色如常，心里顿时轻松起来，于是便又佯装无事地走上前重复一遍。

　　“你在做饭呀！”

　　祁野逸淡淡嗯一声，余光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转过头瞧她。
　　结果就是这么一眼，他手一抖，锅铲差点滑下来。

　　他关掉火，强忍着笑意：

　　“你洗漱了？”
　　祝芙点头。

　　祁野逸：那你要不要去照照镜子？
　　祝芙：？？？

　　祝芙一溜烟儿跑到厕所，看到镜子里自己鸟窝似的乱发时差点没尖叫出声。

　　她一面蘸水梳头，一面忏悔。都怪她昨夜太过兴奋，头发没完全吹干就在床上来来回回地烙大饼，这下倒好，头发乱七八糟的，简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她对着镜子正碎碎念，忽然脑中灵光一现。

　　呜呜呜。
　　所以方则闻刚才见到她才会呛水吧……

　　想到这里，祝芙羞愧地捂住了眼睛。

　　祁野逸站在厨房里，听着祝芙忽高忽低的声音不断自厕所传来，忽然有些想笑。

　　其实他原本想睡个懒觉的，但多年来养成的生物钟太过顽固，早上六点过后，他躺在床上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平日里为了多接点外快，他一向起得早，有时早饭都顾不上吃便出了门。现如今身上起了疹子，外出已几乎不可能，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结果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天夜里的虾仁蒸蛋。

　　唔，自己好像已经夸下了海口，如果不露一手的话……
　　是不是在她面前会很跌份儿，搞得自己像是个骗子一样？

　　这么想着，他一早起来便进了厨房。

　　祝芙打理好头发从厕所出来时，祁野逸正好端着粥坐下来。
　　鉴于他还在吃药，饮食自然以清淡为主。

　　方桌上摆着油条和蒸饺，还有一锅鸡丝粉。
　　祝芙扫了一圈，突然发现桌角摆着一只小小的搪瓷碗。

　　“惬意，这是你特地做给我吃的吗？”

　　她说这句话时眼睛紧紧盯着桌上的蒸蛋，并没有看他。祁野逸却被她那句“特地”刺了一下，脊背一僵。

　　他刚想出口反驳，就见祝芙突然抬起头，眼睛弯弯，笑得明亮又满足。

　　“谢谢你，惬意！”她说。

　　祁野逸愣了一下，见她一脸开心，滚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好干巴巴道了句“不客气”。

　　三个人坐在一起吃早餐，方则闻不爱说话，祁野逸不想说话，剩下祝芙一个没人跟她说话。

　　祝芙低头漫无目的地搅动着碗里的东西，没一会蒸蛋就全碎了。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祁野逸面无表情的脸。

　　她眨眨眼，将勺子放下。环视一圈，这才想起来好像没看到谭镜亦。

　　“小亦还没有起来吗？”她看向方则闻。

　　方则闻一直闷头吃饭，因此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是问他的。餐桌上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祁野逸抬起头——就看到祝芙正看着方则闻。

　　于是方则闻抬眼，就见到两双眼睛正同时盯着自己。

　　“怎、怎么了吗？”他眼睑颤了颤，脸颊瞬间红起来。

　　祝芙：“我刚才想问你小亦是不是还没有起床？”

　　方则闻摇摇头：“我早上没看到她……”

　　祝芙点点头，继续吃饭。
　　结果刚舀一勺准备放嘴里，身后突然一阵脚步声。

　　“让我看看今天早上吃什么……”

　　是谭镜亦的声音。

　　祝芙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见谭镜亦绕了一圈，坐到了她对面。

　　她发现谭镜亦好像很疲惫，眼睛也有些肿，但说话时的语调却依旧轻快跳跃。

　　她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想起昨天上午在泉涌寺见到的场景。

　　那时她没有看清对面那僧人的长相，却清楚地看到了谭镜亦在哭。

　　那是她没有见到过的，谭镜亦的另一面。

　　难道她其实也有不能为人所言说的痛苦吗？

　　她托着腮，一时陷入了思考。
　　直到祁野逸屈指在她碗边叩了叩。

　　木桌与指骨相抵发出的声响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祝芙抬头，看到祁野逸正看着自己。
　　两人眼神相接，他视线向下，落在她面前的碗上，那意思是在说：

　　快吃。

　　祝芙又搅了两下，蒸蛋彻底碎掉，她举起勺子放到嘴边，还没咽下，突然又将勺子放回碗中，急急掏出了手机。

　　笃笃。
　　几秒后，祁野逸感觉自己大腿震了两下。

　　他伸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刚一解锁就见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

