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年冬至》声声与慢

1、等冬至

　　八月天，绥城这场雨来得湍急又突然，雨滴落在地面，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空气中混合着淡淡的泥土气息，潮湿又沉闷。

　　俞欢从公交车下来，雨丝顺着风倾斜地刮过来，她用手挡着头顶，快步朝家的方向跑去。
　　经过巷口的小卖部时，老旧的电视机里正重播着几天前关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的新闻：“这是人民军队从胜利走向胜利……”
　　雨势渐大。

　　俞欢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做好了晚饭，许音淑解下围裙招呼她洗洗手吃饭。
　　雨滴落在衣服上的黏腻触感让她感到不适，俞欢皱了皱眉，道：你们先吃吧，我洗完澡再吃，不用等我。”

　　吃完晚饭回房间时，已经晚上八点多，雨势越来越大，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俞欢喝完水拿起手机对着窗户拍了张照，点开企鹅给列表第一位发了过去。
　　岁岁欢：【我们这边下了好大的雨。】
　　约莫两分钟，手机响了一声。
　　周意礼：【好巧。】
　　图片里，整条街道行人稀少，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只有一个卖烧饼的商贩还在屋檐下。
　　周意礼：【怀梧也在下雨。】
　　俞欢一眼注意到了图片最下方的白色球鞋，问：【你要出门吗？】
　　周意礼：【嗯，出去买点药。】
　　岁岁欢：【你生病了吗？】
　　周意礼：【没，我给我弟弟买。】
　　俞欢松一口气，打字回复：【好，你注意安全。】
　　周意礼：【知道了，回家了再跟你说。】

　　俞欢放下手机，随手翻了翻旁边的词典。

　　这是她跟周意礼认识的第六周。

　　说来好笑，那天她闲来无事刷视频，看到评论区的一条带有性别歧视的发言，大致意思就是男人每天上班这么累，女人就应该贤惠地在家里做好家庭妇女，让男人没有后顾之忧，而不是每天每天花枝招展地出去工作。
　　可笑的是，这种荒谬的言论居然还被顶到了最上面。
　　评论下也有不少反驳的话，但很快就被更多附和的人顶了下去，俞欢抿了抿嘴，回道，“谁规定过女人一定要做家庭妇女？男性就比女性高人一等吗？”
　　留言很快被人攻击，大家都在说本来就没说错，有必要挑起男女对立吗。
　　即使俞欢有理有据地反驳对方，但一个人怎么敌得过几百张嘴，反驳的言论很快被淹没在了人海里。

　　正生气时，一个叫Z的网友对着最上方的评论回了一句，“怎么，你自卑了？”
　　俞欢愣了愣。
　　然后就看到最初发表言论的那个账号吵了起来，大概是自己不占理，直接爆了粗口，怎么看都有种被人说中恼羞成怒的感觉。
　　Z很快回道：“傻逼。”
　　随意的两个字似乎彰显着主人不屑又蔑视的态度。

　　俞欢没忍住噗嗤笑出声，顺手给他点了个关注。
　　评论区里的人被Z这句傻逼惹怒，纷纷站了出来。
　　俞欢打好字正准备跟这位友军一起作战时，就见上方的整条评论都不见了。
　　以为是网不好，但她刷新了好几遍，评论确确实实找不到了。

　　俞欢觉得莫名，想了想，她给关注的Z发了条消息——
　　【Hi。】
　　有点尴尬的开场。
　　这是他们之间说过的第一句话。

　　等了半天也不见回，大概率是不会回了。俞欢退出了视频软件。
　　一个小插曲而已，她很快就忘记这件事。

　　再次点开视频软件是几天后，消息界面总是有个红点，俞欢有点强迫症，点开一看，Z回了一个问号。
　　想起来前几天这位网友的发言，她兴趣又上来了些，反正也无聊，她在输入框一顿一顿地打字：
　　【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
　　这次Z回得很快：【你是？】
　　俞欢又打：【前几天看到你在评论区怼人，想认识一下……】
　　想了想，又敲下几个字，发送。
　　【前几天看到你在评论区反驳女性歧视的话，方便的话，想跟你认识一下，不方便就算了，打扰了，祝生活愉快。】
　　这下对方没了动静，俞欢猜想可能是在考虑，又等了两分钟。
　　手机响了响。
　　Z发来一串数字。

　　于是，他们就这样加上了联系方式。
　　虽然微信已经普及，但这一年，很多人还是更习惯用企鹅联系。

　　加上企鹅后，俞欢问Z：【你叫什么？】
　　他说他叫周意礼。知意的意，礼物的礼。
　　俞欢夸他名字好听。
　　男生询问她的名字。
　　【俞欢。】

　　互相交换了名字后，他们简单地聊了几句。
　　想起那评论，俞欢猜是那人自知没理所以自己删掉了，但周意礼却说，被举报了。
　　俞欢没反应过来：【？】
　　周意礼：【我把他评论举报了。】
　　语气淡淡，像是没把这件事放心上。
　　俞欢有些讶异，没忍住问：【你觉得你对那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对方没立刻回复，过了一会儿，手机显示新消息。
　　周意礼：【女性是否愿意做家庭妇女或者职业女性，都是她们自己的想法，别人没资格评判和要求她们要怎么样。】

　　那时候俞欢对周意礼的印象是一个懂得尊重，有礼貌的男生，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的对话只在刚加上的那天。
　　后来几天，她课业繁重，而周意礼大概也有事情要做，两个人没再聊过。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他们只是素未谋面聊过一次天的网友。

　　第二次聊天，是什么时候呢……
　　某天周意礼更新了一条动态：【无论多么深切的悲哀也会落在昨天。】
　　俞欢顿了顿，只觉得熟悉，她认为找到了同好，激动地在下面评论：“你也看余华的书吗？”

　　于是，他们因为喜欢同一本书畅聊了很久。
　　他们聊到了很晚，俞欢对周意礼忍不住好奇：【你多大？】
　　男生说二十二。
　　俞欢说那我比你小两岁。

　　同频的人似乎怎么都有话聊，他们逐渐熟悉，但却心照不宣地从不提打电话和视频，有时候会发几句语音，但彼此都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
　　不过，似乎也不用知道。
　　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因为网络相识，能够在很多事情上保持相同观点，已经很幸运，对方的长相是否好看，已经不那么重要。
　　有时候俞欢也觉得不可思议，竟然可以跟在网上认识的朋友这么合拍。
　　很多不想跟别人说的事情，不被理解的时候，俞欢都会跟周意礼倾诉，而男生也愿意当她的最佳听众。
　　……

