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花已开》芽上

2、02

　　他们说会再见面，他们相信会再见面，他们一定会再见面。因为他们一直在彼此心里。

　　——

　　（1）

　　昨晚温小锦做了个梦，梦见了9岁的自己和舒怀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那个女孩说要小锦当她的小弟，他答应了。已经过了六年，温小锦无怨无悔地给舒怀当了六年的跟班。

　　数学课上，老师讲着三角函数，绕得小锦差点死在那些符号里。中考的时候，他和舒怀的分数一模一样，一起进入重点高中。初中和高中之间完全没有缓冲期。

　　温小锦有些吃不消，集合那一章很简单，他学得轻松。但函数就是无底洞，变化多端诡异莫测。他认真地记着笔记，害怕遗漏天机。

　　右前方的舒怀把书立了起来，脸贴在桌子上，光天化日下睡觉。她的同桌提醒过她几次，然而她还是继续睡。

　　“正弦函数对称点的……”数学老师还未说完，就发现某个学生好像和书桌粘在一起了，一动不动地犹如死狗。她停了下来，其他同学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舒怀。

　　温小锦拿笔使劲儿戳了戳她的肩膀，她一个激灵，回头茫然地看看小锦。小锦朝她使眼色，她这才发现老师正直直盯着自己。

　　“舒怀。”

　　她闻声缓缓站起来，听候发落。果然，被舒怀称为灭绝师太的数学老师让她去教室外面壁思过。她觉得正好，反正每次听灭绝师太讲课都想睡觉。出教室时，她对温小锦吐吐舌头。

　　温小锦愣了愣，举起手。

　　“温小锦，你又有什么事？”

　　“老师，我也想睡觉！”

　　其他同学哄笑起来，他的同桌说了句“身在曹营心在汉”，大家笑得更加放肆了。灭绝师太一推眼镜，眼里射出的锋芒立刻压下了笑声。“那你也出去好了！”

　　得逞的小锦走出教室，竟有些轻飘飘的感觉。靠在墙上的舒怀看见他，问：“你出来干什么？”

　　“陪你呗。反正我也不想听课。”他走到她身旁，和她肩并肩靠在一起。

　　他已经长大了，比舒怀高出一个头。小锦还记得，曾经的小豆丁一夜之间长高，当他站在舒怀面前，舒怀居然哭了还按着他的头使劲往下压，说她的小弟比她还高，这要她还怎样当老大。因为这件事，小锦专门去搜怎么不长高，得到的答案是，不可能。后来，舒怀终于接受了，因为这个曾经需要她保护的男孩要长成男子汉了。她不可能阻止他。

　　“今晚胖子他们要去KTV玩，他们叫了我，你去吗？”舒怀问道。

　　温小锦皱起了眉头，回答：“舒怀，你能不能不要和他们走那么近？他们只会影响你。”

　　也许是小锦第一次这样对舒怀说话。她愣了几秒，又听见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放学后干什么去了？你去网吧熬通宵。你上课睡觉不听讲，放学后比谁都精神。舒怀，你别这样行不行？这不是初中了！”

　　舒怀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小时候胖子打不过她，对她恭恭敬敬。后来胖子长得比她高了，力气也比她大了。有一次温小锦又被欺负，舒怀为了小锦和胖子单挑，她占据下风。眼看自己快不行了，温小锦冲上来就是一拳，打得胖子龇牙咧嘴地找不着北。

　　也是从那时起，温小锦学会了打架。几次把胖子揍得喊他哥。从此之后，胖子和舒怀签下了停战协议，慢慢地从敌方变成酒肉朋友。

　　胖子他们那群人没一个是读书的料，早早在职中里面混日子，有事没事就找舒怀玩。

　　“舒怀，你今天别去，好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回家了。”小锦的语气软了下来，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或者用其他无关紧要的话替代。

　　眼前的男孩需要舒怀仰头而视，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好，我们一起回家。”

　　（2）

　　“我去取车，你在这儿等我。”

　　拎着书包的舒怀不明所以地看着高兴过头的温小锦。他们俩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舒怀心里很不爽，然而温小锦还一脸乐样儿。

　　这家伙对班主任的爱这么深？她望着推着车朝她跑来的温小锦，心里泛起一丝甜蜜，不觉温柔地笑了笑。

　　“上车。”