　　【来自小丸子】

　　他瞅了祝芙一眼，发现她正好也看着自己，眼睛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他手里的手机，急切写在脸上，就连眉毛也皱成了一座小山。

　　他点开。

　　【小丸子：你还记得我们那天在山上看到的两个人吗？】

　　祁野逸皱了皱眉：什么两个人？

　　【小丸子：就是你昏倒前，我趴在草丛里，当时我让你蹲下来你不蹲，然后差点被他们发现……就是那两个人！】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他当时就没搞清楚，她蹲在那里到底是在看谁，蚊子那么多，亏她蹲得下去。
　　不过她怎么突然又提起这件事？

　　【71：然后呢？怎么了？】
　　【小丸子：那个女生，好像是小亦……】

　　祁野逸放下手机，抬眼看向祝芙。
　　她看起来好像有些着急，脸红红的。

　　没待他继续回复，就见对话栏又飘来一条消息。

　　【小丸子：我觉得小亦好像不太开心，但是她看表现得又像没什么事一样……这是为什么呢？】

　　祁野逸想了想，忽然将手机放到一边，看着她，一字一句：

　　“再不吃就凉了。”

　　祝芙慌乱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蒸蛋搅得稀碎，不由低呼一声，垮起了小脸。

　　这一声让谭镜亦彻底笑出了声。

　　她刚刚就觉得这俩人鬼鬼祟祟的，眼神交接你来我往，热闹极了。
　　如今见到平日里从来不肯在餐桌上多停留一秒的祁野逸不仅坐了下来，还主动开口互动，更是觉得见了鬼。

　　这才几天？三天？四天？
　　这俩人就这么熟了？

　　她不由生起几分看热闹的心思来。

　　祝芙见谭镜亦笑起来，心里更加窘迫，但又因为自己让她真正发自内心地感到了快乐而觉得有些欣喜。

　　只是看着她的笑脸，祝芙总会想到那天她垂着泪挽留的模样。

　　面对美食，祝芙第一次感到食之无味。
　　她埋头将碗里的蒸蛋默默吃完，盯着空空如也的碗发起了呆。

　　忽然，桌上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71：怎么样，好吃么？】

　　这叫她怎么回答呢？她刚才光想着别的事情了，都没把注意力放在吃的上面。
　　不过这可是他特意为自己做的耶。

　　祁野逸盯着桌角的手机，没一会儿就见屏幕亮了亮。

　　他打开，又是那只粉毛兔子，正握着爪子不住地点头。

　　【小丸子：[嗯嗯]】
　　【小丸子：好吃好吃！[转圈][转圈][转圈]】

　　祁野逸悄悄勾了勾唇角，手指上下翻飞着，快速打出一行字：

　　【71：跟上次比呢？】

　　祝芙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天晚上外公做的那碗虾仁蒸蛋。当时他只吃了一口，剩下的全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那时他好像说了一句，他做的比较好吃。
　　然后自己就说，让他做给自己吃。

　　所以他就特意做给自己吃了吗？

　　祝芙忽然觉得心口轻飘飘的，好像鼓起了一只气球。

　　【小丸子：超好吃超好吃！】
　　【小丸子：惬意，你真好！下次也做给我吃吧！】

　　祁野逸似乎很受用，甚至没有追究她又叫错自己名字，只低低哼了一声，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

　　他站起来，长臂一捞，顺手将祝芙面前的碗拿起来摞到了自己的碗上，又把勺子从她手里抽出来，一并端着走向了厨房。

　　谭镜亦见此情景，心里不由“嚯”了一声，发出惊叹。
　　这怎么还区别对待起来了呢？

　　她看看自己，又看看一旁端起碗也正要走向厨房的方则闻，连忙将最后一口粥喝掉，咔地扣在方则闻的碗上面。

　　“好弟弟，顺便帮姐也刷了呗。”

　　方则闻挠了挠头，好脾气地低低应一声，快步走进了厨房。

　　客厅安静下来，头顶的风扇呼呼作响。

　　祝芙低下头，打开聊天界面。只见上面张牙舞爪地躺着四个字：

　　“看我心情。”

　　-

　　祝芙是个乐观积极的女孩，这一点从学生时代的“教师评语”一栏中便可窥见一二。
　　老师们在评价她时也许角度有所不同，但无一例外最后都会提到几个词：

　　积极乐观、阳光开朗。

　　这也的确是长久以来她所坚持的原则之一。
　　她坚信，如果遇到什么烦心事的话，那就吃吃东西睡一觉，第二天准能忘得干干净净。

　　可现在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烦恼。

　　这个烦恼跟她上学时看不懂的数学题不一样，跟她体育小测时跑不完的八百米不一样，跟她一直追更最后烂尾的漫画也不一样……

　　她思前想后，寝食难安，终于在某天夜里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出现在了祁野逸的画室门口。