　　手机响了响，俞欢回过神。
　　周意礼：【我回家了。】
　　而后，附了张照片。
　　俞欢回道：【好。】
　　随即点开照片，球鞋被水沾湿了些，略微昏暗的灯光下，男生的手背露出隐约的青筋，指节轻弯，提着一袋感冒药和红糖烧饼。
　　周意礼没再说话，估计是去给弟弟冲药了。

　　俞欢极少听他说起家里的事，唯一的一次是某天凌晨，两人聊到兴头，她随口提了一句，这么晚还不睡觉爸妈不说你吗？
　　手机那头的人沉寂了许久，才说出一句：【我妈不在了。】
　　俞欢为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感到羞愧和内疚，他说没关系。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压在了俞欢心头，她脸有些烫，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意礼却笑笑，说，真的没关系，不用感到不自在。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雨珠往下滴落，在窗户上汇成一条条线。
　　俞欢说：【你喜欢吃红糖烧饼吗？】
　　周意礼：【对。】
　　俞欢看着图片里的烧饼，默默记下了男生的话。

　　暑假一晃而过，俞欢默默收拾回学校的行李，手机响了又响，但她懒得看，大二学期开始，各种各样的考试来临，班群里大家都在讨论。
　　又过了半小时，俞欢终于收拾好所有东西，拿起了手机，简略看了一眼群里的消息，退出群聊界面后，室友吕心妍发消息问她要不要考英语六级。
　　岁岁欢：【我已经考过了。】
　　对方扣了三个问号，意思是问她什么时候考的。
　　俞欢回：【六月，当时我还问你要不要一起……】
　　女生显然忘记了这回事：【好吧。】

　　周意礼给俞欢发了条消息：【你什么时候去学校？】
　　俞欢：【马上就去了。】
　　当初高考的时候还算稳定发挥，成功过了一本线，许音淑想让她上本地的绥大，俞欢自己也不想离家太远，便同意了。
　　俞欢想到什么，眼睫垂了下来。
　　周意礼今年大四，所在的怀梧医大课业压力只会越来越重，不知道他们以后还能不能经常聊天。

　　她记得之前问周意礼，他的梦想是什么。
　　周意礼说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救死扶伤，给更多的人带来希望。
　　俞欢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一定有光。

　　那么她呢，她的梦想是什么？
　　她暂时还很茫然。

　　回过神，俞欢给周意礼发了条消息：【我去学校了。】
　　周意礼：【好，注意安全。】

　　大二这学期开始，似乎大家都有了紧迫感，周围的人每天起早复习，忙着各种考试，俞欢也一头栽进了图书馆，准备着普通话的考试。
　　她跟周意礼的聊天少了许多，好似又回到刚认识不久的那段时间，又好似彼此就算不聊天也没有走远。
　　其间有好几个男生追求她，更有甚者，每天买好早餐在宿舍楼下等她，希望俞欢能给一个机会。

　　室友林知疏见她不为所动，忍不住问：“欢欢，你对程子舟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程子舟就是每天在宿舍楼下等她的男生，高高瘦瘦的，听说家境优渥，追她追得很执着。
　　“没有。”俞欢回道，誊笔记的手却没停下。
　　“我听说你跟程子舟说你有喜欢的人了？真的假的？谁啊？”另一个室友吕心妍也凑过来看热闹。
　　俞欢手一顿，黑色的墨水立即在纸上晕染开一片。
　　她莫名想起了某个人。
　　“到底谁啊？”吕心妍见她的样子，更加兴奋，“快说啊，好奇死我了。”

　　喜欢的人吗？

　　俞欢一直不清楚自己对周意礼到底是什么感觉，说朋友吗，好像不止，她感觉到了自己对关于周意礼的事情很在意。从前，她觉得自己不可能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动心，又或者说，大概对周意礼的那份在意，只是单纯对知心朋友的依赖。她从未正视过自己的想法，但现在女生的问题，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不想否认，却又找不到理由。

　　俞欢索性腿一蹬眼一闭，把自己和周意礼的事告诉了她们。
　　寝室安静了几秒，还是林知疏率先打破沉默，“你觉得自己喜欢他吗？”
　　俞欢一顿，她不知道。
　　吕心妍满脸的惊讶，她怎么也想不到俞欢会网恋。
　　俞欢：“没有恋。”
　　吕心妍劝她：“你觉得网络上认识的人真的靠谱吗？这个人没在骗你吧？”
　　俞欢摇摇头，坚定道：“不会的。”
　　周意礼不是这种人。
　　林知疏说：“欢欢，你如果喜欢他的话，那将来你们要怎么在一起呢？他会来找你吗？”

　　俞欢低着头没说话。
　　她知道，自己大概喜欢周意礼。
　　喜欢上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没有见过面的男生。
　　她不了解周意礼的全部，只是仅凭一段时间的聊天，就喜欢上了他。

　　可是如林知疏所说，他们将来要怎么在一起呢？

　　最重要的是，周意礼喜欢她吗？他会来找自己吗？

　　答案无从得知，俞欢有些烦躁。
　　她撇掉刚刚的想法，重新思考，自己真的喜欢周意礼吗？
　　这么短的时间里，仅凭着聊天，真的能够喜欢一个人吗？
　　……

　　当晚，周意礼给她发了消息。
　　【最近是不是很忙？】
　　俞欢心跳加快了些，却忍住了没有立刻回复，过了几分钟，她才慢吞吞地打字回道：【对，最近忙着准备普通话考试，过几天就考了。】
　　周意礼：【好，那先祝你考试顺利咯。】
　　俞欢唇角忍不住上扬：【你呢？最近课业负担大吗？】
　　周意礼：【还好，我准备实习了。】
　　俞欢：【这么快就实习吗？】
　　周意礼：【嗯，跟学校申请好了。】
　　俞欢问他实习多久。
　　周意礼说六个月左右。
　　俞欢说好。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很奇怪，之前很多想跟他说的话，此刻居然一句也想不起来。
　　手机响了响，周意礼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俞欢心脏似漏跳半拍，她看了眼寝室里的室友，拿着手机出了寝室，到了安静的走廊，才点开播放。
　　“入秋了，我们这边降温降得快，你那边怎么样？记得多穿点衣服。”
　　男生声音清冽低沉，夹杂着一丝笑意，他似乎是在外面，背景声音有些杂乱，最后一秒里，俞欢听到了一道女声。
　　俞欢指尖顿了顿，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斟酌着打字：【你旁边有女生朋友吗？】
　　周意礼回得很快：【没有，今天班级聚餐，刚刚有学姐问我去哪里实习。】
　　他又说：【我跟她们不太熟。】
　　俞欢看见他解释的话，放下心来，又意识到自己刚刚的问题似乎有些奇怪，打字想说些什么。
　　周意礼见她半天没回复，又问：【怎么不说话？】
　　俞欢看见他说的话，把刚刚打的字尽数删掉，似开玩笑道：【感觉你还挺受欢迎的。】
　　开了个头后，她也就不再顾忌了，又说：【好多人跟你聊天的话，我是不是要排队了？】
　　而后，她又找了个哈哈哈的表情包发过去。
　　发过去之后，俞欢其实有点紧张，她说的好像有点明显了。
　　又等了两分钟，周意礼还没回，晚风刮过来，如他所说，确实降温了，俞欢以为他不会回消息了准备转身进寝室时，手机屏幕亮了亮。
　　俞欢愣住了。

