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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六、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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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顾惜朝对那一夜起的争执并未挂心,他自觉此生也没什么可以值得他挂心的事情了,戚少商是否了解也不过如此。对着花窖的药草,他对自己这样说。
而后,他就慢慢浮出一个笑容,悲伤而嘲讽,如果无所谓,一开始何必要争执呢?顾惜朝啊顾惜朝,你还期待“知音”这件事吗?他那个白道份子怎么能理解你这样一个大魔头。想到这里,他垂下眼帘,不肯再多注视远方一眼。
之于他,戚少商早该同过去一起埋葬在记忆深处,却很不巧的是他们总是要相逢。当时铁手与无情商量之后,告诉他这个决定时,他几乎想愤怒了,却又在顷刻之间了无声息。他不该对这种事情生气,他想,犯不着。以他现在的情况,不过是囚徒,呆在哪里不一样?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天大再大,不过是一个个小笼子外的一个大笼子。
戚少商这个人,不知道他是运道好呢,还是人缘好?诚然,他得承认,这个人有一种领袖的魅力,即使位高权重之时,他也依旧可以平易近人,对普通人也可共座同席,谈天说地,那种豪迈与亲和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好感。他也很仗义,同时心中还装着天下,让不少人可以同他拍掌结盟,同仇敌忾。所以,他成立连云寨,后入主金风细雨楼,都是将几缕细线,拧成一投麻绳。
搞不好,这个人一生中唯一一次重创,便是他留下的。顾惜朝慢慢地整理着花窖里的花,笑容便慢慢变得有几分得意了。
不过,这人,几番劫难,居然仍能如此谈笑风声,也确实厉害了。顾惜朝抿抿唇,这几日时时地交谈,也看不出所以然。他是怎么放开那些前尘旧事,一往直前呢?连息红泪另择佳婿这件事,他都能平静以对。虽然他也觉得从婚嫁选择来讲,赫连更适合息红泪,可是戚少商竟然能那种态度回想述说,更何况还是面对他这个昔日“故人”。除了初见面时那次他几乎难以克制之外,他再未表现出杀意。
顾惜朝挑挑眉后,便微蹙起了眉头。
戚少商此时就靠在门边,环臂胸前,看着阳光一点点西下,而后照着顾惜朝那从这株草走到那棵花,他手指怜惜地抚过花间叶下,间或俯下身去,除去黄掉的叶片,捉去不应存在的小虫。每一个动作都那么闲适,透着文人之气。看着他这个样子,戚少商就想叹息,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偏偏会毫不皱眉地轻易取下多人的性命。就算是为了活命!可哪个人又不想活下来呢?他觉得他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便又该头痛了。便也不再想,只是看顾惜朝的动作和他脸上偶尔变换的表情。
惋惜、苦涩、赞叹、小小的得意、疑惑,交错在他脸上。戚少商想,到底是什么,能让顾公子的神色难得地如此多姿多彩。
终于感觉到一直停在身上的视线,顾惜朝转过身来,看到门边很闲适的戚少商,他便停下来,微一挑眉,定定地看着那个人。
戚少商看他眼神中小小的不解与挑畔,便猜这人方才定是在想自己,他是回忆过去还是想什么计谋?想到这里,他站直身,简洁地说:“去吃饭。”
顾惜朝坐在桌前有点僵,往常留白轩里只有他一个人吃饭,这么久之后,他还是第一次一起与戚少商吃饭。这与喝酒不一样,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这饭,竟让人有点没胃口了。
戚少商看他在晚晴的牌位前上了柱香,才坐过来。这个人,倒也不从俗流,一日三柱香,清水香花,从来不供些别的。
戚少商沉吟了少许,才问:“你回来这么久,要不要去给傅姑娘的墓上看看?”
顾惜朝没抬头,筷子却僵住,而后放下筷子,盯着面前的饭碗低声道:“我不知道她的墓在哪里。”
这下连戚少商也僵住了,他讶异地抬头,顾惜朝深吸了口气,方淡淡地说:“要找我的人那么多,我怕有些人打扰她,所以,当年就直接将她托给铁手了,所以,所以,这么多年,我也没去看过她。”
戚少商低下头,低道:“抱歉!”
顾惜朝一笑,三分苦涩,微张张口,却什么也没说。他此生并未觉得亏欠过谁,即使与戚少商前一夜仍称兄道弟,第二日便白刃相见,他也仍觉得理所当然。但对于晚晴,他始终负她。古言道:“系你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又道:“吾将一生长展颜,以报平生不展眉”。但他顾惜朝三尺男儿,铮铮于行,怎能如那风骚墨客般只用眼泪来报还爱情?他怎么还能展颜?即使用尽千行泪,又怎能还晚晴的一颗心,一片情?怎能述尽他的一生情牵梦萦?
她原本正该娇艳怒放的生命,在最美丽的时刻,嘎然而止。她对他的情如此之深,如此之重,他还未能还以一二,她便离开,而他竟不能亲自祭拜。都说善人善报,都说人命贵重,那晚晴呢?她不善良吗?她的命不贵重吗?
