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番外 合欢诗 ...
-
戚少商站在窗前，看着一盆花，窗外春夏交接之时，桃李争风，庭院芬菲，衬着略有温度的微风和漂扬的细柳，正在招展。可是，这位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却没有看那美景，只是盯着眼前那盆花，一盆连花苞都没有，只有绿叶的花。
而后，他微勾勾起唇，便显出一个饶有兴味又有些顽皮的微笑，凡是见这个笑容的人，都想知道这个人脑子里是不是又有什么让人热血沸腾或心生警戒的点子了。
而此时敲门而入的杨无邪却知道，这位楼主想得远不是京城的风雨，而是远赴边关的情人。金风细雨楼的元老军师断不会看错。
因为楼主看的是那盆昙花，那盆一年只看一次，一生只开三回的花，一盆美丽的花，开花时似万声俱寂，却又似有什么破空而出。冷月融血，三次开花之后便会成为药材，但搭配的独特便会成一味奇毒。其实，一般情况下，即使这盆花再如何惊世绝艳，杨无邪也不会在意，不过，这盆花，是去年楼主送给他那位情人的礼物。这个时候，看着这盆花，露出那种笑容，这个人还会想什么。
听到声音，戚少商回头，笑笑：“军师，有事！”
杨无邪立刻递上一封书函，不该问的，他绝不会出口，不过，他心底微笑，该知道的，一个字也不会落下。
此时，益津关，顾惜朝神色冷淡地看着官兵清点着粮饷、兵器、以及，会从这里送至辽国的岁贡。看着那些岁贡，顾惜朝的眼睛眯了起来。“大宋百姓半年有辛苦。”临出发时，那个人盯着箱子，平时总是晶亮的眼睛黯淡下来，低声慢叹。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顾惜朝抿紧的唇便微微缓和下来，他当时说的，似乎是：“大当家，要不要我找几个人，半路上把它劫了？”
然后那双大眼睛便笑了，其实只是唇角轻勾起来，却觉得眼睛底下藏着无尽的欢欣，然后，戚大楼主握住了他的手，轻说：“路上小心。”那些没说出的，便全在这句话，那双眼睛里了。
其实，戚少商更喜欢走马天下，决战千里。而现在，情况只能让他隐于京城，周旋于心计。何况，最近，蔡京又有点不安分。不过，戚少商这个男人，脑子越来越好使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走近，他便敛了暇思，回过身，淡道：“赫连将军，好久不见。”
对方浓眉俊目，三分正经，七分邪笑：“蒙顾公子挂念。”说着，也看了眼那岁贡，眼神便阴戾下来，但转瞬又挂回那不正经的微笑，比了一下道：“请！”
顾惜朝便随他进去，随口问：“最近，辽国十分安静啊。”
赫连春水扯了个冷笑：“后院起火，女真和他们打得厉害。”
顾惜朝一叹，也便不再说话，七转八拐，走进赫连府。
赫连春水叫人上茶，转头看他，挑眉：“我以为戚少商也会一起跟来。”
“所以，你把息城主送回毁诺城了？”顾惜朝端起茶哼笑，却也告诉对方他的消息灵通。
赫连冷哼：“我才不会那么小气，红泪回毁诺城，一来要处理她的事，二来，金人也实在让人堤防。”
顾惜朝手中顿了顿，心中已有忧虑，他低声说：“蔡京在与女真使者密谈。我有点担心。”
赫连微怔，口中却仍是道：“顾公子也会担心别人通敌判国？”
顾惜朝不理他的挑衅，只是摇头：“我担心他把自己玩进去了，金人野心勃勃一如刚崛起的契丹国，却又比他更有实力，用对付辽的那一套，恐怕，会很危险。”
赫连此时也惊悚起来，当今皇帝听信蔡贼，若真是密谈成功，却引狼入室，这边仗打起来，便十分吃力了。
