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猫宁》她乡旧纸

61、第 61 章

　　姒婴坐在官椅里，眺望着院里的白皑大雪，淡淡道：“骄阳郡主容貌像平王，心性更像平王妃。”

　　平王温辅良英明一生，对外手段不可谓不狠辣。

　　温家在温辅良之前虽是世家，空有堆山填海的财富，于朝中并无根基。他乃长子，少时爱书，极冠成了探花，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甚至算得是有些迂腐的读书人。

　　朝堂是何地，又叫宦海。

　　其中人情世故，论交情攀旧交，同乡、同僚、同学。上官、下属，要想办成一件事，哪样不是学问，哪样又能在书中学个明白？

　　也就是做成探花郎，入朝的第一年，他那迂腐的性情得罪了上官，从京官成了流放西北的罪人。

　　千里流放，温家不少拿出钱财上下打点。

　　可他得罪的那位上官，那年得天子赏识官拜三品。一个手握实权的三品大员，虽不至于只手遮天，想对付一个在朝中无根基的世家还是绰绰有余。

　　温家家主没能救回自己长子，阖家之富倒落那位武大人手中大半。

　　三年流放，温家成了空壳子，武大人得了大半温家财富摇身一变成了二品。

　　温家家主一气之下去了，温家几乎不复存在。

　　温辅良冒着杀头之罪，偷回了京城，带着满腔仇恨伺机报仇，遇到了贵人。

　　贵人凤口一言，将旧案重审，还了他清白，允他官复原职。

　　那个迂腐的书生不见了。

　　从八品翰林，到入国子监，也仅用了两年。背后虽有贵人提点相助，他若无身好手段，也入不了贵人的眼。

　　那年，温辅良娶了文国公的孙女白锦儿，成了国公府的孙女婿。

　　文国公膝下一子，这一子仅有两女。大孙女嫁了将军，小孙女嫁给了文臣。对比那位战功彪炳的大孙女婿，文国公更疼小孙女婿。

　　文国公知孙女婿心底有恨，本就偏疼偏爱，暗地里怎能不相助。

　　那位二品的武大人，这些年来不少打压温辅良。却架不住温辅良身后有贵人相助，又成了文国公的孙女婿。任有百种手段打压，只能看着温辅良一飞冲天，青云直上。

　　却也巧了。

　　这年，万岁醉酒幸了一名宫女。皇后母仪天下，并未因此生气，甚至劝万岁给这宫女一个妃位。

　　武大人知道一件耻事，碍于温辅良步步相逼，将这事吐露给了万岁。

　　万岁本是不信的，想到皇后与兄长素来亲近，得知他幸了宫女，不闹不恼。便躲在了坤宁宫，看皇后与兄长相会，果然……

　　国舅爷乃姒家养子，与皇后从来亲近。当年皇后要嫁还是皇子的他，姒家唯一持反对意见的就是这位国舅爷。桩桩件件回想来，万岁才知自己错了，大特特错。

　　这年，武大人成了吏部天官，万岁宁可动摇江山社稷也要废贤后。

　　后来，贵人成了冷宫废后，再后来死在了冷宫。

　　那位贤后薨日，宫女诞下了大商十年来第一位皇室血脉，母凭子贵成了皇贵妃。

　　太子出生第二日，万岁于太和殿向文武百官宣告喜讯，看向文官为首的一人，喟然长叹：“武爱卿，这样的大喜日，纵为太子，朕也该宽恕你。”

　　可那日万岁大赦天下，一品的武大人却死了。

　　温家乃药商起家，温家人耳濡目染，自小会看病，温辅良得知贵人身死日，向万岁言明了一件事。

　　万岁不喜温辅良，却还是将武大人交给了温辅良。

　　世有凌迟剐刑，是要于活人身上剐下三千余片肉。

　　三千余片肉，片片血肉祭贤后。

　　可那位贤后，已然死了，再看不见了……

　　而后经年，温辅良只手遮天，凡与他为敌之人，能落个身首异处已然是好下场了。

　　温宁眨了眨眼，道：“殿下，我像父亲，见过我父女两人的都可看出。可殿下为何要说，温宁心性更像母亲哪？”

　　世上最标准的贵女，莫过于她的母亲了。

　　母亲未出阁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京城最是风闻之地，可母亲未出阁时，京城无人知母亲容貌，只道：国公府最小的那位孙小姐最是端方守礼。

　　姒婴看她一眼，神情逐渐有些复杂，问：“你可曾听闻过你父母之事？”

　　温宁自然知晓，道：“殿下多余问了，谁人不知父亲与母亲是曾祖父牵得线？”

　　姒婴挑了一下眉，道：“据孤所知，你父母早在文国公牵线搭桥前便相识。”

　　温宁向他一皱翘鼻，嗔道：“殿下少胡说。”

