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底看月亮》栀言Aiyana

9、我在海底看月亮

　　一片墨色，天空是黑的，大海也是黑的。
　　几乎所有人都在跟我说，等一等，天会亮的，但是我等不到了……
　　春天的海水任然带了冬日的冷，没入脚踝，刺骨冰凉。
　　一步一步往前走，到最后麻木了，没有一丝感觉，沙子被踩在脚底，随着每一步的走动，留下一个小小的坑，然后被海水的波涛抚平。
　　我隐隐约约看到远处的海面上有一只塑料袋，飘飘荡荡，毫无归处。
　　海水一寸一寸漫上来，天空中的云层越来越厚，月亮始终没有露面。我闭上眼睛，往前走。
　　我不再惧怕大海了，大步的跨出去，前面是家啊……
　　波浪在我的腰处轻柔的波动着，一下又一下地推着我往前，我不知道迈到哪一步的时候脚底会离开沙滩，不知道什么时候海水可以漫过我的头顶。
　　快了，就快了……
　　透过晃动的水波，天空被揉碎了。
　　厚重的云层终于在最后一刻散去，月亮露了出来。我最后一次抬头看天，月光透过海水四分五裂，碎成了一片一片，银色的波纹流转，如同千万条银色的鱼将我包围。
　　水流滑过脸颊，掉入嘴里，咸咸的，不知是我的眼泪，还是海水……
　　晃动的水流让世间一切成了虚虚的影子，我看见一轮支离破碎的明月，很美，可一生只能看一次……
　　海水带走了我空虚的外壳，我要融化了，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了一盆水里面。
　　孤立无援的日子太久了，这一次我不需要有人来帮我，也不会有了……
　　那么……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光线似乎要把我的身体穿透，我的五脏六腑暴露在月光下，毫无遮拦，整个身体在慢慢蒸发，我眨了眨眼，看到熟悉的村庄。

　　细长的石板小道从两座小楼的夹缝中努力往前爬，树梢颤抖，影子也跟着抖，在地上射出斑斑驳驳的光圈。
　　奶奶刚从棋牌室出来，回到家看见我不在，拎起锅铲冲出家门，大步流星，雷厉风行。
　　初春的天并不炎热，我老远听到了老太太的脚步声，像面前蹲着的女孩摆摆手，撒腿就跑。
　　林悦回头看了一眼，加入了逃跑的阵营，珊瑚汪汪叫着，摇着尾巴跟上。
　　“喂，小鱼崽子，你奶奶又杀过来了。”
　　“嗯，赶紧跑吧，她老人家老当益壮，能追我两条街。”
　　我喘着粗气，
　　“估计是在棋牌室又输了钱了。”

　　初春的风显然是个叛徒，将我们的话送到了奶奶耳朵里。老太太掂了掂手里的锅铲继续追：
　　“小崽子，有本事你停下来！”
　　脚步声响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小村庄，大海清澈的如同从未被污染过，和天的颜色一样，都是透明的。天上是白色的云，海上是白色的浪。

　　男生拉着我的手，陪我漫步在这片沙滩，给我描述着眼前的景象。
　　云鲸捡了一枚贝壳放在我手心，对我说：“我设想中的这一款探测仪的构造和材料就不跟你说了，但是我想了一个名字。”
　　“叫什么？”
　　“你猜。”
　　“你爱说不说，我还不想听呢。”
　　“行了，不逗你了。如果这款探测仪真的能由我带头自主研发出来，我想给它起名叫做‘云渝号’。”
　　“这么土的名字啊，不就是把我们俩的名字加起来吗？”
　　“如果我真的能研发出这个东西，也可以作为我们爱情的见证啊……”

　　夕阳西下，两个人坐在沙滩上，面对着一汪深不可测的海。海鸥划过天际，朝着坐着飞去，慢慢成了一抹剪影。
　　握着他的手，永远也不会松开。一切都很好，幸福成了水中月亮的影子，美好到看不清，如同真的会存在一样……

　　这个时候多好啊，大家都在……
　　我垂下头握了握自己的手，手心微凉，深深的掌纹纵横于其上，像是纠缠不清的命数……
　　什么时候能团聚呢？应该快了吧……
　　“云鲸，你什么时候娶我啊？”
　　“再等一等……”
　　我坚信不移，一定等得到……