　　周意礼说：“没关系，我不跟她们聊，让你一直都排第一。”
　　声音掺杂着几分懒散，说出口的话似玩笑，又似勾人的承诺。

　　宿舍楼外的乔木被风一吹，叶子落了满地，一片沙沙作响声。

　　俞欢心里的种子在这一刻疯长成一株株蜿蜒茂密的藤蔓，她不确定周意礼的想法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但她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不再逃避，也不再需要反复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他，答案是肯定的。
　　她的心说，她喜欢周意礼。

　　俞欢不是一个畏畏缩缩的人，确认自己喜欢周意礼后，之前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顾虑渐渐消除，她总是在合适的时间里找他聊天，又恰到好处地结束聊天。
　　他们之间的关系，回到了暑假时的那种状态，不，比那时候还好一些。

　　似乎，彼此都在心照不宣地保守着某个秘密。

　　天气越来越冷，似乎转眼间，深秋都过去了，俞欢好几次因为穿的衣服不够多而感冒，这天下课，她拿着保温杯去走廊的热水供应站接水，刚出教室，一个男生挡在了她面前。
　　她抬起头，程子舟拿着一袋零食递过来，“给。”
　　“谢谢，不用了。”俞欢礼貌拒绝，随即侧过身往左边走。
　　程子舟往后一步，又一次挡在她面前，表情看着有几分无赖，大有种零食要是不收他就不走的架势。
　　俞欢吸了吸鼻子，这次看也不看他，想直接侧过身往右边走。
　　男生拉住她：“哎哎，你别走啊。”
　　本就不舒服的俞欢这下是直接冷了脸，“你有什么资格挡在我面前不让我走？”
　　之前找她，她虽然都拒绝了，但程子舟以为自己再努力一把，就一定可以追到俞欢，没想到她会真的生气。
　　下课的点，走廊上不少人，大家注意到动静纷纷看了过来，程子舟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直接把零食塞到了俞欢怀里，“让你收你就收着呗。”

　　身体的不舒服加上此刻心里的不舒服，俞欢皱了皱眉，拿杯子的手此刻隐约泛着白。
　　程子舟见她没再拒绝，以为有希望，正准备上前时，就见女生后退一步，干脆利落地把整袋零食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如果你认为我之前说的不够清楚，那么今天我再告诉你一遍，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你。”俞欢声音有些沙哑，却很坚定，“够清楚吗？”
　　“别再来找我了。”
　　话毕，女生再没看他一眼，转身进了教室。

　　俞欢心情烦躁，趴在桌子上，看起来一点气色也没有。
　　林知疏见状，立刻拿着她的杯子接了杯热水回来。
　　教室里开着空调，俞欢刚喝了热水，脸埋进臂弯里趴在桌子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下一节是自习，林知疏就没叫她。
　　俞欢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梦里，她见到了周意礼。

　　那是一个冬天，他们走在小路上，身旁的男生一身黑色外套，颀长又清瘦。两人一路无言却气氛融洽，倏尔，她的手被拉住。
　　俞欢抬起头，天空突然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旁边的路灯光照下来，不远处的小摊飘来一阵烤红薯的香味。
　　少年耳根红红的，似乎很不好意思，但告白真挚又热烈：“我喜欢你。”
　　……

　　梦见的若是心中所想，那么人对梦境里发生的事情会记得格外清楚，期待着某天会发生在现实中的自己身上。

　　俞欢从梦见周意礼的那天起，就对冬天泛起了期待。

　　可立冬真的来临的这天，俞欢却觉得，自己似乎和周意礼越来越远了。
　　她细数过，大概从上周起，周意礼不再认真地回她消息，有时要过好几天才会回，即便是回了，也是简单的几个字。
　　吕心妍和林知疏都劝她，网络上认识的人真的不太靠谱，说不定没回你消息的时候，认识了其他人，又或者一时兴起跟你聊天而已。
　　她们还语重心长地灌输鸡汤，说患得患失的时候就是难过的开始。
　　俞欢没说话。

　　俞欢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脑子里都是和周意礼相识后的点滴，可想到室友说的话总是会在这些回忆碎片里突然冒出来，提醒她，他们现在只是素未谋面的网友。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风还在刮，依稀还能听到声音，她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没忍住从枕头下掏出手机。
　　突然的亮光让眼睛有些不适，十一点多了。
　　她放下手机又拿起，给周意礼发了条消息——
　　【你睡了吗？】
　　聊天界面里，大多是她在说，而他总是在过了十几个小时甚至一天后才回复。
　　不知等了多久，手机突然闷响了一声。
　　周意礼：【还没。】
　　俞欢飞快打字：【你这段时间很累吗？】
　　对面似是顿了顿，回道：【嗯。】
　　周意礼又道：【最近实习挺累的，所以可能回你比较慢。】
　　俞欢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闷，她说：【没关系，你多注意休息。】
　　默了默，又补了句：【不开心的时候记得跟我说。】
　　对方回了，一个简单的嗯。

　　然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聊天就此结束。

　　俞欢彻底睡不着了，虽然男生跟她说了回消息慢因为最近实习比较累，可莫名的，她就是觉得他们之间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双方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对彼此来说，只是一个网友。

　　这个学期快要过去了，没和周意礼联系的每一天，俞欢都在图书馆里看书学习，专业课成绩一直稳居在前三，还评选上了优秀学习生。
　　只是，她再也没提起过周意礼，仿佛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之前的温暖，像是记忆里只停留过片刻的一场梦。

　　周天，俞欢从家里拿了几件厚衣服，去公交站等车准备回学校，却不想这两天街道修路，本来能直达学校门口的公交车临时改了路线。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离上晚自习还有半小时。
　　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空气湿度大，风像是凌厉的刀片一般刮在脸上，俞欢拎着衣服身体抖了抖，犹豫要不要打辆车去。
　　像是天意一般，还没来得及考虑，眼边正好驶过一辆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她面前几步的地方，打下车窗，探出头问道：“小姑娘，去哪里？要不要打车？”
　　晚自习迟到会被记名，要扣学分的，俞欢想了想，决定打车去。

