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道》歇山下

43、天初霁

　　雨雪初霁，赵无澜一大早便在暮霭火明宫了。

　　长孙明颓废方醒，被赵无澜揪起来：“起来了你，我想去殷府玩玩。你带我去呗。伯母呢，怎么不见我的亲亲倾城伯母？”

　　长孙明死人状：“给我洗脸。”

　　赵无澜上去甩他一巴掌，同时，水元素唤出来的凉沁雪水，呼哧地扇在长孙明脸上。

　　长孙明呛得火冒三丈，面红耳赤，又被雪水冻成乌龟，嚎叫一声：“赵无澜，你寡一辈子！你就上上坟吧！”

　　赵无澜眉心一跳，为自己听懂了污言秽语而羞愧逝者。

　　他飞速跑到室外，让寒风把他吹正，一边大鞠大躬乞求，宝贝师弟啊宝贝师弟，你可别怪我不尊敬，二十岁我也死了，你不要在阴间也对我大打出手。

　　……

　　魏悼老爷子已死，魏府寥落，人都在殷府。

　　不见白幡丧服，长孙明和赵无澜两不肖子孙，啃着集市上买来的烧鸡烤鸭，美滋滋踏入。

　　殷夫人和殷许秋还在商量细碎繁务，长孙明收起烧鸡，正色道：“姥姥外孙来看您了，您节哀。”

　　赵无澜暂停吃烤鸭，复制粘贴并加以修改：“姥姥无澜也来看您了，您节哀。”

　　殷百花：“你们来得巧，我与你许秋小舅正看水叁陆的账呢。”

　　殷许秋从交椅上起身，风度翩翩尔雅，对长孙明点点头，又微笑看向赵无澜：“这位就是我们未来的赵陆主啊，果真是一表人才。”

　　若按身份地位，眼前这些人，其实都要给赵无澜行礼的。

　　因为水叁陆太强了。

　　赵无澜无所谓啃鸭腿，嚷嚷：“一表人才什么意思……我表面看起来像人才？”

　　他又抢了长孙明一只鸡腿，嚼嚼：“我来正是要说，石窟场不坏土石采的差不多了，账簿副本在明日交予我便可，水叁陆银庄会与火肆陆交接的。”

　　殷许秋：“火肆陆本就是长孙家，是赵家的，账簿计算的主要是工人工酬运费。也就是代你水叁陆，下发给劳工们的报酬。”

　　赵无澜笑，转而说：“我饿了。伯母做饭好吃，她在府上不？”

　　殷百花：“等会儿，烬雪蒙月他们这群年轻人都来，倾城早去厨房吩咐了。”

　　长孙明并不想听见魏倾城的名字，与殷烬雪或是蒙月都不怎么联系，赵无澜单纯假公济私，想厌恶魏倾城，顺便看看那位殷许秋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将来的殷府蒙府女眷并无兴趣。

　　长孙明非要找托词走，赵无澜尽最大力气挽留，如愿以偿留下他怀里的烧鸡。

　　……

　　午时。

　　赵无澜特意让魏倾城坐在他旁边，对他亲亲伯母呼来喝去，毫不注意形象。

　　“伯母给我擦擦嘴，我没手~”

　　赵无澜拿着饼又抓着羊腿，巴不得拽到天上去。

　　魏倾城看见赵无澜难免心虚，对他避之不及，尴尬地拿手绢如他所愿。

　　赵无澜却在手绢挨到自己的一瞬间，及时止损：“好了。伯母你也辛苦，吃饭吧。”

　　他在饭桌上，其实敏锐地察言观色，忽然意识到魏倾城的处境。

　　——与其说是自长孙珏死后，火肆陆的女主人，倒不如说是娘家的一个下仆。

　　虽有男尊女卑之传统，但在大户人家名门望族，魏倾城怎么说也是家里的大小姐，地位实不至此。

　　殷许秋似有察觉，盛了碗杏仁薏米粥，递给魏倾城，温温笑：“长姐，我记得你喜欢喝这个。”

　　赵无澜狐疑而觑，又换回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不过多久，两位姑娘先后踏进门槛，一位风风火火，眸中厉色，明艳嚣张，另一位小家碧玉，温情可人。