　　冰冰凉凉的液体漫过头顶，我闭上眼睛。脚底踏空，整个人失去重力，漂浮在这一片虚无缥缈的空间里。
　　最后一丝月光照进来，可惜……没照到我身上……

　　“喂？我下个礼拜日开演唱会，你来不来？”
　　“嗯，那我周日过去。”
　　“哎，看你发朋友圈说辞职了，为什么辞职？之前的工作不挺好的吗？至少有稳定的收入，连房子都买了，现在辞职太不划算了……”
　　“我还有事需要干。你那个城市靠海，有没有一片人比较少的海域？”
　　“这我想想，应该有吧，到时候我带你去……”
　　挂了电话，我喝了一口手里的咖啡，继续对着电脑删删改改，咖啡厅外人潮汹涌，车辆来来往往。
　　我看了一眼手表，收起东西，向外走去。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20分钟，我不想再等了。
　　还没出咖啡厅的门，一个女人匆匆赶来，见到我脚步停下，笑了笑：
　　“小渝，不好意思，来晚了。”
　　我将正准备推门的手放了下来，后退一步。
　　“没事，您请坐。”
　　女人的美容保养的很好，在上面几乎看不出岁月流逝的痕迹，我张了张嘴，终是没能叫出那个词。
　　“小渝，我知道当初我把你丢给你奶奶走了，你恨我，我也对不起你。”
　　“现在说对不起没有用。”
　　我看着桌子上残留的一杯咖啡，上面飘着白色的泡沫，被风一吹，泛起涟漪，纷纷破裂。
　　“奶奶告诉我，你有自己的苦衷，让我别恨你。”
　　“你奶奶是个好人。”
　　“我知道。”
　　话题僵在这儿。过了好久，女人才接着说道：
　　“那……你愿意原谅妈妈吗？”
　　我抬起眼睛望向她，迎着阳光，我终于找到了她脸上浅浅的皱纹，阳光从她的脸上一格一格的爬过去。
　　“我觉得无所谓了，现在过得很好，没有什么恨不恨的，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原谅。”
　　“小渝……”
　　我拿起包又要走，女人却叫住了我：
　　“等一下。”
　　我回过头，她的眼睛里隐隐有泪，
　　“你叫我一声妈妈，好不好？”
　　“好的，妈妈……”

　　树上的叶子被风拽着掉了下来，它们失去了原来的依靠。
　　我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即使再要回来，也没有意义……

　　我辞去了广播员的工作，拖着行李箱，带着一个铁皮箱子，四处游荡。
　　终于，我卡着点在周日上午到了阿欣所在的城市。
　　阿欣亲自来火车站接我，我看了看她，说：
　　“你真人比照片里的好看。”
　　阿欣笑了笑，抢过我的行李箱：
　　“走吧，你不说要我带你去海边吗？找了个地儿，咱们打车过去……”
　　与其说是海，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水湾，水流并不汹涌，然而水湾的出口处却深不可测。
　　“这不就是吗？我和当地人打听过了，这个水湾连着海的，四舍五入就在海边啊。”
　　我笑了笑：
　　“这样也行。”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又说大海，咱们小渔村海不多着吗？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
　　“那边人太多，不方便。”
　　我回答她，打开小铁箱，里面露出了一个金属制的家伙。
　　“这是什么？”
　　“探测仪。”
　　“天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不会开始搞科研了吧？”
　　阿欣惊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了。
　　我耸了耸肩，云淡风轻：
　　“没什么技术含量，就照着图纸做的，这是最基础的一款，而且也不耐高压，毕竟找不到好的材料。”
　　我调试着参数，将一根绳系上，然后把探测仪慢慢放进水里，
　　“你知道的，云鲸他……”
　　纵使时光早已将记忆的伤痕慢慢磨平，然而提起这个名字，我的心脏仍然会猛的痛一下。我顿了顿，接着说道：
　　“他想发明一款深海探测器，名字都起好了……现在这个重担压到我身上了，不过我可没他那么高的本事，只能做这么一个……”
　　“你搞这个多久了？”
　　“两年多吧，一切从零开始，光是这个数据的连接和传送就试了好几十次。”
　　我看着平板，上面的数字在慢慢增大，而一个小小的框里面，光线越来越暗。
　　“这个就是水底影像吗？”
　　阿欣很感兴趣。
　　“对，但是摄像头像素没那么高。”
　　“厉害！”
　　她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
　　“这个东西的名字叫什么？”
　　“云渝号。”
　　“什么？这么土的名字？”
　　“这是他起的。”
　　我重复了一遍，
　　“这是他起的名字……”

　　小小的东西慢慢往下沉，我不知道离水底还有多远，岸上的绳子越来越短，最后到了头，我看了看平板屏幕，早就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将数据全部记录下来，存到文件夹里，然后将探测仪从水里捞上来。
　　探测仪的左侧不知撞到了什么，凹下去一块，幸好没损坏到摄像头。
　　我把东西都收起来，抬头看天，天空湛蓝，小小的水湾里泛着微微的涟漪。风吹过，树梢晃动，在水面上投下浅浅的影子，像是一条鲸鱼的形状。

　　在人们不知道的某片海域，一条蓝鲸慢慢坠落，它的身躯骨骼将化作海底千万生灵的庇护所。
　　月光流转，穿过海面，照到海底时已是极微弱的一束，试着去够一够，我想我能碰到……