　　舒怀坐了上来，环住小锦的腰。环抱里的男孩微微颤了一下，然而他回过头来，嘴角漾出好看的弧度，声音轻柔的像是一片羽毛。

　　“那你就要抱紧了，不到家就别松手。”

　　初秋的晚风轻抚着两个人，卷起的落叶在空中打转。街边的枫树已开始微微泛红，颜色像是天边才出现的落霞。远处的群山显出青黛色的轮廓，像是兽的背脊，跟随着他们而动。天边的云彩被落日染得橙红，霞光落在他们身上，如同神明温柔的馈赠。

　　一切美好得无法形容。舒怀的头不自觉地靠在他的背上，说：“小锦。最近我总是梦见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听见这句话，他心里一紧。“我也梦见了你，梦见第一次见面时你帮我解围，梦见你带我去租赁站玩，害得我没吃早饭饿得难受却又不敢说。”

　　舒怀极不满意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说：“喂！我哪知道你那时候没吃早饭。你看你现在这样，早知道当初就不帮你了！”

　　“你不帮我就没有我这个这么死心塌地的小弟了。”

　　“我没了你还可以有别的小弟啊！”

　　这句话说完，小锦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舒怀是一个很开朗的女孩，她的朋友有很多，追过她的男生也不少。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开玩笑的，我只要你！”舒怀口不择言地想要挽救刚刚那句话。然而她不知道，对小锦来说，有这句话就够了。

　　就算舒怀不是那个意思，小锦也想误会一次。他迎着最后一抹落阳，回答道：“舒怀，我也只要你。”

　　暧昧的气息像是早春里花香包裹着两个人。如果小锦现在回头，他会看见舒怀烧得绯红的双颊，像是天边最美的晚霞。她把他抱得更紧了。

　　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该多好，她愿意一直这样抱着他，他也愿意一直在她身边。
　　（3）

　　道别后的两人怀着各自甜美的心思往家里走去。温小锦知道，自己今天差一点就失去理智了，一句话“舒怀，我很喜欢你”硬生生被他说成“舒怀，我很高兴，能认识你”。

　　小锦觉得现在表白还不合时宜，等两个人都考上大学了也不迟。反正他会一直陪伴在舒怀身边，他愿意为她遮风挡雨。

　　刚进家门，他就看见门口巨大的行李箱，他以为爸爸或者妈妈又要出差，然而他往里走，发现家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他隐隐觉得不对劲。

　　“爸，妈！”

　　正在卧室收拾东西的父母闻声走了出来，妈妈说：“小锦，你回来了。”

　　“妈，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要回苏州去。你也要回去。”

　　温小锦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是失修已久的电视机。“为什么？”

　　妈妈耐心解释道：“我们本来就是被分配到北京来工作的，现在六年的时间到了，单位要我们回去。而且你户口也不在北京，在这里高考很麻烦，回去要方便许多。”

　　爸爸以为小锦是为学校而担心，补充说：“你在苏州那边的学校是你舅舅教书的地方，一所省重点，你不用担心。我刚才已经和你的班主任通了电话了，明天上午就去学校调你的学籍。你……”

　　“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小锦听不进去任何话了，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几近崩溃，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和他们说走就走的小男孩了。

　　他这个样子把爸爸妈妈吓了一跳。但他们以为小锦舍不得，爸爸安慰说：“我们也是前几天才接到消息，没来得及告诉你。车票已经买好了，是明天下午的。”

　　小锦双眼通红，他扭头走进卧室，大力合上门。他坐在床上，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渗了出来。爸爸妈妈不了解他的想法。他想留在北京，留在舒怀身边，跟她一起考大学。

　　可是一切都成了虚幻的泡影。温小锦无能为力，因为他们是他的亲生父母，就算他有千百个不愿意，但是他还是得和他们回苏州去。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和舒怀都梦见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了。这是暗示他们会分开，就像人在死亡前会回光返照似的想起这一生的许多事。

　　小锦擦干眼泪，整理好仪容，等到眼眶不再通红才出去。爸爸妈妈正在吃晚饭，桌上还留着小锦的碗筷。他强装笑脸坐下来，说：“爸爸妈妈对不起，刚才我太激动了。”