　　殷烬雪炽焰玫红的流珠华衣光彩照人，二十岁而独立，生得是娇贵妩媚。

　　她一来，睥睨的目光扫过厅内所有人，却缓缓皱眉，停在了黑衣蟒袍蓝发带的帅哥身上。

　　他就是神龙榜第一人。

　　他就是神龙榜第一人……

　　他就是神龙榜第一人！？

　　五行祭典，七月二十四与二十五那两日，她在昆阳栈观战，见那人奋不顾身、拼命般的执着，手起而袖间水生，步法潇洒得上天入地，就生出了对其仰慕之心。

　　然而今日一见……一见……？

　　“你！你在干什么？！”

　　殷烬雪愤怒道。

　　赵无澜感受到非比寻常的火焰怒气，滞缓地抬头，用未啃完的鸡腿指指自己，一脸茫然：“谁，我？”

　　“我在一表人才地啃鸡腿啊。”

　　“——这位玫红土大姐。”

　　蒙月当即战战兢兢拉走殷烬雪，挑了不用直视赵无澜的位子。

　　赵无澜哼一声，丢开骨头，优雅擦擦手，玩去了。

　　……

　　隔世清欢楼。风格和雪月楼的唯美繁华迥然不同，它清新别致，素净恬淡，楼老板就带着假胡子，在中央的台上说书。

　　“——风沉析跋涉半个大陆，哪怕踏破铁鞋也要会见虾蟆村的穷拧巴书生，因为这书生真实身份是个绝世抠搜大侠，风沉析追逐大侠直至坠崖。未见其尸，故而长久地守在崖下……”

　　二楼某桌。

　　少年长发入斗篷帽兜，风尘仆仆而一身静谧，满手血污还依然涉世未深。他正喝一道正宗火肆陆风味羹汤，对面的小姑娘终于看起来不那么脏兮兮，脸上露出几道结痂的刀疤，分明很饿但心不在焉。

　　“天盗火……你许多年没有离你家这么近了吧。”

　　西海棠面色阴险，邪邪一笑。

　　长孙否慢吞吞舀一口里边的香菜，盯了片刻，还是吃了。

　　西海棠对他的无视感到不满，又找话题：“喂，这顿饭是我请你哎，能不能对我尊重一点？”

　　长孙否喝完汤便不再用，他端坐，平静问：“你觉得，我会以为你有钱吗？”

　　西海棠怒发冲冠，咬牙切齿，然忽而泄了气，萎靡不振：“……没有。”

　　“我是打算在这里帮工抵债的。”

　　“哦——”

　　长孙否并不像对待李眉清一样，冷漠无情地对待西海棠，当然，也不会像对待花容失一样对待别人。

　　“你在看什么？”西海棠目眦欲裂，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这些年来，她是唯一一个陪伴在长孙否身边的女人，但这小子并不见得与她亲近，真是气死她了。

　　陪伴不是最长情的告白吗！？萤灵自长孙否十岁西海赶尸起，就伴其左右，为什么长孙否的目光从不在她身上？

　　楼下，说书人戛然而止，食客躁动。

　　青衣红妆者拢着寒梅清香而来，将有中陆地符宫图样的请帖送入老板手中，轻声说了几句话，笑如清风朗月。

　　“容失……”长孙否眼睛亮了，楼下的人仿佛感应似的，拂袖离开前，抬头与他视线相逢，有讶然的欣喜。

　　西海棠彻底崩溃，以头撞柱，追悔莫及：“怎会如此？！”

　　她长吁一口气，心如死灰，面如土色，再不端着顾形象，将桌上的菜一扫而空。

　　长孙否：“……”

　　西海棠断情绝爱，摇身一变事业心大女主：“别遮遮掩掩了，你头发很快就藏不住了吧。”

　　她掌握很多远古族的机密，凤凰族也不在话下。据她所知，天资卓绝的火系凤凰血脉，在十八岁时，头发都会变成赤色。

　　长孙否面无表情：“所以呢。公主。你想说什么。”

　　没错——西海棠的真实身份，是萤灵族的公主。她年龄不像表面，其实早作为萤灵，活了有八十年了。只是她成人形晚，自小爱到处飞着玩，也阴差阳错逃过了掌权者对其捉捕滥杀的行动。