　　令她惊讶的是，画室今天开着门。
　　甚至很热闹。

　　只是热闹的源头不是人流，而是不知名的劲爆鼓点。

　　唉，怎么人看起来挺冷静的，却听这么狂躁的音乐呢？

　　祝芙被这狂野的鼓点狠狠冲击了一把，心脏跟着抖了抖。

　　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并没有看到祁野逸的身影，于是便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

　　音乐声越来越大，有些吵耳朵，祝芙将自己耳后的头发拢到前面，试图削弱一些——然而并没有任何用。

　　细密嘈乱的鼓点砸在耳边，让她头脑发涨。
　　循着声音源头，她看到了祁野逸。

　　他背对着自己，好像在画画。

　　祝芙挪着步子走进了些，才发现他在画上次没临完的那幅背影图。

　　画板肉眼可见地被调高，吊灯落下来直直打在画板上。祁野逸站着，一手握笔，一手托着调色板，正在进行细节上的提亮固色。

　　“惬意，你真的很有天赋！”祝芙看得入迷，一时有些兴奋，忍不住开口。

　　冷不丁出现在耳畔的声音将他吓了一跳，祁野逸整个人一缩，下意识往左边错了一步。
　　见他将位置空下来，祝芙也跟着向左，正好站到了画板中间。

　　她目光在画布上反复穿梭，忽然眼睛一亮，上前一步猛地握住祁野逸的手。

　　“惬意，你一定要画下去！”
　　“你真的、真的、真的很有天赋！”

　　祁野逸眨了眨眼睛，视线落在被她握住的手上。由于被她猛地握住，晃动之下，画笔上沾着的一点橙色甩在了他手腕处。

　　躁动的鼓点声此起彼伏，声浪一波又一波推过来。
　　祁野逸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深吸一口气，迅速将手腕抽了出来。

　　他走到屋子另一边，将角落里的音响彻底关掉。
　　高大的影子晃了晃，重新荡回祝芙面前。

　　“你真觉得我有天赋？”他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声音沉静，听不出情绪。

　　“有，当然有！”祝芙几乎脱口而出。

　　一声轻笑自头顶传来，祝芙疑惑地抬起头。
　　祁野逸别过眼睛，没有看她，好半天才又转过来。

　　他定了定神，就要开口，却听祝芙突然倒吸一口气，捂住嘴巴：

　　“惬意，我才发现你戴了眼镜！你居然是近视眼吗？”

　　祁野逸终于无奈地笑起来，散漫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像一把泡散了的棉花糖。

　　她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地将氛围破坏掉。

　　他摘下眼镜，捏了捏眼角，声音疲惫又无奈：

　　“这么晚了，找我什么事？”

　　祝芙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突然拍拍脑袋，表情瞬间懊丧起来。

　　“我还是觉得很烦恼。”
　　“烦恼得睡不着觉。”

　　“哦？”祁野逸错了错身子，将画架推到一边。
　　祝芙跟上去，继续道：“你觉得我跟小亦算是朋友吗？”

　　祁野逸捞起衬布：“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由你自己判断？”
　　“好。”祝芙点头，“我觉得小亦是我的朋友。”

　　“那你觉得，朋友是不是应该为对方排忧解难？”

　　祁野逸默了默，没有回答。

　　“我那天在山上看到小亦偷偷哭之后，心里就总觉得很难过。我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可每次在家里见到她，她都好像看起来又很开心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她不开心。”

　　“她明明心里那么难过，为什么又要假装自己很开心呢？”
　　“我不明白……”

　　她抬头望着他，说着说着，眼圈渐渐变红，眼眶也开始噙了泪。

　　祁野逸却只静静地看着她。

　　他一向不喜插手别人的事情，谭镜亦的事情如此，在他看来，祝芙也如此。虽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得不游走于各色各样的人中间与之周旋，却很少愿意交心，称得上亲密的朋友更是几乎为零。

　　说到底，他是一个淡漠的人。
　　他相信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无端冒昧地介入到谁的生活中，都是对彼此的一种冒犯。

　　然而看着面前的女孩，他想了想，还是用一种她能够接受的方式开了口。

　　“既然她不愿意开口就算了。”他说，“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夜风阵阵，月季花的香气从低处飘来，淡淡的，甜甜的。

　　祝芙眼睛闪了闪，突然开口：“那你呢？惬意。”

　　“你也有自己的秘密吗？”

　　夜色浓稠，祁野逸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