　　街角的某个小酒吧，阿欣抱着她的那把吉他坐在话筒前面摇头晃脑。
　　“等了三天，终于又等到她的场了。”
　　“可不是吗？这个酒馆里面一共三位驻唱，我就觉得这位有几把刷子。”
　　“阿欣不仅会唱，还能写，似乎今天唱的曲子都是她写的。”
　　人群议论纷纷，我坐在一个角落里，手中端了一杯鸡尾酒，看着阿欣给吉他调音。
　　几乎整个小酒吧里的光束全部落到了她一人身上，霓虹闪烁，光影璀璨，她是住在光里的女孩。
　　“愿我们落落大方，不负众望。
　　怀着一腔赤诚，一如既往。
　　愿我们不惧严霜，年少轻狂。
　　看了山川满目，万寿无疆。”
　　女声响起，吉他的声音分外清脆，阿欣在台上演唱，酒吧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偏要踏过一千零一道长风，
　　肆意张狂，去看大海的模样。
　　我偏要逃离幻想中的乌托邦，
　　道阻且长，风起自身旁。”
　　伴奏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唱：
　　“我偏要踏过一千零一道长风，
　　肆意张狂，去看大海的模样……”
　　“月光照在身上，澄澈明朗，
　　我在海底看月亮，
　　道阻且长，风起自身旁……”

　　2025年12月9日，接到了一份请柬。
　　一个电话打进来，接起，却发现是王大勇的。
　　“喂，沈渝，本来不想打你电话的，怎么暮云鲸他电话销号了？他是不是换号码了？我还得感谢他呀。”
　　我拿着电话迟疑了两秒，然后问：
　　“你为什么要感谢他？”
　　王大勇有点不好意思：
　　“我能够娶到刘媛，多亏了他……”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杂音，然后又是王大勇的声音，
　　“他帮我给刘媛送情书，后来又帮我出主意，说服了我父母，我现在也在城里。”
　　“你把理发店卖了？”
　　“没有，租了。我现在在一家公司上班，对了，下个月3号我结婚，你和他有没有空，你们俩一起来吧？”
　　我的手开始颤抖，几乎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回答他：
　　“对不起，我们来不了……”
　　“为什么？你帮我跟云鲸说一声撒，他可是我们的红娘……”
　　我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王大勇说：
　　“要是他工作实在忙就算了，你来，你来总行了吧？”
　　“我也没空……”
　　到这里，不知什么原因，电话嘟的一声挂了，我对着空荡荡的微信聊天页面，想了想，发过去一个红包，打出一行字：
　　“祝你们幸福。”

　　如果他还在多好啊，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某一天，我穿着白色的婚纱，我在红毯的这头，他在红毯的那一头，我们会收到来自四面八方亲朋好友的祝福，然后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他都会牵着我的手。
　　然而现在，回过头去，房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

　　我喜欢夏日的永昼，喜欢夏天多风的黄昏，看着天上的云，一点一点被太阳染成五彩斑斓的颜色。
　　那个夏天，一个女孩跑过来，举着的手机里正是录取通知。
　　“姐，你看我考上重点高中了！”
　　女孩雀跃着，
　　“这可是我哥哥以前上过的高中啊！”
　　我笑着点点头，将电脑合起来：
　　“泠月真棒，如果你哥知道这件事一定很开心。”
　　慕泠月笑了，拉起我的手。
　　“姐，走吧，爸妈等着你回去吃饭呢。”
　　饭桌上热气腾腾，菜叶子冒着油光，红烧肉香气扑鼻。两位老人乐呵呵的，忙着给我盛饭：
　　“小渝，难得回来一次，以后常回家看看，别一直忙着工作。”
　　我点点头答应：
　　“知道，爸，妈，谢谢你们。”
　　“那咱们就庆祝一下，小月考上了重点高中！”
　　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杯中的液体微微晃动，泛起涟漪。
　　窗外的天色早已暗下来，天边的云霞却仍未散去，只是一寸一寸被黑夜染上墨色。风吹动，飘荡起来，像大海上的波纹。
　　家中灯火通明，有人烧好晚饭，等待你回来，一切都很好……

　　我想起了那座山，那片海，埋葬在记忆深处的时光。
　　破碎的孤岛终会有海水来拥抱，鲸鱼的坠落是留给大海最后的温柔……
　　大海很深，月亮很远，我到不了最幽深的海底，也触碰不到最澄澈的月光。
　　但是现在，我知道，某一刻，那束光的的确照在了我的身上……
　　月亮总会升起来的。花总会开的。等的人总会来的。

　　生活继续，来日方长。如果某一天你来到海边，海风掠过，也许会收到大海给你送来的明信片，上面写着：
　　“我们都在海底看月亮，别担心，天会亮的……”
　　那么我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