　　司机是个五十多的男人，看起来很健谈，见她上车，立即攀谈道：“这天真冷呐。”
　　俞欢礼貌回应了一句：“对的，冬天降温降得快。”
　　司机呵呵笑着，踩动油门。
　　大概是为了招客，车内喷了香水，俞欢轻微簇了簇眉，她有些反感这种刺鼻的味道，于是开口跟司机商量，自己有点晕车，能不能开车窗。
　　男人从后视镜里上下扫了她一眼，面怀歉意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姑娘，我这两天有点小感冒，不太能吹风，麻烦你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声音听着确实挺沙哑，俞欢点点头，表示理解，没再要开窗。
　　她一向是要漂亮不要温度，今天穿着一件毛绒连衣裙配大衣，显得文静又温柔，本以为坐车里会比外面暖和些，但此刻，俞欢只觉得更冷了。
　　冬天天色黑得早，可当窗外的风景渐渐陌生时，俞欢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她从小在绥城长大，哪条路往哪里走再清楚不过，而眼前这条路，根本不是去学校的路。

　　她突然想起前两天学校广播说最近市里有危险分子流窜，警察正在全力缉拿追捕的事。当时辅导员还提醒她们，尽量少外出，一定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俞欢不断安慰自己，不可能，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静下来，头朝外面看了看，一脸单纯地问了句是换路线了吗。
　　男人点点头，却丝毫没停顿地告诉她现在走的这条路能更快到学校。
　　俞欢背脊发凉，心里彻底慌了神，面上却抑制得很好，看起来依旧平静，她一边笑着跟司机聊天一边打开手机通讯录。
　　还好出门之前在家充过电，让她能够打电话求助。
　　她状似随意地拿起手机接听电话，实则手指飞快地给父亲打过去，手机放在靠窗的那边，电话接通，却提示对方正在通话中。

　　看着窗外的风景越来越黑，俞欢心急如焚，手控制不住抖了下，手机掉在了脚下。

　　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从后视镜里观察了她一眼。
　　那种目光让俞欢感到极其不舒服，如果刚刚还在怀疑的话，那么此刻大概可以确定了，她的第六感从来都很准。

　　俞欢干笑了两声，迅速捡起手机点开通讯录。
　　她的社交圈很干净，通讯录里只有家人和几个朋友，但爸爸没有接到电话，那此时此刻还能救助谁呢。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俞欢手颤抖着点了周意礼的电话。
　　他们曾互相交换过自己的电话号码，但从来也没打过。
　　电话拨通了，扬声器此刻规律的嘟嘟声在俞欢听来十分漫长，从未有哪刻像现在这样煎熬。
　　接电话，接电话……
　　俞欢心里不断祈求。

　　而前排开车的男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自她打第二个电话开始，他开车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笑眯眯地问，“小姑娘干嘛呢？”

　　“喂。”手机那头接通了，“俞欢。”

　　俞欢本来还勉强能够冷静的情绪在听到男生声音的这一刻，眼眶瞬间模糊了起来。
　　“小姑娘你别急，我马上就到了。”男人安抚道。
　　“俞欢，你怎么了？”周意礼声音有些低，又问了一遍。
　　前排的男人频频投来目光。
　　俞欢庆幸自己喜欢把手机的音量调的很低，让司机听不清电话里说了什么。
　　她声音有些颤抖，“你在哪里等我啊？快点来接我……”
　　周意礼听到她带着哭腔的话，立即停下了手里的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她从没这样跟他说过话。
　　“对啊……”俞欢假意揉眼睛，实则迅速擦掉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我在车上了，你别总催了行不行！”
　　“你就在淮一街的这个路口是吧？他们都来了没有？”
　　俞欢放了免提，眼神时不时地瞟一眼前面的男人。
　　周意礼很快明白过来，顺着她的话说，“对，我就在路口这边，他们都来了，你放心吧，八九个兄弟呢，今天肯定热闹。”
　　车内很安静，司机显然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
　　“来了没有啊？快点啊，我们去接你呗。”很快，电话里的人声越来越多，“你打车车牌号报一下啊，我们来接你得了，磨磨唧唧的，在哪打的车啊？”
　　俞欢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点，她平时打车总有下意识看车牌号的习惯，且记性非常好，她看了司机一眼，开玩笑地冲电话报出了车牌号。
　　“我跟司机师傅说两句。”周意礼的声音。
　　“噢好。”俞欢没把敢手机凑近男人，只敢把音量调大，“你说吧。”
　　“这天挺冷吧师傅，现在到哪来了？”周意礼声音淡淡的，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凉意，“我们这边几个人在淮一街等她半天了。”
　　他似乎是从鼻腔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笑意，语气平静，话底却隐隐在暗流涌动，“速度麻烦快点行吗？”
　　“噢对，要不我跟我朋友这边来接一下？您车牌尾号3997是吧？”

　　男人默不作声地僵了僵，皱眉道：“行，马上到了。”

　　周意礼笑了笑，“那我再等两分钟吧。”

　　俞欢拿起手机“喂”了一声，那头的人一直没挂断，顺着她之前的话语气不耐烦的催促道。
　　似乎在无声地告诉她，别害怕。

　　俞欢看到逐渐熟悉的街景，终于松下了一口气，她朝车门边挪了挪。
　　出租车停在了淮一街，男人没好气地回头冲她喊了一句：“一百五十八。”
　　比平时贵了好几倍，一听就是胡乱开价，但俞欢顾不上这些了，她立即打开车门下车，快速把钱递到车窗旁。
　　男人正要伸出手接过时，迎面走来两个警察让他下车。
　　“我们接到报警，尾号3997的出租车司机涉嫌拐卖人口……”警察一开口旁边的路人纷纷都看了过来。

　　俞欢听到警察的话，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后来警察告诉她，男人回警局后，否认自己拐卖人口，说只不过大冬天想多赚点钱所以才故意绕路，而他们经过调查之后，发现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确认情况属实之后，客运管理机构当即给予了批评教育，并注销他的准予证件。
　　事情已经处理完，但这件事还是让俞欢后怕了好几天。

　　父亲俞承知道后非常自责，一直念叨着那天不该跟同事打那么久的电话，要是俞欢出了事他估计会一辈子活在愧疚里。
　　俞欢安慰他没关系，自己没出什么事。
　　吕心妍和林知疏知道后也吓一跳，让她这段时间尽量先别出门了，要出门也叫上她们一起，太危险了。
　　俞欢应好。

