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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8章 ...

  •   窗外夜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势似乎渐渐有所削减。
      屋内摇弋着暖色的烛光,半开的窗棂飘进冰冷的雨水,也带来一丝清凉之意。
      烟络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伸手又去取脉,然后还是面无表情地坐下——顾方之的伤实在是让人有些沮丧。数日前,御猎时的内伤和他淋得湿透染上的风寒,连日来,他似乎都未曾好好诊治过;眼前,身后又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之伤本来就不算轻,加之剑气新添的内伤,以及一夜的风雨交加——烟络看着他不曾醒转的脸,愁肠百结。
      然而,榻上之人却微微动了动手指。
      烟络一惊,盯着他苍白的指节,竟然愣得忘记了反应!
      他眉头紧锁,低声地呻吟了一声,微微卷翘的细密黑睫动了动,慢慢睁开了一双有些恍惚的眸子。
      烟络诧异地凑过去。他看着她,湿气缭绕的双眸渐渐亮了起来,原先粉色的双唇此刻是病态的苍白,微微动了动,话音极低,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烟络轻轻揉了揉他紧锁的眉间,柔声道:“醒的这么快?再歇一会儿。”
      他费力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熟悉的弧度,这一次话音虽低,却说得有些清楚,他问她,“累不累?”
      烟络笑了笑,“净是瞎操心。”
      他微微一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却不肯闭上眼睛,含笑无言地望着她良久。
      烟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笑着伸手,要去合上他毫无生气的脸颊上那双格外明亮的眸子,轻声道:“你伤得不轻,再歇一会儿。”
      顾方之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手隔开她的手。这样微微一动,他却痛得脸色愈发刹白,蓦地咬紧了下唇。身后传来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如汹涌的海浪一阵一阵席卷过他早已遍体鳞伤的身躯,他不由吃痛地合上了双眼。
      烟络知道药效已过,迅速取出银针,封住了他身上几处穴位,却又有些不安——他本就有很重的内伤,血气不畅,这样的施针终究不能太过频繁。
      顾方之略微平静了下来,看着她掩饰不住忧色的脸。对于自己的伤势,他自然不会比她漏掉多少,却有些满意地笑了起来。
      烟络奇怪地看着他,明显不解他此际的神情是为何。
      顾方之低弱却愉快地缓缓说道:“本少爷……终究……不是……什么也……也做不成……”
      烟络瞧着他此际的模样,故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道:“没犯糊涂吧?”
      顾方之望着她,笑了笑,“好像……是有点热……”
      烟络笑着起身去取来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一点白色粉末,帮着他以水送服。
      顾方之皱起了眉头,道:“这么……苦……”
      烟络小心翼翼地收好瓷瓶,“如果不想如八亲王那般,就乖乖地一日三次用这种药。”
      “这什么药?”顾方之眨了眨幽亮的眼睛,好奇地问。
      烟络笑道:“等你痊愈了,可以慢慢问。”她看着仍旧睁着双眼的男子,道:“顾方之,你是要自己睡呢,还是要我用药帮你?”
      顾方之闻言,忽然记起苏洵以前的模样,讪讪地笑了,“我自己来……”说罢,缓缓合上眼帘,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烟络守在一旁,不敢合眼,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压坏了背后那么长的一道伤口。

      天色仍旧是一望无际的幽黑。
      苏洵在门外轻轻叩响了门扉。
      烟络起身开了门,见了是他,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尚在半空的手,笑道:“呆子,何时进自己的屋子也要敲门了?”
      苏洵微微一笑,道:“你睡一会儿去罢。若有异样,我会叫你。”
      烟络笑着拉他进来,与他一齐坐下,“我不睡。我们一起坐坐。”
      苏洵坐定后不放心地看了看榻上尚在沉睡的身影,道:“方之伤势如何?”
      “会好的。”烟络笑了笑,怕他太过担心。
      苏洵迟疑着点点头,取出一枚信笺,递至烟络身前,“你识得这一手字迹么?”
