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侍》三十三座时钟

4、许嫁

　　苏家次女许嫁的吉日当天，十里红妆占据了京城的长街。
　　在重重的红缎帷幔之下，苏瑜平静地执着掩面的团扇，凤冠边缘垂下长长的珠玉流苏，直至肩侧。
　　至新府、跨火盆、拜高堂、入青庐。
　　跨过一场喧嚣，青庐当中重重帷幔，安安静静，苏瑜只有凝神细听才能听见微弱的人声。
　　外面传来一声响，苏瑜垂着眼，眉心的花钿如莲，在光洁的额间盖了薄薄一层。
　　一阵酒香传过来，淡淡的。她坐在床沿，团扇被人拿开，身前的人淡声道：“抬头。”
　　苏瑜抬头，眼尾殷红，唇微微抿着，耳边垂下明珠流苏，中和了金器的厚重。
　　江萦看了会儿，随后坐在圆桌前自饮自斟。
　　苏瑜卸下冠，解下钗钏，长至腰际的青丝披散下来，她轻声道：“王爷肯做到这份上，已然是臣女之幸。”
　　江萦没抬头，只是不再去拿酒壶。他凝神倒了茶，庐山云雾的茶香浅淡。
　　苏瑜嘴角勾起一丝奇异的笑：“王爷淑质英才，不知有多少京中贵女思慕于您，挤破了头也想嫁进景王府做正妃。臣女自认并不有什么格外出众的地方凌驾于众千金之上，自十五日前圣上在金銮宫宴降旨赐婚时，臣女就已经是各家贵女共同的敌人，若说臣女得王爷青眼自是牵强，王爷心中想的他人自然不能知晓，也不敢有人细究王爷之心。”
　　江萦坐在她一丈远的地方，面色平静淡漠如水，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不带半分感情：“苏二小姐姿容妍好，又何尝不是京中世家子弟的思慕之人，苏小姐倒也不必如此过谦，本王也绝非什么万里挑一的如意郎君，若论私心，苏家百年清贵，确实能对本王有不少助益，娶妻虽娶贤，然若妻子只有贤德……”
　　苏瑜轻笑一声：“王爷最看重的不是贤妻，而是凌云之志。”
　　江萦看了她几眼，随后按了按额角道：“既如此，王妃，该安寝了。”
　　烛火熄灭，重重纱幔之后，是两道伶仃的影。