　　妈妈温柔看着他：“没事，小锦，我们知道你是一个重情义的孩子。你肯定是舍不得这里的朋友。等会儿吃完饭你去和他们好好道别吧。特别是那个叫舒怀的女孩，我看你和她关系一直都很好。”

　　一听见舒怀，小锦有些失神，刚夹起的一块肉就落了回去，溅开的油花在桌布上流下长长的痕迹。

　　（4）

　　他飞速扒完饭，擦了擦嘴，回卧室拿了什么东西，对爸爸妈妈说：“我去和他们道别了。”

　　小锦从家里跑出来，直奔舒怀家门口。舒怀的爸爸妈妈离了婚，她和妈妈住在一起。她妈妈因为在工厂里上班，经常不在家。他敲了敲门。熟悉的声音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像是踩着小锦的心上。

　　“谁啊？”舒怀拉开门，看见小锦的一瞬间，她又惊又喜。

　　还没有等舒怀反应过来，小锦拉起她就朝院外跑，就像第一次见面时舒怀拉着他一样。

　　“怎么了？”舒怀虽然不解地问，但仍跟着他跑起来。

　　他们来到租赁站，小锦带她爬上水泥管。他们站在六年前坐过的地方，小锦还紧紧握着她的手。

　　月亮隐进云里，月色透过云缝显出几分姿影。漆黑的夜幕上点缀着几颗孱弱的星星，发出微弱的光芒。它们的光可能是几分钟前的，也可能是几百年前的。

　　舒怀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会忍不住亲温小锦一口。她连忙松开手，说：“干什么？说是急事把我拉到这儿来，你到底想干嘛？”

　　小锦不回答她，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两条项链，一条给舒怀戴上，一条给自己戴上。

　　借着月光，她看见项链上刻着一个“温”。不用说，那他脖子上的肯定是“舒”。

　　这来得不明不白。她问：“温小锦，你什么意思？”

　　“舒怀，”他悲伤的看着她，“我……舒怀，明天早上一起去上学吧。”

　　“我们不是一直一起上学吗？小锦，你到底怎么了？”

　　“舒怀，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以前是你保护我，我现在想保护你。可是，我……我就要……”

　　还未等他讲完，舒怀张开怀抱抱住了他。她抵在他的胸口上，听见他的慌乱的心跳声。下一秒，舒怀反而被他环住，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呼出的热气扰动在她的耳际。

　　“舒怀，我就要走了，可是我不想离开你。”他亲吻她冰冷的发丝，在心底说出这句话。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们身上。磨掉一切虚幻，他们曾是穿梭于天南地北的旅人，恰巧来到彼此身边，温暖了对方一季又一季，坚信一定会陪着对方成长。

　　（5）

　　第二天是个乌云密布的日子，温小锦和舒怀一起到了学校。大课间的时候，小锦被叫了出去，一直到下午，他再也没有回来。

　　舒怀以为他只是有事请假了。然而当她看见他空空荡荡的书桌时，她彻底慌了。她朝班主任办公室跑去，接连撞着了好几个人，可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当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办公室时，班主任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便说：“温小锦的父母被调回苏州工作。他和他们回苏州了。估计现在已经上火车了，你不要……”

　　舒怀踉踉跄跄地跑出办公室。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在走廊上飞驰着的泪流满面的女孩，她不顾别人怪异的眼光，冲下楼。手机在这时候响起了短信声，这是她专门为小锦设的提示音。

　　“舒怀，对不起。走得太匆忙，没有和你道别。其实昨晚上我找你就是想说这件事，可是我真的说不出口。那条项链本来是想在你生日那天给你的，你应该戴‘舒’，我戴‘温’。我自私地换了。我很想留在你身边，可是他们是我的父母，我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愿。舒怀，我回苏州去了，但是我会努力学习考回北京。你也要好好学习，不许在和胖子他们去KTV和网吧。你要保护好自己，这样我才能放心。有什么事，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这个手机号我不会换的。舒怀，我一定会回北京的，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

　　远处翻滚的乌云蕴蓄着大雨，舒怀跌坐在操场上，一字一句读完，她哭得不能自已。大骗子，说什么要陪在她身边，还不是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