　　她趴在桌子上，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场景，如果那个司机做的是拐卖人口的话，看到她报警只怕会更偏激。父亲的电话打不通时，她在通讯录里看到了周意礼的名字，没丝毫犹豫就拨了过去。
　　大概潜意识里，周意礼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网友吧。

　　万幸的是，他接听了那通电话。

　　那天他一直在电话里安抚她，她甚至都没有解释自己当时的情况，他却知道她的意思，回到淮一街后，他立刻叫了辆专车送她回学校。路上，男生一直在说话，他说了很多很多，那是他们认识到现在为止，她第一次听周意礼说这么多话。
　　电话里，他说最近实习的情况，路上看到了一只流浪小狗，吃的晚饭是茄子拌饭，弟弟最近长高了很多……他像是知道这段时间俞欢的想法，一一分享着彼此没有联系的这段时间里，他的细况。
　　她听着他的声音，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她说，她快到教室了。
　　最后，挂电话之前，他依旧告诉她：“你别怕”。

　　这是他们第一次打电话，她甚至忘了开口跟他说一声谢谢。

　　这件事后，俞欢这些天来对周意礼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埋怨消散。她觉得自己跟他的关系不该是现在这样，却又不得不去想一个很现实的事，她在绥城，而周意礼在远在上千公里外的怀梧，就算关系更近一步，他们要怎么在一起？

　　周意礼给她发消息了。
　　【你这两天没出校门吧？】
　　【还好吗？】
　　这是这段时间里，他第一次主动给她发消息。
　　俞欢压下心里的复杂情绪，回道：【没有出校门。】
　　周意礼说，出门在外的时候一定要有警惕心理。
　　俞欢抿了抿嘴：【前两天真的非常谢谢你。】
　　周意礼说话依旧如从前一样语气淡淡：【客气。】
　　聊天到这就停了，俞欢没再回。

　　她觉得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奇怪，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了。

　　林知疏见她几天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以为她还在想那晚出租车的事，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俞欢说不是因为这件事。
　　林知疏不解：“那你怎么了？”
　　俞欢垂头丧气地把这几天和周意礼的事情说了出来。
　　吕心妍想到了什么，一脸神秘地给她出招：“我有个办法，绝对让你们俩关系突飞猛进。”
　　俞欢看向她。

　　晚上，俞欢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吹干头发时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晚上十点多。
　　点进企鹅，跟周意礼的聊天界面里，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那句“客气”上，想起吕心妍说的话，俞欢心跳加快了几分，她拿起手机出了寝室。

　　已经十二月初了，宿舍楼旁边的那颗乔木不知在什么时候掉光了叶子，寒风从四面刮过来，俞欢裹紧了身上的棉服外套，低着头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某个人的名字，犹豫了片刻，终于拨下。
　　一秒，两秒，三秒……
　　俞欢将下半张脸埋进衣领里。
　　周意礼接通了电话，短暂沉默后，他开口：“俞欢。”
　　这是他们第二次打电话。
　　俞欢问他：“你在干嘛？”
　　电话里隐隐预约传来杂音，周意礼说在收拾东西。
　　俞欢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片漆黑，只有偏上方的地方有一颗星星。
　　“你什么时候结束实习啊？”
　　周意礼说：“还得要四五个月吧。”
　　他笑了笑：“怎么了？”
　　“没事，我就问问。”俞欢歪了歪头，像往常一样跟他分享着日常：“我们这边天气超级冷，好多人都感冒了，你们那边怎么样？”
　　周意礼吊儿郎当地笑笑，“你多穿点，别只在乎那点风度了。”
　　俞欢：“噢。”
　　两个人简单地聊了一会儿，那旁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淡，俞欢抿唇，唤了他一声。
　　周意礼：“嗯？”
　　“最近学校有个人一直在追我，还挺坚持的。”俞欢说，“长得还行吧，蛮高的，每天给我送早餐。”
　　话毕，她心里隐隐期待着男生的反应。
　　周意礼似是想说什么，顿了几秒。
　　俞欢握着手机，等待他的话。
　　男生噙着笑，声音听着无波无澜：“这么受欢迎啊。”

　　俞欢不愿意听到他这副淡淡的语气，她垂眸，深吸一口气，语气似玩笑，又似认真道：“我跟他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周意礼始终不咸不淡，像是没懂她的暗示：“嗯？”

　　俞欢不做声了。

　　他们认识的时候虽不算很长，但也有好几个月了，即便这段时间里，彼此都有意无意地没与对方联系，但俞欢不止一次明里暗里透露过自己的心思，聪明如他，俞欢不相信周意礼不懂她的意思。
　　他到底是怎么了。

　　见她沉默，那头也没再说话，两人把手机放在耳边，听筒里是安静的浅浅呼吸声。

　　俞欢平静下来，她一字一顿地喊道：“周意礼。”

　　这次，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俞欢坐在转角的台阶上，旁边的寝室有女生出来晾衣服，头顶的声控灯亮了起来，俞欢低头，看见了昏黄灯光下自己长长的影子。

　　又过了几秒，周意礼终于出声，他声音有些哑，仿佛在克制着什么，“俞欢，马上要冬至了。”
　　“……”
　　“你等等我。”他极轻地笑了笑，带着两分挫败和妥协，语气却似最初时那样温柔：“冬至那天，我有话想跟你说。”

　　俞欢心里像是突然炸开了一片烟花，酥麻的感觉传至全身，她努力压下心里的起伏，回他：“好。”

　　俞欢压在心底的石头终于慢慢落下。
　　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缠上心头，很强烈的紧张和兴奋感。他的话对她来说，算是变相地给了某种回应。
　　“冬至那天，我有话想跟你说……”
　　冬至……

　　这句话在心里不断地浮过，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想，又期待又紧张，像是喝了一口冒着气泡的柠檬汽水，甜蜜中带着一丝酸涩。

　　林知疏见她这副羞涩别扭的模样忍不住打趣，“欢欢，你这么紧张让我以为你第一次谈恋爱呢。”
　　俞欢思绪回笼，“啊”了一声：“我没谈过。”

　　俞欢并非是情窦初开的十七八岁的少女，上高中的时候，她也有过暗暗欣赏的男生，有过青春期的那种悸动，但说喜欢也算不上，懵懂的青涩好感罢了，持续了不到两星期。
　　但恋爱是真的没谈过。