　　夜已深，苏瑕依旧拥衣坐于灯下，执笔蘸上朱砂的时候广袖往上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长案之上是一幅卷轴，一副女子的画像横亘其中。
　　画中人着一身绯色衣裙，长发挽成发髻，一支桃花步摇簪在髻边，粉色琉璃流苏长长的垂下来，眉心一朵梅花。
　　苏瑕勾勒完肩上的缀珠，手顿了顿，随后放下了笔。
　　雪宁心内有些忐忑：自家小姐自今日晨起就是这样，就连去景王府赴宴时也有些魂不守舍，虽然表面上的礼节依旧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但回府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直至夜深。
　　雪宁有的时候隐隐约约能够知道自家小姐想的大概是什么，但有的时候又觉得自己会错了意。
　　房中的灯火亮了很久，隐匿在一片黑暗的亭台楼阁之中，朱门金户庭院深深，吞噬所有藏在表面之下的东西。
　　次日朝起，晨阳初现。
　　苏瑜着一身红色里衣，长长的青丝披散着，眉间一朵花钿成了残红，身后锦被略显凌乱的拱在一起，莫名带上了几分旖旎。
　　苏瑜平静地接过侍女呈上来的滋补汤药，热气氤氲的一碗，她一勺一勺喝干净，随后更衣上妆。
　　苏瑜看着镜中自己的妇人发髻，从前颊边留下的些许碎发也都被梳了上去，铜镜映出珠帘后婢女手中捧着的衣裙，是一套宝蓝色裙装。
　　从前绯色衣裙穿得多，苏瑕嘴上不说，但苏瑜知道苏瑕喜欢看她穿绯色，及笄时显得娇俏，仅仅也只是一年以前的事情。
　　满庭春光撒在玉栏前，光影拂过堂前，分割出廊下一片阴影。
　　两日后苏府
　　一辆华盖马车停在府门前丹墀之下，一身锦衣的青年先行下车，随后一身华服的女子下了车。
　　苏瑜一身天青色衣裙，景王与她携手进了府门，路过三重院落，才来到正堂。
　　苏琅与杨氏坐在交椅上，苏瑜低下身子行了万福，苏琅与杨氏则先后起身去扶作揖的景王与苏瑜。
　　杨氏眼中闪过泪光，伸手抚过苏瑜的肩膀，随后眼里却又闪过一丝焦急，温声道：“瑜儿高嫁王府，苏氏一族有幸受得藩王余祯，上承天恩，下慰先祖，我们母女想去祠堂告慰苏氏先灵，王爷，夫君，还望容谅。”
　　苏琅看了眼景王，后者却是连声道：“是小婿思虑不周，岳母尽管去，小婿也好在此与岳父叙些闲话。”
　　杨氏笑着点点头，随后带着苏瑜离开了正堂。
　　抄手游廊才走了几步，苏瑕就已经感觉到蹊跷：“母亲，是不是姐姐出事了？”
　　杨氏面色凝重地点点头，随后道：“今日你回来得正好，我去看过好几次，瑕儿心思重，你去看想来最合适。”
　　苏瑜再也顾不上礼仪，疾步快走一路往苏瑕所居住的倾云居而去。
　　庭下种着几株白玉兰，还是当年苏瑜带着人亲手撒下的花种。
　　苏瑜踏上台阶，直接拉开了槅门。
　　苏瑕坐在窗前长案上，听到响动扭头，眼神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后很快反应过来，轻声道：“你怎么……”话还没说完，随后又摇头：“对，今日是你回门的日子。”
　　苏瑕转身往茶桌走去，苏瑜却道：“你脸色不对，果然如同母亲说的一样，你整个人看上去也清减了不少，我不过离家三四日，你怎么到了这步田地？”
　　苏瑜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怒色，苏瑕倒了一盏茶回身安抚道：“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最近这时节难免寒凉，我素来一到这个时候就体虚，这些你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今年京城格外冷，因而看着也比往年重，按照以往的方子调养下去，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苏瑜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可瞥见苏瑕算不上好的面色，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我如今虽嫁了外人，但难道就因此我们姐妹二人生分了不成？眼下我在景王府诸事顺遂，但只一件，你需得允我。”
　　苏瑕坐在桌边看她：“什么事情这么严肃冷厉？你说，我答应你就是了。”
　　苏瑜低眉道：“如若日后，我遭遇了什么不测，你要替我，守好苏家。”
　　苏瑕的动作一瞬间定住，脸上本就有些勉强的笑一点点消下去。
　　苏瑕平静地闭眼；一瞬，又睁开。
　　“何出此言？”
　　“世人皆传景王风华绝代，在先帝病重的那段时间，朝中对新君人选，不少朝臣押的就是景王；如今他虽没有御极，但当今君上，可曾对当初支持景王的朝臣动过手？能登帝王之位的人，心只会越来越硬。难道扶立新君的功臣被杀一事还少吗？普通士族也不会容忍自己的政敌存在，更何况是本就不拥立自己的人；有些时候，最令人后怕的不是漠视，而是猜忌，”
　　“不论是今上还是你夫君，想必都不是什么慈善之人，与这样的人共谋事；只能共患难，却不能同享乐，可当初，赐婚与受婚的人，恰恰就是他们。”
　　“因而我才这么同你说，阿姐，我已经入了局，除非我死，不然究其我这一生，也不会再有重新做回苏家女的一天；幸而你还没和这些人扯上关系，眼下只有你能够保全苏家了。”
　　“若果真到了那一步，你是要我舍你于不顾？”苏瑕面色平静地叙述。
　　“你只能舍下我，而这已然是最后一步，但就连这一点也很难做到，凡事人之所愿，往往落空，这已经是我最后能和你在苏府说的话，或许下次来，我已经成为彻彻底底的棋子了。”
　　“你需得珍重，父母，就请你多多关照了。”苏瑜说完这番话，便起身离开，天青色的裙角拂过杌子，带起一阵轻微的声响，随后槅门一声响，带进来一阵风，吹了吹书案上的素色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