顾惜朝之所以不肯与铁手多说一句话,便是恨他不能保晚晴周全。什么大宋江山,侠情道义,比起晚晴的命来说,对于他,不值一提。
他的梦想,全在晚晴生命结束的时候,一起殉葬,他想,他再也没有任何精力去追逐任何事情。他虽然不会束手就擒,便却也不会再主动出击。又有何意义?任何胜利的喜悦,俗世的光环,不会再有人一同分享。就像一个孤独寻找宝藏的孩子,即使他找到,只能一个人面对,他再也没有献宝的机会。不会有人替他欢喜,为他担忧。
七
戚楼主这两日心情不太好,凡是与之交情较近的人全都看得出来。却推不出原因,按说风雨楼势力正强,楼内也没有出什么事,蔡京这边似乎也没有要出手的意思,边关还算安稳。戚楼主何以神色之间有不郁之色?
戚少商确实有点烦心。自从与顾惜朝在那日晚饭之时谈起到傅晚晴,顾惜朝便整日懒懒的,不再多说一句话。他实在担心顾惜朝又犯了疯病。那日说到傅晚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顾惜朝不是让人安慰的人,也不会接受任何同情,而傅晚晴的悲剧,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因为他自己,他这会又钻牛角尖。担心到一半,他又想,他为何要为这人担心,一想到当日的情景,他心里便压着一股火,可是这股火气烧不到一半,他便又想到顾惜朝那种心不焉的样子,他自己便也开始心不在焉了。
在红楼前慢慢地走着,他又想,权势这两个字,对江湖到底代表着什么?顾惜朝纵使算得上跻身朝堂,为傅宗书做事,但毕竟曾是江湖中人。是江湖人,便有豪情侠义,那么,权势到底有多么大的力量可以将这豪情侠义全部磨光。它到底代表了什么,让追求它的人一个个背离了自己的信念、道义、良知。它为什么可以使人轼父杀兄。人们到底在拿到它时,心里在想些什么,满足什么?
六分半堂投靠蔡京,有桥集团联手米公公。狄惊飞、雷纯、方应看,这些人,每一个人都身怀绝技,才华横贯,且也算出身名门,却走在一条世人痛恨的道路上。
想到这些人,戚少商又想到顾惜朝,他一心追求的,也是权势。他突然就很想去问问他,这个,到底能带给他什么?
杨无邪找到他时,戚少商就在红楼前,来来回回地慢慢走着。一向略显轻松的脸上,此时正蹙着眉。看到这里,杨无邪突然不合时宜地想,无论顾惜朝到底有多少才华,能让戚少商产生这种忧心忡忡的情绪,世上毕竟难有几个人的。
戚少商是那种愈压愈强的人,而对困难险境,他战则全副精神,退则毫无顾忌。他不会去忧虑太多东西,他经历过太多,反而让他这个不会太悲观,他今天活着,是为了明日的希望。所以,像他这样思虑重重的样子,其实还是很少见的。
戚少商转头看到杨无邪,便笑笑,向他走去。杨无邪递上一封信,里面是卫大夫这次出行的路线,他居住的“药林”位于大理与川蜀的交界,卫无方一年中每半年出行一次,每次近两个月,搜集百草的同时沿路行医。这次经贵州入衡阳,在黄山给铁手发信,后于杭州城外失去踪迹。中间见过蜀中唐门,温家制毒的“小字号”,还有江南霹雳堂的人。这三路在京各大势力都有投效。
下面一份是顾惜朝这几年的资料,他三年从未踏出“药林”一步,除了卫无方与其身边的药童林小小外,他没有与药林外的人接触过。
戚少商大略地看了一下,问:“军师可看过?”杨无邪点点头,他自然会先看过这些资料,才能尽快地得出有利的结论。
戚少商没有多说,只是看着他,似是等待,又似询问,杨无邪考虑了一会儿,才说:“我担心顾惜朝是故布阵,休生养息,只待时机成熟,必反戈一击。”
戚少商点点头,神情沉重,他其实十分想相信顾惜朝,但他不敢,他也不能。金风细雨楼与连云寨不同,这里盘错节,进可击恶吏,退可守边关,是白道极为重要的关塞。何况,奸臣当道,短短几年,风雨楼已几次受创。他代王小石守在这里,便绝不可有一分差错。
杨无邪欲言又止,停了半晌,仍是开口叫:“楼主……”
戚少商打断他,淡淡一笑:“我知道,我明白怎么做。”
杨无邪点点头,不再说话,戚少商拿着手上的信,慢慢向楼里走去。杨无邪看着他的背影,挺拔,坚毅,而孤独。看到这里,杨无邪轻轻地叹口气。
推开房门,戚少商将信放在书案上,回头看顾惜朝,他正坐在圆桌前,盯着小炉上细火焙着的一小罐药,时不时将手边的东西一点点加进去。最后他灭了火,将药端下来,倒出小小的一盅。盯着那药半晌,顾惜朝唇角浮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端起来一饮而尽。
戚少商看他这个样子,皱眉问:“你喝得什么东西?”
顾惜朝却不答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戚少商一怔算了一下说:“九月初七,后天是重九。”
顾惜朝点点头,慢慢将盅放下,将罐中的的药渣倒掉。戚少商忍不住再次问:“你到底吃了什么?”
顾惜朝转身,静静地看他,戚少商被他双眼睛盯着,便有点心神不宁,却仍是回望过去,执拗地要求一个答案。顾惜朝见状,垂下眼睛,说:“卫无方六月初五出的‘药林’,一般来说,中秋前会回来。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没有解药,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戚少商呆了一下,问:“你不是把他的书都搬过来了。”
顾惜朝慢慢坐下,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嘲讽地看了一眼戚少商:“大当家,比起从小与草药共生的人,半路出家也只是个皮毛。纵使我再聪明,可术业有专攻。”
戚少商一时不知如何以对,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