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伤痕 ...

  •   我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觉得身下很软,还有股香味。
      这肯定不是丁级弟子厢房西二行左数第三间的我那张宝贝卧榻。

      眼珠子转一圈,这房间很干净,大大一个圆孔雕花桃木窗,青布帘子敞开一半,衬着外面凰竹碧翠纤细,明明颜色相近,愣显出很有层次的素雅。
      靠墙一溜瞿罗木搁架,摆满了书籍和羊脂玉的各种瓶瓶罐罐。

      转过头,看到隔壁有个人背对着我躺在另一张床上。

      我两臂使力,微微欠起身子。
      立时一阵剧痛,没准备之下,不由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那躺着的人就坐起转过身看我。

      “痛吗?”

      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有张愤愤不平的脸,最特别的,是他的眉毛居然是朱砂一般的红色,此刻正高高挑起。

      口气很熟的样子,可这人我分明不认识。

      “痛。”我说。

      “活该!”他小嘴一撇,模样倒是俏皮,就这话有些噎人。

      我打量他半日,疑惑地问:“我认识你么?”

      “不认识!”他气鼓鼓地回一句,脑袋又偏向另一边。

      这一转头,我就发现,这少年的眉毛还不是最特别的地方。他头皮上有条深深的凹槽,漆黑的一道,在他浓密棕红的发堆里异常鲜明。

      “你的头发怎么了?”

      如果我知道这么随便问一句,他会嗷嗷叫着扑坐到我身上,并且嘴巴撅得老高盯着我的脸试图选地而啄之的话,我必然会三思而后言。

      可能是动静实在不小,终于成功引来了房外的人,从我身上拽走了那小子。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永远一脸温和笑意的祝余祝大人。
      “祝大,师傅……”

      “醒了?”祝余柔声问,手搭在我脉上,“身上痛不痛?”

      好生温柔。
      如果我家子卿有朝一日也能这么问我一句,真是死也值了。
      不过想想,死了就不能跟子卿恩恩爱爱,还是不死吧。
      “还好。”

      祝余假咳一声,先瞪退了那还是气哼哼的红毛小子,转身拿了一碗药给我。

      “把这个喝了。”

      “谢谢。”我试图抬手,可是终究太痛。

      “我来吧。”祝余取出一个金色羮匙,一勺勺吹凉了喂我。

      长这么大,也没人这么对过我。
      我眼含热泪,对祝余说:“大师傅,为什么这碗药这生苦……”

      祝余不疾不徐地喂着我。

      “良药苦口利于病。”他语调温和,“我花了三百年时间,收集龙爪花、活灵芝、七彩芦荟石和蟠桃肉,好不容易配得了二十瓶破元仙露。飘渺境的混元上仙跟我那么过硬的交情,他度劫的时候我都没舍得给,因此跟我绝了交。但是为了你,昨日我一气就用掉了十二瓶。”

      他顿了顿,伸出一个手指将我嘴角漏出的那点药汁擦去。
      “这碗里是舒筋活骨汤,本来是一点不苦的,我怕你吃不出这是药,特意加了些黄连和茯苓根,是不是很难下咽?”

      我只能点点头,乖乖地一口口喝着这特制的药材。
      一面还不忘抽空谢一句。
      “大师傅,我没想到你舍得把那么珍贵的药用在我身上,还一用就是十二瓶,我伤得很重么?”

      “你的伤根本不重。就算真重,只要死不了我也不舍得用在你身上。那些药,都浪费在被你一怒烧死的废物师弟身上了。”

      我看着他始终保持一致的微笑和语调,说着这么凉薄的话,颇有几分毛骨悚然。
      “他,他们……”
      我那一记心火,居然真把人烧死了?

      “嗯,你那把三昧真火,虽然落标不准,火焰不纯,但如果连这些家伙都烧不死,那就索性下地去做伙工算了。”

      三昧真火?我瞪大眼,我会三昧真火?

      “子卿呢,子卿没事吧?”

      “放心,他好得很。”
      有人走进房间,浅金长袍,意态潇洒,轻笑无痕。

      “嘲风殿下?”