顾惜朝起身踱了几步，道：“他们几次下手均不成功，可见，”他冷笑一下：“这世道，这苍天果是不张眼，祸害定是要活千年的。”他们却指是金风细雨楼，几次下手杀蔡京都不得手。
赫连心中忧焦，口中却仍只是讥嘲：“顾公子是在说你自己么？”
顾惜朝淡淡地笑了，口中却已是不相干似的问：“赫连夫人不在，小妖，你果然心急如焚，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赫连一时语塞，恨恨道：“戚少商干什么，也不看着你这祸害！”
顾惜朝闻言也轻皱了下眉，声音低和几乎听不见：“不知道他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总之，是很忙，心事也很多就是了。
二
戚少商坐在水溶阁二楼雅间里，一袭白衣，面目含笑，眼中却不知转着什么，对面坐着是锦衣玉冠的方小候方应看。
两人面前四碟小菜，几坛美酒，颇有把酒言欢的意思，方应看微笑着将酒倒入杯中，递于戚少商。戚少商笑笑也不推辞，端起便一饮而尽。方应看见此笑得更深：“素闻戚楼主豪爽，本想学那边关子弟一样，大碗饮酒，可惜这里最大的也不过是这钧窑莲花杯，可惜。”
戚少商只是笑道：“大小没什么区别，关键是酒和对酒的人。”
“噢～”方应看似恍然般长叹，而后微倾身问：“那，不知这酒如何？”
“余韵绵长，香味醇厚，不愧是江南名酒之一的暖烟春。”戚少商轻敲着酒杯慢慢说，随后面露惋惜：“就是太甜絮。”
方应看听了点点头，又问：“那人呢？”
戚少商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说：“方小候自然是锦绣之材，不过，你若少堵着些我们的弟兄，少妨碍些我们的生意，这酒，此时会更香些。”
方应看也不恼，只长笑一声：“戚楼主果然快人快语，请！”说着又将酒杯斟满，而自己却夹些时鲜慢慢品味。戚少商也急着问他约自己出来何事，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酒。
少许，方应看复开口道：“女真人换了首领。”顿了一下道：“顾惜朝这下不知道又要打什么仗了。”
戚少商闻言也没急，只是慢慢将酒杯放下，看了半晌方应看问：“你是想借着顾惜朝生风雨楼的事？还是要挟我与你合作？”几年前，顾惜朝方借住金风细雨楼时，蔡京就做过一次这种事，却因为性急，没有成功。
方应看也挑眉不答，只是含笑。戚少商却笑了出来，伸出手拍拍他的肩：“方小候，凡是算计顾惜朝的人，都下场凄惨，在下算是侥幸逃生吧。”欣赏着方应看微变色的脸，他又接着说：“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都过了几年，对他岂止要刮目，搞不好是要刮骨的。”说着，竟然愉悦地大笑起来。
方应看脸色变了几变，终还是恢复原来的样子，笑笑不语，却不再动筷举杯。
戚少商问：“方小候若没什么事情，在下先进一步。”说着心情大好般离去。
走了几条街，戚少商的脸慢慢沉了下来，复而叹了口气，女真易主，新主必是完颜阿骨打，据问此子野心勃勃，极其好战，不知惜朝这次边关之行还赶不赶得回来。想到这里，慢慢向金风细雨楼走去。
顾惜朝看到这则消息时，只是沉了沉脸，复又看起兵书来，几日来该打仗依旧打仗，休息时便只是看书，并没有多做什么。
他原本想送了军饷便回，谁知辽国南京，东京均有暴乱，流民向三关涌来，再加上天祚帝喜奢黩武，战乱不息，不顾与女真之战，仍不断侵宋，以战养战，掠民夺物，供其享用，这几日大仗小仗又打了起来，他官拜四品，仍属禁军，自然还是要留下的。