      烟络接过来,看着信封上那四个小字,秀气的柳眉微微一蹙,然后迅速翻开雪白的信笺,手指轻轻划过其上寥寥数字,终于抬头笑了笑,“认得。”她看着苏洵,脸上全是宁静的笑意,轻轻说道:“我师父。”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他喜欢赵体。”
      苏洵微微颔首。
      烟络看了看朱砂笔墨标记的裕鑫钱庄,沉吟着笑道:“林里的那个人果真是他。”
      苏洵一脸略微的不解。
      她挽着他,笑了起来,“我们出了地牢后差点走不掉,一名白衣人在林中截住了追兵。他手上的剑看来很眼熟。”她含笑侧头看着他,“你可曾听过‘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五年前,师父说那剑自即日起,更名为清霜剑,至于原先是什么名字,他记不得了。”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苏洵眉心一蹙,道,“你师母亡故了么?”
      “我不敢问。”烟络眨了眨眼睛,答道。
      苏洵听了也不再多问,想了想,又道:“你师父避世深谷,为何突然于此时现身?”
      烟络瘪了瘪嘴,“谁知道?当初他可是连踢带揣地把我一个人赶出谷来。难道良心发现了?”
      苏洵明白她的话不过是一场玩笑,低眉认真思量了起来。
      “哎呀。”烟络忽然叫了起来。
      “何事?”苏洵一惊,侧头看她。
      烟络认真地问道:“你说他既然来了,又留下了笔墨,为何不愿见我?”
      苏洵摇了摇头,“你担心么?”
      “他?”烟络不以为然地笑笑,“五年来,师父偶尔也会出谷办事,可是,回来时从来是毫发无损。况且,他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在自己身后缝荷包的人。”她瞧着苏洵有些诧异的脸,嫣然而笑。
      所以,她在最初担心过一两次之后,也就慢慢地省去了那份心思——比起担心这个,她更加忧心的是,这世上真正能够伤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窗外的细雨轻盈地飘着。
      顾方之第二次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并肩站在他床榻前的两个人,女子笑靥如花,男子眉目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释然。
      “来,吃药。”烟络拿出昨夜的白色粉末招待他。
      顾方之微微拧眉,道:“死丫头……你来真的?”
      烟络专注地看着他,奇道:“顾方之,我几时骗过你?”
      顾方之闭口不答。
      烟络笑着看了看身侧的男子,“苏洵,怎么办?”
      不待他开口,顾方之立马乖乖地答道:“死丫头……拿来……我吃!”自他回来之后,苏洵但凡见了他,便是一脸可怕的吃人神情。那个冷冰冰的样子总是教他脸上的笑意挂不住。
      苏洵原本一直静静看着他,此时淡淡说道:“烟络,你先回去。我稍后便来。”
      “哦。”烟络瞧了瞧两个人,转身要走。
      “死丫头,”顾方之在她身后忽然出了声,“苏呆子要训我……你说说……我有没有力气……让他来训?”
      烟络瞧了瞧他,又瞧了瞧苏洵一脸铁青的样子,小声道:“顾方之,是你招他在先。你怕,我也不敢惹他。”说完很快掩门而去。
      顾方之泄气地躺在榻上,道:“说罢。”
      苏洵坐了下来,看他的神情分外认真,甚至有几分严肃。
      顾方之被他看得后背寒毛直立,换了口气,快速说道:“苏洵你发神经啊,我有什么好看的?”
      苏洵缓缓低眉,口气淡淡的,“你虽然重伤在身,仍旧能照顾好烟络,是与不是?”
      顾方之一脸笑意瞬间敛去,脸色铁青地瞪着他,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迅速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红晕。他怒极反笑,道:“苏洵,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烟络!?”一席话说完,竟然没有换一口气。
      苏洵却轻轻地笑了,“我并无此意。”他看看顾方之盛怒的脸,神色平静地缓缓说道:“刘氏之事,甚至很多事情都拖了太久,我不过想得一个了断。”
      顾方之脸色刹白,“苏洵,你疯了!?”
      他却轻易笑出声来,看着顾方之的眼神越发柔和,但清瞳的眼底却有什么一闪而过,“你还记得我父亲因何过世?”