　　赶上这时，得令寻手炉的下人，终于从尘封的旧箱里寻到一个旧日手炉，装好了碳，套上了白貉皮奉给了温宁。

　　温宁便抱在怀里用来暖手，丝丝缕缕的暖意从手心到身上。她教暖意熨化了眉眼，脚下却踩着半湿的棉绣鞋，站在他身前认真看着他侧脸。

　　姒婴颇有几分接受不了她那样直白的眼神，起了身，去到窗前，道：“猫宁，你要记得，亲眼所见都可假，亲耳所闻更要仔细思量着相信。”

　　平王妃闺名白锦儿，容貌算得国色天香，在外的确有端方守礼的美名，私下里……

　　文国公只有一子，一子只有两女。可在前朝时，京城无人不知，文国公府有位表少爷。

　　那位表少爷是个娇蛮的性情，彼时温辅良还是个小官。就因与同僚说过一句文国公中庸，文国公之子礼部侍郎迂腐，便被这位表少爷盯上了。

　　温辅良生了一张好脸，可那张好脸在前朝时，一连数月鼻青脸肿的。

　　温辅良有身好功夫，那身好功夫，并非自幼苦修而来，而是遭人陷害流放时，仇家追杀，他为人所救，那位恩公所教。

　　那位年轻的恩公有双慧眼，知他来日必有后福，教他一身好功夫，为让他自保，也为让他卫国。

　　凭借那身武功，年轻的温辅良倒也躲了不少次暗杀，可到了这位表少爷身上，他又成了未曾学过君子六艺的愚笨文弱书生。

　　后来，文国公也是真的看不下去了，带他去见了后宅，让那位表少爷道歉。

　　那老狐狸，本就见过表少爷容貌，却当看到表少爷穿着一身黄衣，端方坐着，向他微微一笑时，故意出了大丑，只为博美人一笑。

　　到底是谁见谁第一面，软了腿，眼也看直了。

　　两人早有前缘，老狐狸对小白兔一见钟情，既有爱权借权之意，也有真情在。

　　温宁看着站在窗前的姒婴，问：“殿下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她是个甘心留三分愚笨的姑娘，只要不危及自己，亲人，有些事，她从不费心想明白。

　　这天下事一旦想太明白了，事事有头，看不透泥潭深陷，看透了，慧极必伤。

　　姒婴知她不傻，甚至是聪明，却从不想着借用自己聪明，去看周遭事，又道：“孤告诉你这一切，只有一句话。”

　　温宁歪了歪头，好奇问：“什么话？”

　　姒婴敲定结论，道：“你与你母亲一般，心生外向。”

　　姐姐与姨丈，一个是与她为伴八年的堂亲姐姐，一个是不知真情假意的姨丈，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温宁凝着他眸，开始瞪他：“殿下这话太伤人了！”

　　姐姐是个聪明人，可以从平城来到千里之遥的京城，路途中的艰难不提，一旦到了京城，这里有平王府，她也算是到家了。

　　姐妹是况别已久，她思念姐姐，却知姐姐只是在京城某处安虞待着，正在想办法与她相会罢了。

　　她大半年也等了，多等一些时日又能怎样呢。

　　姨丈不同。

　　姨丈是大商的万岁，一身安危系在社稷身上。

　　殿下成了姒婴，是为报仇而来，她还没能劝他放下心底的仇恨，怎能为提前见到姐姐这样的个人私事，置国家安危不顾。

　　姒婴道：“实话最是伤人，你想听不伤人的实话，从小到大也应听腻了。”

　　温宁踩着重步向他走去，用半湿的棉绣鞋故意踩在他雪白的锦靴上，凑近他脸质问：“殿下在温宁小时候不少哄温宁好话，现在那些好话，殿下可是承认了，其中也有假？”

　　姒婴教她踩痛了脚，却连眉头也没皱，只是定定看着那张过于贴近自己的脸，道：“猫宁，你我男儿有别，下次记得离孤远些。”

　　他说着，将脚向后一挪。

　　温宁却觉这个殿下，与她记忆中的殿下差别太大。记忆中的殿下想起来都是美好，他如兄长，对她事事爱护。这个殿下凉薄无情，一张口舌能做利剑。

　　他脚一挪，温宁凑近他又去踩了他一脚，带着气道：“姒婴，你要不是殿下，我讨厌你！”

　　姒婴瞳孔骤缩。

　　他最是清楚自己是谁，于是低下头去看她脚。

　　那是双翠色绸面的绣花鞋，鞋头用银线勾虚线，以同等大小的小珍珠，摆出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猫头。

　　三分怪异，七分令人生寒。

　　只是那双代表生机的翠色绣花鞋，踩过积雪，粘黏在鞋面积雪化了，水渍浸透了绣花鞋。生机盎然的翠色便深了，如同蒙了一层阴霾。

　　他看过一眼，眸底有了寒意，抬眸一双深邃寒眸却看向了下人：“去为郡主买双绣花鞋。”

　　他说着，后退一步，又向长喜道：“热水。”

　　长喜为他近身内侍，自然懂他话中意。领命后，转身去了。

　　温宁带着气的眉眼，显得有些懵懂。

　　姒婴面无表情地看她：“你脚可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