这几年，来来回回，真是打了不少仗，顾惜朝想着想着，手里的书便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文韬武略，能在这里发挥所长，自然还是愿意的。可是，居安思危，本就内忧外患，只知道研习书画黄老的当今圣上，万事只听权臣，朝庭里势力分散却都不事复国，有桥集团对武林之事虎视耽耽，六分半堂支持蔡京，大厦将塌，却仍自食其柱，其实这里，早就没有什么可支持的了。做为武官，除了研究边关之外，仍需揣测世情，所谓出将入相这四个字，若在唐宗汉武之世，三国交迭之时，自然豪气万千，但放在这外敌不断，内朝不稳的世道，却只是一痴梦罢了。
想起许久之前，他还未重登朝堂时，一个人坐在破庙里，对着倾盆大雨说：“顾惜朝，你再玩尽心计，仍是个书生，你骨子里还有李太白那种安能折腰事权贵的傲骨，否则，你早就取了我的项上人头了。”
那时他听了满腹气愤，却一字也答不出，其实要杀人，何需刀剑，当年，他却仍是存了些许堂堂正正一较高底，拙戚少商于三尺剑下之心，若真是只用诡计，何需千里？幸哉，不幸焉？难说了，毕竟，现在，很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这么想着，他手指轻敲着桌面，抿了抿唇，神色便柔和下来，算算日子，要是再不动身，会赶不回去的。那个人，最近在忙些什么，他会不知道？只是不能随意说，隔墙有耳，即使面对赫连，他不也不会轻易透露几分，毕竟边关还是与京城里区别太大。
大宋近年派人使辽，说是朝觐，实是控着另一面，前些童贯出使，向徽宗说了一番辽与女真的关系，他竟打上这个主意了。引了女真来，相获渔翁得利，也真是的。
正想着，一位亲兵敲门进来：“大人，辽人退兵，约定女真国丧期间休战，岁贡即日启程。”
顾惜朝闻言起身，道：“派一半兵力随使臣入辽，其它人收拾一下，明日返京。”
三
戚少商在推开留白轩的门时，唇边已挂起了笑容，进屋，回手关门，边道：“回来了。”
顾惜朝轻轻嗯了一声，背对着他，在书案上写着什么，戚少商走到他背后，看他头发随意束成一束，还透着些潮气，一贴近，身上便若隐若现地飘出艾草、茯苓、黄芪之类的药草香，一丝一丝，窜入鼻中，让人觉得清苦中带着一点回甘。从他头顶上方看过去，原来他在写奏疏，一笔柳体正楷，骨筋分明，圆润饱满。
“写折子用这么好的字啊。”戚少商闲闲地拉家常般地说。其实也知道，那位圣上，看着字好了，搞不好连折子内容都不看，就盖了印。
顾惜朝轻笑了一声：“大当家是嫌我写信时字写得不好了？”
戚少商干笑一声：“当然不是。”只是怀素狂草，让他差点没看出写得什么。
顾惜朝写完最后一笔，拿镇纸压上，才起身。戚少商见状让到一边，看他收拾东西，准备烹茶，不由低声说：“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顾惜朝回身，挑眉看他一眼，问：“谁告诉你的。”
戚少商想了想，还是告诉他：“方应看。”
顾惜朝沉默了一下，脑子里不知想了些什么，而后忽地笑了，戚少商看他笑容温和，并非令人心生警戒那种，不由莫名其妙，却听他语气冰冷：“由些可见，其实我确实并不算大宋朝最坏的人。”
“惜朝，别开玩笑。”戚少商听了皱眉，神色间却有几丝担心。方应看已算朝庭喉舌，与蔡京来往也渐渐甚密，很难说已开始权倾朝野的他，会干些什么。
顾惜朝看到他的神情，眼睛便温和下来，伸手从小炉上拿下茶壶，慢慢将茶倾入怀中，轻放到戚少商面前，他便坐了下来，慢慢举杯。顾惜朝此时低道：“他们看似联合，其实各怀鬼胎，在那大殿里，谁没有点小秘密，挑拨离间这点本事，惜朝还是有的，他要想借着我倾剿风雨楼，也得先问问边关的将士和城中的禁军。”说到后面，语气掷地有声。顿了一下，他眼中不由顽皮起来：“再说，他要动我，前面不是还有铁手么。”