　　吕心妍惊讶，她以为就俞欢这长相，怎么着谈过的也应该三个以上了。

　　俞欢是典型的温柔类美女，瓷白的鹅蛋脸，一头清爽又飘逸的长发，眼尾略微往上，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
　　*
　　闻言，俞欢笑了笑没说话，而是拿起手机看了眼日历。
　　12月6号，离冬至还有16天。
　　漫长的17天。

　　周意礼实习好像真的很忙，那天电话之后，他们还没有在手机上完整地聊过一次天，对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她问他中午吃了什么，而他差不多要将近十二点或者第二天才回。
　　俞欢一边心疼他的疲累，一边又总觉得两人之间有些生分。

　　12月8日。
　　周意礼跟她说，怀梧这几天雪下得很大。
　　俞欢很羡慕，南方城市冬天下雪的几率很小，她上次看到下雪还是好几年前了。

　　12月10日。
　　俞欢给周意礼发了一张自己的照片。
　　这是她第一次告诉他，自己的样子。
　　照片里，女生一身白色大衣，手里抱着本厚厚的词典，冲镜头笑得眉眼弯弯，整个人似乎都融在冬日的暖阳里。

　　但周意礼第二天才回复她：【很好看。】
　　俞欢忍住笑意，问，只是好看吗。
　　几分钟后，一条语音发过来，男生声音低低的，夹杂了些许笑意：“又好看又善良，可爱的女生。”
　　俞欢高兴了。

　　明明感觉暑假也没过去多久，寒假却快要来临了，俞欢准备着学期结束之前的期末考试，这几天起早贪黑，每天都和林知疏她们去图书馆复习。

　　时间到了饭点，几个人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吕心妍说二食堂的三楼新开了家饭店味道还不错，约她们一起去吃饭，俞欢点头同意，林知疏却支吾着拒绝了。
　　俞欢见她脸色有些不自然，问怎么了。
　　林知疏停下脚步，指了指不远处的前方，不好意思地说：“我男朋友来找我了，我们约好了一起去吃饭。”
　　俞欢顺着视线看过去，图书馆门口，男生身高修长，一身黑色外套，大概被风吹过，头发略微凌乱，他倚着墙微微低头看手机，显得有几分玩世不恭。
　　之前几次，林知疏给她们介绍过，俞欢只记得他叫盛和之。
　　注意到目光，男生收起手机朝这边走了过来，他拿着围巾给林知疏围上，随即冲她们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走啦。”林知疏挥挥手。
　　两个人牵着手离开。

　　俞欢收回目光，想起了周意礼。
　　今天12月14号，离冬至还有八天。
　　“走吧。”她对吕心妍说。

　　之后几天，俞欢都窝在寝室里，和周意礼的聊天依然很少，女孩这会儿子倒心思细腻，生出了矜持的想法，不愿意先主动地给他发消息。离冬至那天越来越近时，出乎意料地，俞欢焦躁的心越发平静下来。
　　寝室很安静，室友们都出去吃晚饭了，她躺在床上复习完概率论，百无聊赖地往窗外看了一眼，绥城一降温就总是下雨，淅淅沥沥地连着几天了。雨滴落在透明的玻璃上，看着有些压抑。
　　俞欢抱着手机看了又看，她像个陷入恋爱中的十七八岁少女，兴奋和紧张充斥着整个大脑，但又理智地丝毫不表露出来。

　　持续好一段时间的雨天终于停了。
　　这一天，12月21号。
　　明天就是冬至了。

　　俞欢打开企鹅，两人的对话停留在前天，周意礼给她拍了几张怀梧的雪景。
　　俞欢问他今天工作不忙吗，怎么有空拍这个。
　　周意礼语气淡淡的：“最近请了一段时间的假。”
　　她问为什么。
　　过了半小时后，他说：“有一些比实习更重要的事情。”
　　俞欢耳尖热了热，想到了那天的电话。没注意到他声音里的疲惫。
　　她问：【你们这边天冷，你出门记得保暖，注意安全。】
　　周意礼没回。
　　……

　　她整个人钻进被子里，大冬天，手心出了薄薄一层汗。
　　俞欢点进周意礼的企鹅空间，他很少发动态，上一条还是在一个月前。
　　图片里，七八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块小蛋糕，看向镜头的黑眸带着淡淡的疏离，但稚嫩的脸上笑得很开心。
　　这是他的弟弟。
　　俞欢想，他跟周意礼一定长得很相似吧。

　　2017年的冬至，绥城久违地下了小雪。
　　南方极少会看到下雪天，一时间，大家纷纷走出教室，满脸新奇地拿出手机拍照。
　　俞欢坐在位置上没动，她低着头，把手机音量调大了些。

　　周意礼说，今天有话要跟她说。

　　林知疏问她紧不紧张，俞欢如实点点头。
　　这一天，她期盼了许久，她想听到周意礼说的话。
　　但有时候偏偏就是越期待，等待的时候反而越久，从下午起，俞欢已经看了不下十遍手机了，几乎是每响一声就拿起来看一眼。
　　新闻，购物，短视频软件的消息纷纷弹出来，但就是还没有她想看到的消息。
　　又是一响，但显示的是今天天气，提醒她晚上八点左右可能会下雨。
　　……
　　俞欢抿了抿嘴，赌气一般把手机设置成免打扰，放回了口袋里，决定晚自习结束之前不再看一眼。

　　晚自习下课已经是九点了，俞欢和室友走到教学楼门口准备回寝室时，外面已经下起了密密的细雨，整片空气中都弥漫着潮湿。大家都没有伞，于是站在走廊里等着雨停了再走。
　　俞欢烦躁地拿出手机，却怎么也打不开，大概是没电关机了。
　　雨势逐渐变大，丝毫没有停的意思，雷声滚滚，豆大一颗的雨溅在地上，墨色的云像是就要压下来。
　　她问旁边的人：“现在几点了？”
　　吕心妍拿着手机看了一眼：“九点十一多吧。”

　　俞欢心里突然闷闷的，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慌乱，她等不及雨停了，跟室友打过招呼就匆匆冲进了雨幕里。

　　任凭大雨下着，女生脚步没停下过，带着不顾一切的勇气，跑回了寝室。
　　俞欢全身湿透，因为冷意，整个人都在发抖，但她顾不上这些，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手机充上电。

　　屏幕最上方显示，半小时前，有一通来自周意礼的未接来电。

　　俞欢的心猛然一沉，她想也没想，立即回拨过去，甚至连屏幕上的水渍也没来得及擦。

　　可拨号音响了又响，电话也没有打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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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天起，俞欢再也没有联系上周意礼。

