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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璧雪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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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璧微微仰头注视罗二,问道:“你是自行让路,还是要我帮你?”
他说得很客气,很诚恳,是十分热心的语气,让人不得不感激,然后夺路而逃的语气。
罗二面色凝重,像是下了大气力,又像是毫不费力地答道:“连公子但请一试。”
他说着让连城璧出手,十分有底气,但这底气并非自恃武功高强,而是无论如何终不免一战,只好十分有底气。
于是,在连城璧听来,“连公子但请一试”就成了“我不得不一试”。他似乎是于心不忍,便好言重复道:“我非敌,罗先生不妨让路。”
罗二摇了摇头,仍旧道:“连公子但请一试。”
连城璧不得不握住了剑。
刹那间,他已经绕过罗二上楼。
不见剑影。因为他根本没有拔剑。他只是右手握住了剑,左手轻轻出了一掌,在没有触碰到罗二时,掌风已经把罗二推到一边。这一掌,电光石火,转瞬即逝。
罗二侧目,连城璧飘然而过,抓不住他一缕背影。
打灯人原本只是站在门外,此时他动身入内。他的左脚跨过门槛,右腿高抬又放下,然后右脚慢慢在地上拖行,跟着左脚前进。他走得那么缓慢,那么奇异。
罗二不禁出声道:“傅红雪。”
屋内原本没认出傅红雪的人,此刻也认出来了。没有谁会拿着这样破旧的刀,穿着漆黑的衣服,还是个跛子,只有傅红雪。
刀剑入鞘,没有人敢在傅红雪面前拔刀,也没有人希望傅红雪在他们面前拔刀。
有人的刀吹发可断,频频出鞘示人,却不过是一把装饰品。傅红雪的刀和常人眼中的利刃相去甚远,难得一见,往往刀光间血流人亡。
傅红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连城璧又是何人?他武功如此之高,为何之前在江湖上闻所未闻?
种种猜疑使得空气凝固,稠得无法搅动。沉默,唯有沉默。
灯笼的幽幽蓝火转弱,红灯纸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残片上闪动的星火,在不甘中逐渐泯灭,过路的微风一卷,烟灰和檀香味道都在空中散尽。
傅红雪踩上的烟灰还带有余温,他的黑鞋因此捎上一抹白色。
他问:“谁点的灯笼?”
罗二正色问道:“阁下今日所为何事?”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抬头:“你点的灯么?”
他继而否决道:“不是你。”
傅红雪问人的时候,就只是很简单地提问,他不加任何威胁以显示其不凡。事实上,他和其他任何人没有分别。但他心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忧愁永不停歇地压着他?他虽然是个跛子,背着这么多的忧愁,可他的脊背比大多数人都直挺。
他看向黄歧非身后,他的眼睛比漆黑的夜更深更沉。
黄歧非见傅红雪的视线移向自己,不由得咬牙。他皱了下眉,而后整个面部、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痛快承认道:“我点的灯。”傅红雪接着问:“冷檀香也是你下的么?”
黄歧非流露出戏谑的神情。他知道否认并不一定能让傅红雪相信他,但承认下毒,楼上楼下的客人必然会秋后算账。
他是那样淡漠而坦诚地承认了这一行径:“也是我。”
傅红雪的视线从黄歧非身后收回,正经地交付于黄歧非身上。傅红雪的打量是堂堂正正的,是让人因能够得到打量而感到荣光的。
傅红雪转头问道:“是你指使他的吗?”
罗二摇头。他背对着二楼的亮光,黑白相间的发每一根都硬朗而服帖,齐整地收束在发冠中。他的背经历了更多的岁月,依然如同年轻时不轻易放松的每一刻,笔挺。这样的在生活的苦难中打磨出来的脊梁,即使放松也是笔直的,它随时准备承受更大的磨难。
傅红雪的神情没有变化,他用怪异而缓慢的步伐前进,他踏上窄小的木楼。楼梯在静谧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响动。
那“吱咯”声在烛火与黑夜中放大,钻进罗二的牙缝里,酸得他想捂嘴。
傅红雪从罗二身边走过。他放松而直挺的脊背,他漆黑的身影和眼睛,都让罗二的胃抑制不住地往外泛着酸气,直抵牙根。
罗二突然意识到在几十年漫长的等待中,他身体里积攒的无数的酸,都在今夜沸腾上升。
他变了,他老了。罗二瞬间变得苍老。
人变老不是在瞬间。时间的涓涓细流汇聚成洪流,在某个瞬间人突然就注意到了它锲而不舍烙下的痕迹。人不是瞬间老去的,可在意识到的瞬间突然就真的苍老了。
奇怪,罗二竟然老了。
傅红雪的质问和目光终于让他认识到了这一点。
罗二的躯壳就是一袭锦袍,傅红雪的目光像无意吹来的风,带走了这精美的衣物,失去了遮掩的灵魂突然变得□□。
傅红雪的黑衣上布满白尘。
他以可笑的姿势从罗二身边走过。
然而,不会有人笑他,谁觉得傅红雪可笑,那才是真引人发笑。
二楼门口的黄白的灯光穿过傅红雪发间的绒毛,他停住脚步。
长椅砸在木板上的动静让人担心楼板会就此坍塌。
连城璧握着剑走出。
他表情十分柔和,整个人如他的名字般温润。
他停下脚步,他知道无法从傅红雪身前不动声色地离开。
血缓缓流出门外,流向楼梯。
连城璧冲傅红雪浅浅一笑,问道:“你要拦我吗?”
傅红雪摇头,微微侧身。
连城璧擦身而过,在古旧的“咯吱”声中,踩着灯笼的余烬融入夜色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