      顾方之沉吟了去,“当年,御史令孙过弹劾尚书右仆射刘禅,阻挠重重,你爹当时官拜兵部尚书,携同僚竭力促成此事。”顾方之神色微微一滞,“结果反遭流放陇西。半年后,皇上回改心意,罢免刘禅尚书右仆射一职,迎他回京,他却……”顾方之忽然噤声不语。
      苏洵双瞳蓦地收紧,唇角的弧线也随之僵硬起来,背脊挺得笔直。他看着顾方之良久,淡淡说道:“那一年,陇西瘟疫肆虐,他便在途中亡故。”
      顾方之别过头去——他依然很清楚地记得苏洵当年的样子。那时,他娘亲尚在,却也因此大病不起,苏洵对父亲一事心中定感难过,但不能流露丝毫。然而,尽管他每日足不出户衣不解带地守在老夫人榻前,皇上亦责令太医院极力救治,用尽了天下各色奇珍药材,老夫人的病却仍然未见丝毫起色,一月后,便追随丈夫而去。灵堂上,苏洵一身白衣却只是沉默着,什么也不说,也不见落一滴眼泪,人却迅速瘦了下去,并且至今,酷爱素净的白衣。
      顾方之叹了口气,道:“刘氏之事,尚须从长计议,何必如此着紧?”
      苏洵看了看他,神情凛然,“顾方之,你看看窗外天色。”
      顾方之闻言侧头瞧了一眼明亮的窗棂,“天亮了。”
      苏洵神色越发凝重起来,“已是卯时。方才林允汶自崴王府差人前来通传,说是八亲王已逝。”
      顾方之大惊,牵动身后的伤处又是一阵剧痛,他吃痛地咬紧了牙关,一双眼睛却更加明亮了起来,“烟络的药不是送过去了么?”
      “八亲王服过一次,身上红疹便越来越多,太医令坚持丢弃此药,林允汶也毫无办法。”苏洵恢复了以往淡淡的口气,眉宇间透着一股凉意。
      “所以,你……”顾方之看着他,大致明白他为何要在此时如此冒险。
      “方之,”苏洵双手交握坐在榻前,指节苍白,一双清冷的黑眸里渐渐蒙上了一层薄冰,“五年前,我在灵堂上发过誓,不仅为了结父亲遗愿,更为了维系一处清明,为此,苏洵纵然粉身碎骨,死亦不足惜。”
      顾方之听了,暗暗叹气。
      苏洵低眉继续说道:“我明日进宫面圣。在此之前,已差人去请顾丞相接你回府。烟络尚不知情,你的伤势也需要人照顾,就带她离开御史府罢。”说完,那一双清幽的瞳仁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点头。
      顾方之却笑了,“烟络那丫头就是死,也是宁可和你死在一处的。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罢?”
      苏洵眼睛眨也不眨地回道:“我却不要。”
      “她不笨,你瞒得了她多久?”顾方之忧心地看着他。
      苏洵平静地说道:“那就要看你的本事。”
      顾方之双眼顿时暗哑了下去,“苏洵,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你只身赴险么?”
      苏洵轻轻笑了起来,神色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你不会。可是,我却将比我性命更加重要的人托给了你。你不会教我失望罢?”
      顾方之直视着他轻浅的笑意,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如何回绝。
      苏洵缓缓站起身来,面向着窗外渐渐开始放晴的天际。
      雨后天高。
      涤罢皆净。
      窗棂处传来他低沉雅致的嗓音,甚至带着一丝愉悦,他说:“方之,丞相来了。”

      卯时吟风院
      天已放晴。
      “小姐!小姐!快醒醒!”
      烟络撑开沉重的眼皮,从一条小缝里面认真瞧了瞧,认出是如意,喃喃道:“饶了我吧,如意,我才睡着。”她翻过身去,反手伸出一个指头,“再一个时辰,好不好?”
      “小姐!”如意使劲推她,“再一个时辰,顾大人就爬回相府去了!”
      “让他爬好了。”烟络迷迷糊糊地往被窝里缩了缩。
      “小姐!”如意不依不饶地晃着她,高声道,“是那个你说病得快要死掉的顾大人呐!你别睡了!”
      烟络甩开她的小手,继续往被窝里躲,下一秒却猛地弹了起来,叫道:“顾方之!?”
      如意忙不迭地点头。
      烟络睁大双眼,拿过如意手上冰凉的毛巾,往脸上一抹,道:“他干嘛回家?”
      “顾大人说外宿一宿已经违背了家规,丞相老爷要拾掇他!所以,方才就一直闹着要回相府。大人顾及他身上的伤不敢太过阻拦他。”如意急急忙忙地说完,便跟上了烟络往外走的步子。
      “该死的顾方之,连一个安稳觉都不让我睡!”烟络忿忿地放重了脚步。
      不一会儿,她便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了清欢楼的大门前。
      年迈的榕树在雨后愈发油亮了起来,尚有一颗一颗集结的雨水自叶片上垂下。
      水滴落在树下的水洼里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
      顾方之扶着门扉,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苏洵在他身侧面有薄怒。
      烟络瞪着他额角豆大的汗珠,冷笑了起来,“顾大人,记得要回家了?”