　　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寻找不到一丝痕迹。

　　说来可笑，她自认为跟周意礼很亲密，认为他们的相识是两个灵魂的碰撞，他们曾彻夜相谈，频道相一，可这一刻，俞欢才发现，归根结底他们也仅仅是网友而已，她只知道他的名字和电话，离了网络，她就真的找不到他了。
　　所以啊，就算聊得再好，想法再怎么同频，那又怎么样呢？
　　离了他们聊天的社交软件，曾经的美好就如同过往云烟，一吹便散了。
　　就如同冬至那场大雨，沉闷猛烈地砸下来，席卷着地面，雨停了，一切就都被冲刷掉了。

　　他们曾经的画面在俞欢脑海里一帧帧闪过，然后，逐渐模糊。
　　第二年开春，俞欢把周意礼删掉了。
　　林知疏和吕心妍大概是怕她难过，也默契地从来没再提过。

　　俞欢没再和网上的人聊过天，她整个人都埋头扎进了学习里，大三这一年开始，她稳居专业课前三，代表班级参加不少活动和比赛且大多都拿了名次，斩获了不少个人奖项，成为中文系有名的才女。

　　那个人，那三个字，似乎真的，自此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又是一年冬至。
　　这天傍晚，吕心妍非拉着她一起去吃火锅，俞欢来不及收拾，匆匆戴上围巾就出了门。
　　刚到火锅店的门口，就见里面的林知疏站起身招呼道：“这边！”
　　俞欢被吕心妍拉过去坐下，目光落在对面的陌生男生身上。
　　“欢欢，这个是我们同系的学长江言和……”林知疏介绍道，转而又看向男生，“学长，这是俞欢。”
　　男生伸出手朝俞欢笑了笑，“学妹你好，久仰大名，冒昧加入你们的聚餐，实在不好意思，希望你不会感到介意。”
　　俞欢一看这场面，哪里还会不明白今天这顿火锅的意思，她与对方握了握手，礼貌回道：“学长客气了。”
　　江言和坐下将菜单递了过来，笑得温和。
　　俞欢抬眸看了一眼，平心而论，这个人确实不错，举止绅士，长相干净温柔，个子也挺高。
　　看来她们俩还真是煞费苦心了。
　　俞欢在餐桌下踢了踢吕心妍的脚。

　　两个人大概真是铁了心地想帮俞欢脱单，饭间不断地找各种各样的话题往她身上引，而江言和也很热情地接话，一顿饭吃得还算融洽。
　　这一年的俞欢比从前更加漂亮，褪去青涩，眉眼清冷，长发虽随意地扎着，但挡不住姣好优越的面容，虽嘴角上扬，但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疏离。
　　不愧被称作中文系的温柔才女。
　　江言和收回目光，思虑片刻，状似玩笑道：“早就听说过咱们系有名的学妹了，这么漂亮，一定有很多护花使者吧？”
　　俞欢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便被吕心妍抢了先，“这么久吧，追我们欢欢的人也有不少，但是总遇不到合适的呢哈哈哈。”
　　俞欢：“……”
　　“学长，我的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俞欢笑了下，说得委婉却不容人拒绝，“暂时还不太考虑这些。”
　　……

　　一顿火锅吃完，尴尬的气氛终于被打破，江言和提出要送三个女生回学校，被俞欢婉言拒绝。
　　路上，吕心妍和林知疏一脸的遗憾，“你刚刚话别说那么直接嘛，相处相处再说啊。”
　　“就是说啊，这个江言和是我们学生会的副主席呢，我是真感觉这人还可以，人家也是香饽饽呢。”
　　“从我认识你到现在，别说谈恋爱了，你连个暧昧对象都没……”吕心妍话说出口突然想起了什么，迟迟收住。
　　周意礼。
　　俞欢暧昧过的，大概只有周意礼。

　　俞欢大概也想到了女生要说的是什么，但她面色如常，慢悠悠地继续走着。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吕心妍和林知疏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立刻换了个话题，她们说起最近班级谁谁谁的八卦，还拉着俞欢一起讨论。

　　快到寝室楼下的时候，俞欢停下脚步，对旁边的室友说：“我刚刚没吃饱，想去超市再买点东西，你们先回去吧。”
　　林知疏顿了顿，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她早点回来，随即拉着吕心妍回寝室了。

　　俞欢找了个椅子坐下来。
　　时间还早，校园里不少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聊天，情侣牵着手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男生凑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女生的脸立刻通红，恋爱期的娇羞怎么也掩盖不住，身边到处都是热闹的说笑声，远远看去，图书馆的灯依旧亮着。

　　今年的冬至不是下雨天。

　　俞欢双手插在衣兜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她突然笑了笑。

　　林知疏和吕心妍都觉得，她从来没跟人暧昧过。

　　想想，好像也是。
　　她以为的暧昧，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跟周意礼没有了联系的这一年里，俞欢的状态如从前一样，白天去教室上课，去图书馆学习，晚上回宿舍睡觉，偶尔闲下来了跟室友出去逛逛街，似乎什么也没改变。
　　她以为自己不会想起周意礼的。

　　但很多个失眠的夜晚，那个人都会出现在俞欢的脑海里。

　　现实里见不到的人，梦里见了很多次。

　　林知疏给她介绍男生，说实话，俞欢没什么感觉，甚至有些抵触。

　　她一直没有谈恋爱，倒也不是还在期待什么，只是懒得花时间和精力去认识新的人。
　　还有一个不想承认的原因：她依旧会想起周意礼。

　　可是他一次也没有联系过自己。
　　骗子。

　　俞欢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正好十一点整。

　　2018年的冬至，马上也要过去了。

　　她垂眸笑了下，然后站起身往宿舍走。

　　明年，一定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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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的夏天，俞欢大学毕业。

　　穿上学士服的那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对毕业这件事有了实感，身边的同学依依不舍地抱在一起，大一推着行李箱来报道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大家都围在一起拍照留念。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
　　俞欢转过头，见程子舟拘谨地冲她笑笑：“好久不见。”
　　俞欢笑了笑。
　　确实好久不见了，从两年前他给自己送东西被当众拒绝之后，似乎就真的没再见过他了。
　　大概是怕她反感，程子舟立刻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小心地问道，“我能找你拍张合照吗？很快的！”
　　俞欢怔愣一秒，而后点点头答应。

　　男生朝她靠近了些，随即对着相机镜头按下了快门。

　　“之前，对不起啊。”谈起之前的事情，程子舟面露尴尬，“对你造成了困扰……”
　　俞欢：“没关系，早就过去了。”
　　程子舟自嘲地扯了扯，“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喜欢你。”
　　班级拍毕业照了，吕心妍冲她喊了一声。
　　俞欢看着程子舟，语气真诚地谢谢他曾经对自己的喜欢。
　　“祝好。”