　　“当年，长孙琰担心自己太帅，怕有坚贞烈女对其穷追不舍，所以把头发染成了黑色，又去驯服凤凰，一战成名……他哥哥长孙珏，因为经年有病，所以头发不甚显眼。”

　　“而你……呵呵，等你十八岁，头发彻底变得赤红灼目那天，神灵火凰一定会从西海重新现世的。”

　　“到时候，六陆，呸，北二陆俩菜鸡估计不参与……他们都会明白，你才是长孙珏的儿子！你才是凤凰的血脉！”

　　西海棠描画幻想着未来某一天的胜景，想着若是她萤灵族有凤凰族强大的战斗力，倒也不必被灭族践踏了。

　　所以，她嫁给长孙否，振兴远古高贵血统，是两全齐美的办法。

　　长孙否：“哦。”

　　他起身，戴好兜帽，盯准时机，预备逃跑。

　　西海棠难得见闲下来的长孙否，还有千言万语的宏才大略未谋划，却被长孙否一个个云淡风轻的“哦”给击退。

　　店小二挂着抹布忙碌左右，像专等着两人付账，长孙否无奈，又坐回去。

　　西海棠有眼色，继续偷偷摸摸地扒起没吃完的米饭，好像这顿饭天黑也不会结束。

　　长孙否用古语与她交流：“……你这些年，不是都跟着殷许秋吗？”

　　因为长孙否杀人无数，遍走六陆，乘着雷火麒麟也诡影无迹，所以探听到很多事情，自然包括魏倾城真实情况。

　　西海棠的仇人，也几乎和辜负长孙否之人重叠。

　　“我只在他手下赚钱。他那人城府深，好在不算坏。他以火肆陆为目标……”西海棠不满之色铺满面容，“但你知道的，我心中，火肆陆的主人只有你！”

　　长孙否眼睛朝她斜去一点儿：“可我胸无大志啊。”

　　“我的凤凰血脉早就被雷火麒麟吞食，昨日夜头发变成全赤是因为熔百毒丹……总之，我未必能引来神灵火凰。”

　　“而我也只想永远地守护我的，朋友。”

　　“原来那些尊贵的身份，艳羡的地位，显赫的家世，我都不想要。”

　　“五行大陆在进步，原始的远古部族消失不可避免，我并不为此惋惜。”

　　长孙否对西海棠笑笑，西海棠却觉得他天真愚蠢得渗人。

　　“对了……这不叫胸无大志，守护他人，也是一种信仰追求啊。”

　　“而且如你所言，想保护的人，用我的力量，有个几年是足够的。”

　　西海棠望着长孙否清澈雪亮的眼瞳，忽然就愤怒不起来了。

　　她停止扒米饭，缓缓抬起自己掌心，看这双手上布满的伤痕，静默许久，竟有愧色。

　　她喃喃道：“我的力量……”

　　——她若接受西海萤灵族，注定会消逝于历史的帙繁卷浩中，那么己所欲为，便是违逆上天之举，而只会招惹更多祸端，便不是她的力量所能承受的了。

　　更何况……族人之死，真火之争，远不止一点金银小利。

　　更大的阴谋藏在其后，她好像看见了古书中的禁术，自西海蜿蜒至第伍陆……

　　而今年火肆陆巨寒，第伍陆干旱也不是偶然……只怕到时翻天覆地。

　　可由于不确定，她目前谁都没告诉。

　　西海棠眼神闪烁，吸了口气。眼下，苏婆婆是她唯一的亲人，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着实不多了。若真有天灾降临，非她小小萤灵可抵，到时一定后悔万分。

　　“你想好了吗。”长孙否真诚托腮。

　　西海棠用她澄澈的眸子盯着长孙否，而后，缓缓垂下头，显然在进行一番深思熟虑。

　　下一秒，西海棠竟大变活人——

　　变成萤灵飞走了。

　　长孙否一脸茫然，结账小二与他面面相觑。

　　“为什么披个斗篷鬼鬼祟祟？！”

　　结果不出所料，长孙否被抓过去当劳工了。

　　彪悍小二脱了他斗篷，老板见人长得不错，于是乎，长孙否成了门口揽客的迎宾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