      顾方之抬头看她,脸上笑意不减,指了指她身后,道:“轿子都来了。”
      烟络扭过头去,果然见到了一顶宝蓝色的轿子,接着回头看着顾方之一脸笑意,问道:“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急着回去?”
      “哪里好了?”顾方之往前走了一小步,便费力地停住,却笑着说,“八亲王人已不在了,你知道么?”
      烟络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怎么会?”
      苏洵在一旁淡淡开了口,“昨夜用过一次药,红疹渐多,太医令不许再用,今晨人便去了。”
      烟络敛眉不语,渐渐咬紧了下唇。
      顾方之笑道:“总会有救不了的人,对吧?”
      烟络缓缓抬起头来,无措地看着苏洵,喃喃道:“是我害了他?那新起的疹子是什么模样?”
      苏洵摇了摇头,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不是你的错。”
      烟络轻轻地推开他温暖的手掌,问顾方之,“你身上有没有红疹?”
      顾方之笑着伸出一只手臂来,“没有。你看看。”
      烟络看了看他的手臂,忽然说道:“顾方之,把衣服脱掉。”
      顾方之一手拽紧衣襟,道:“死丫头,你疯了!?”
      “我没有。”烟络口气很淡,“你到底脱不脱?”
      “苏洵!”顾方之转身躲到苏洵身后,扶着他的肩头又是一阵气喘。
      苏洵拉住烟络的手臂,轻轻说道:“烟络,睿王爷服过,不也平安无事。”
      “不一样。究竟是不是药疹,对判定八王爷的死因极其重要。”烟络盯着他,冷静地回答,“我可以见林大人一面吗?”
      苏洵回头看看顾方之。
      顾方之扶着他肩头,笑道:“死丫头,你得先让我回相府。八亲王一事,殿中省脱不了牵连,林允汶此际人正在我家。”
      烟络侧头看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道:“我陪你回去。”
      “烟络。”身后苏洵轻轻开了口。
      烟络转身,笑着问道:“什么事?”
      苏洵低眉看她,神情柔和无比,轻轻说道:“好好看着方之。”
      “嗯。”烟络在他柔和的目光里用力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双唇。
      苏洵低下头来,却只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随着一阵温润柔软的触感袭来,烟络听见他绵软低柔的嗓音轻轻响起,他说:“我会想你。”
      嘻嘻。烟络笑着攀上了他的肩头,结结实实地吻上了他略微冰凉的唇,然后退开,愉快地说道:“等我哦。”
      苏洵轻轻点头,目送她小小的身影离去。

      记忆里。
      夜气如水。
      她穿过清欢楼的珠帘,惊奇地抚上密密垂下的紫色珍珠。然后,为难地看着他,拜道:“民女姓施,施烟络,是个——”她侧头想了想,“铃医。”
      那一刻,尘封许久的心门忽然被人轻轻吹去了一层轻尘。
      ……
      而后,清晨,七里香的长廊里,阳光柔媚。
      她捋了一下发丝,笑意融融地问他:“大人身染风寒,不便外出吧?”
      ……
      暮色将至,吟风院烛光澄净。
      她折回里屋,抱出了一个尚有余热的炉子,放在他身侧,然后笑吟吟地退到一边,“虽然大人对自己漠然得紧,但大人的事总会有人记挂。”
      她一直那样笑着,他却在这笑容里听见了冰山起了一丝裂缝的声响,不大却足够清晰。
      ……
      他重伤在身,固执地不见任何人,她在门外轻轻叩响了门扉,“打扰大人,烟络前来与大人道别。”
      而他明知她意不在此,却起身,开门,仿佛不受控制。
      ……
      初春的长安道上,花开似海。
      “大人若是伯牙,烟络便是子期,大人若哪日倦了累了,烟络也可以做伯牙,碎琴以酬知音!”她嗓音清脆婉转,却字字斩钉截铁,不容质疑。
      他的心从那一刻起,忽然鲜活了起来。
      ……
      苏洵缓缓睁开闭上的双眼,清冷的双瞳里是脆弱的寂寥。
      天那么蓝。
      风那么轻。
      初升的阳光又是那么好。
      而这个身躯,却又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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