　　跟大家拍完毕业照之后，俞欢心里总有些闷闷的，毕业后，大家真的就要各奔东西了。
　　吕心妍拿到了一家不错的杂志社的offer，林知疏继续读研，而俞欢也有了自己的梦想，她想成为一名新闻记者。
　　吕心妍抱着她不撒手，“以后你可不能把我忘了。”
　　俞欢被气氛渲染，鼻子也有了几分酸意，“不会的。”
　　林知疏提议以后大家有空一定就要常聚。
　　俞欢说好。

　　于是，接过毕业照后，大家分道扬镳。
　　……

　　“俞欢，我先走了啊。”女人转过身同俞欢打了声招呼，“拜拜。”
　　“拜拜。”俞欢背上包，也站起身缓缓往外走。

　　走出写字楼已经快十一点了，这个冬天比往年的冬天都要冷，街上行人寥寥，她不停地朝手心哈着热气，心力交瘁地往家走。

　　忘了说，俞欢如愿进了一家电视台工作，两个月前刚刚实习转正，单位环境很不错，同事们也都对她还算照顾，但刚来不久的新人似乎怎么都逃不过加班的命运，这不，刚刚撰完稿，终于可以下班了。
　　好在工作的地方离家不算很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可以到。

　　兜里的手机响了几声，俞欢拿出来按了接听，那头林知疏的声音响起：“喂，欢欢。”
　　俞欢：“喂。”
　　林知疏一听她这疲惫的声音，忍不住笑：“刚下班啊？”
　　俞欢有气无力地说：“对啊，我现在真的特别羡慕你。”
　　读研真好，不用起早赶着上班，忙到很晚才下班。
　　林知疏跟她寒暄了几句近况后，切入正题：“明天不是冬至吗，妍妍说晚上我们约着一起吃顿火锅呗。”
　　“放心，这回不给你介绍男朋友。”林知疏打趣着补充道。
　　俞欢笑了笑，生无可恋道，“明天晚上我有点事，后天晚上行吗？”
　　林知疏：“什么事啊？”
　　说到这里，俞欢就忍不住吐槽，“我们这两天要做一个医界微访谈的栏目，我明天晚上得去做个专访。”
　　林知疏：“晚上？”
　　“对，约的晚上七点。”俞欢撇撇嘴，“本来不是我的活，我同事有事去不了，就临时交给我了。”
　　林知疏安慰道：“没关系，那就约后面晚上也行，我等会儿跟妍妍说一下。”
　　俞欢应道：“好。”

　　挂了电话，俞欢点进微信，工作群里不断的消息一条一条涌出，冗长无聊的工作安排。
　　同事林思思给她发了条消息，提醒她不要忘了明天晚上的专访。
　　俞欢说好。
　　林思思：【真的谢谢你了，别忘了，栖木一号店！晚上起点！改明儿我请你吃饭啊】

　　采访地点定在第一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听说采访的这个是外科很有名的医生。
　　还挺难约。
　　俞欢叹了口气。

　　马路上依旧车流涌动，疾驰而过带起一阵风，霓虹灯在各色建筑物上闪烁着，绚烂夺目。
　　俞欢脚步慢下来，思绪飘了飘。

　　时间像是上了加速器一样，总觉得毕业的夏天刚刚过去，但闲下来一看日历，这一年的冬至又要来了。
　　工作之后，俞欢每天过着忙碌又平常的日子，像之前说的，她跟室友们依旧联系着。现在虽然不如之前自由，但也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平平淡淡的，挺好。

　　梦见那个人的次数少了很多，跟他的那段回忆，在俞欢的脑海里蒙上了一层灰，被放置在角落。
　　和周意礼相识的那个2017年的夏天，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远到俞欢已经快要记不清他说过的话了。

　　去年，她说要忘记周意礼。
　　今年做到了吗？
　　俞欢在心里问自己。

　　绚丽的弧线突然冲上天际，瞬间，漫天的烟花在空中炸开。火星稀稀疏疏地散落开，紧接着，更多的花簇在天上绽放，将夜幕衬得热闹。

　　俞欢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

　　这场烟花放了很久，花簇转瞬即逝后，新的烟花不断升起。
　　整条街道，只有她一个观众。

　　之前一直想的问题，突然就释然了。
　　周意礼约定，冬至那天有话想跟她说，可是后来，她再也没有联系到他。
　　石沉大海的消息，再也没有接通过的电话，都在彰显着，她的自作多情。
　　怨吗？肯定是怨的。
　　很多个瞬间，她怨周意礼失约，怨他什么也没说就突然消失了。
　　骗子。
　　但转头想想，他们也有过很多美好的瞬间，那些瞬间里的周意礼，是她记忆里最好的少年。

　　俞欢笑笑，迈开脚步继续向前。
　　有没有联系，不重要了。

　　冬至。

　　俞欢到咖啡厅的时候才六点四十，她有早到的习惯。
　　她在靠窗边的位置上坐下来，打开提前准备好的采访提纲看了看，避免一会儿出现问题。
　　要采访的这个医生叫陈漾，听林思思说，他是第一医院专门聘请过来的，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主任医师，找他看病还得提前好几天预约，是有名的外科医生。
　　但人很低调。

　　俞欢整理好自己的衣着，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六点四十八分。

　　彼时，咖啡厅里突然放起了金志文的《我想念》。
　　“樱花覆盖地面
　　放映黑白默片
　　我终于懂了别人口中的那种思念……”

　　她侧过头，看向窗外，夜幕降临，街道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路口的绿灯亮起，汽车响起鸣笛声，刚下课的学生结伴走在一起，背影逐渐模糊。

　　“无人的斑马线
　　夜空繁星点点
　　你说看到流星就要懂得许下心愿
　　如果愿望能实现”

　　俞欢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手边那份采访提纲上，一时愣了神。
　　2020年的这个冬至，她又想起了那个人。

　　他应该也成为一名很厉害的医生了吧。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意识到什么，俞欢快速地收回思绪，站起身准备打招呼。

　　抬起眼，俞欢猛地僵住，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住，呼吸紊乱了几秒。
　　迎面走来的男人一身黑色大衣，身形颀长挺拔，看向她的眼眸漆黑又幽深，眉眼与梦里的那个人完全重合上。

　　歌曲播放到了高潮部分。

　　“我想念那个不下雪的冬天”

　　“我想念你躲在我围巾里面”

　　视线相撞。

　　俞欢听到他说：
　　“你好，我叫周意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