戚少商闻言笑着摇头：“你就欺负老实人。”本来铁手就保着他，何况早些年，顾惜朝也帮他们破了几件案子，和追命无情交情也好，神候府必要时，也不会不出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顾惜朝玩着手中的茶杯，低道：“其实，我也担心这几日赶不回来的。”戚少商闻言手中顿了一下，抬眼望去，顾惜朝正望过来，对他一笑，说：“幸好。”
戚少商良久吁出一口气，也微微笑了起来：“是啊。”
幸好，一切都赶得急，还是可以在绕了一大圈后，重又相逢。
过了一会儿，顾惜朝看向窗边高几上那盆花，低道：“这几日就该开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戚少商也跟着看过去，嗯了一声：“等能入药了，你那冬天总是气闷毛病便该好多了罢。”
顾惜朝微撇撇嘴：“若不好，我便告病辞官司，去岭南那边养老，那边不冷。”
戚少商听了一笑：“届时，烦请顾大人收留在下了。”
顾惜朝呆了一下，微眯起眼，复而笑笑：“大当家，现在便开始计划准备吃白食了？”
戚少商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长扁的盒子递给他，笑笑说：“不知这个够不够当订金。”
顾惜朝接过，有些好笑，从三年前他踏入这个门，每年都有些新花样，该说他是风流惯了的人么？不过，也难为他肯运这个心思，而且是每年啊！这么想着，他唇边笑得边更得意些。打开盒子，是个卷轴，难道是书画么？可这帛怎么有淡淡地耦合色？展开卷轴，他不由呆在当场。
“愿把酒观剑登台点将共对沙场
愿壮志能酬跃马归来长歌欢笑
终身相携此心不悔
戚少商”
若能清平一世，愿与君，闲时对酒，洒中对剑；若锋火连城，自与君共赴边关，沙场点将；飞鹏之翼，扶摇直上，等一展雄图，跃起马归来时，自对酒当歌，以酬知己。此生与君相携，纵身居两地，艰难险阻，思恋之心，永不相悔。
顾惜朝本想冲戚少商笑笑，打趣他一番，却觉得眼角有些酸，只得抿了唇，低下头，低道：“大当年，你这写得是什么？卖身契么？”
戚少商伸手覆住他拿着卷轴有些微颤的手，郑重地说：“不是，这是婚书。”
顾惜朝蓦然抬头，一双眼睛明明灭灭，恍惚间，晃动着许多一闪而尽的过往与情绪，尽管快，但戚少商看到了，也看懂了。知音难觅的悲绝，往事可追的疑伤，那一切血与火的过往，最后淡去沉湎，定格于珍惜。
顾惜朝复看那婚事，便又笑了，这聊聊几字，一个人的一辈子一颗心，便全部交出，好大一份礼啊。
想到这里，持着卷轴，走到书案前，收好东西，将它铺好后，回过头，那笑，便有几份得意，几份调笑了：“大当家，婚书不是这么写的。”
戚少商心里一动，却见顾惜朝持起笔，在那卷轴的空白处书写起来。他写那几句，本就只占了当中，前后都空白着，自是有地方让顾惜朝补余。走过去，却见他在卷首写下二人生辰八字，在他那几句之后又加了一句“即定终身，永结同好”，复在他的名字旁，写下：顾、惜、朝。
回身，对上戚少商那双大大的眼睛，早已收放自如的戚楼主此时掩住的惊叹与欣喜，他没想到会有这份回礼。而后，他便动了，伸手，将人拥入怀中，一声轻叹：“惜朝——！”满足而亘远。
顾惜朝突然想起，几年前，也是在这里，第一个拥抱，那时，他甚至有“愿作西南风，长逝入君怀”的悲决。
此时，已去经年，人生，实已无憾。靠过去，他满足地叹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番外 合欢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