      祝余起身行礼。“殿下来了。”

      “他怎么样?”
      “没伤到筋骨,只是那部分的毛发,恐怕两百年里都不能重生。”

      “噗嗤。”嘲风掩嘴笑,“完了完了,这家伙最宝贝自己的毛羽。”

      我实在听得有些糊涂。
      虽说嘲风殿下居然屈尊纡贵来看我,有些突兀,但这个什么毛发……不由伸手摸向自己的脑袋。
      “大师傅,究竟我哪部分毛发,两百年都长不出来了?”

      说完这一句,祝余跟嘲风两个都愣住了。
      下一秒,祝余万年不变的笑裂开,而嘲风,根本就是前俯后仰。
      “哎呦,我的小丑阿,你真是逗死我了!”

      我还在迷糊的辰光,一道红影再度扑上身来。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我大声怪叫,这两个家伙才把红毛小子从我身上弄走。

      “你谁啊你?怎么没事就往我身上扑?”我再好脾气,也有些恼了。

      这人难道是那些被我烧到的师弟之一?没理由啊,我不记得哪个长了这样的红眉毛。
      难道是烤红的?

      红毛小子没有回答,嘴撅得老高,站在嘲风后面气鼓鼓地瞪着我。
      嘲风终于笑够了,伸手温柔地揉揉他脑袋。

      看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太恶心了,白日炎炎,两个男人做这等亲热情状。

      子卿,你到底在哪里?
      我也很想摸摸你的脑袋。

      一愣神的功夫,嘲风的脸已经放大在我眼前。

      “丑阿,你挺厉害的嘛。”他似笑非笑道,“什么火系咒语都没学过,居然能放出焚心似火,这可是火系终极法术,啧啧啧,排你在丑字辈,有些屈才。”

      “殿下谬赞了。”我谦虚地低头,我是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放出了这什么焚心似火。

      “不谬赞,我嘲风,什么时候也不乱夸人。”他金棕色的瞳仁灼灼如日。
      要到很后来,我才知道,嘲风殿下何止是不乱夸人,基本上,他就不夸人。

      “那个,今日怎么没见朱厌?”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一来转移话题,二来也是真心好奇。
      那鸟通常不离他左右,今日却到哪里去了。

      “朱厌么……”嘲风嘻嘻笑,“丑阿,莫非你想它了?”

      “想得很,想起它那傻样就要笑。”我点头。

      然后肩膀上猛然传来一阵剧痛。低头看去,一个棕红脑袋死死咬住我肩头,那对眼狠狠盯着我,看真切了,居然也泛着红光。

      我咬着牙,对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嘲风道:“殿下,能把您这位疯狗一样的朋友请走吗?”
      受不了了,这哪儿来的疯子,咬我上瘾了。

      嘲风捂着肚子,扯开了红毛小子,然后说:“你好生养着,我得空再来看你。”拉着那小子走到门口,转过身又笑着加一句。“下次来给你带些鸟肉脯。”

      我回一句:“好的,下次记得带朱厌,就说我想它得紧。”

      嘲风揪住那兀自手脚乱扑腾的小子出门去,扔回一句。
      “没问题,我想你的心意他肯定一早了解了,哈哈!”

      我吁口气,转头瞥见祝余若有所思的目光。

      “大师傅,我这伤还要躺多久?”
      我想子卿了,还有一点点,想卯丁。

      “你只是皮肉伤,我一早给你治好了。现在身上痛,是因为你的身体还不习惯驾驭那么强大的法术,下次可别这么乱来了。再躺个一两天就行了。”

      祝余又嘱咐了两句,看我一眼,出去了。

      我脑子有些乱,身上又乏,片刻又昏睡过去。

      殿下,你差不多该醒了。

      我猛地睁开眼。
      身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粘着袍袖。

      自懂事开始,总在梦里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场景也没有,只是同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殿下,你差不多该醒了。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亲切,不冷淡,语调平静,不紧不慢的口气。

      其实自上山以来,几乎没再听过这个声音,还以为上界有仙气,打压了梦魇。

      我略一偏头,就看到床上,紧挨着我身子,搁了一个脑袋。

      明冷的月色自窗口洒入,落在这人乌黑的发上,肩膀脆弱又温柔。

      咦?这是谁?
      就这一动弹的光景,眼前回复一片漆黑。
      心里叹口气。又来了。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总有一个时辰的光景,我会失明。

      午夜梦回,大睁着眼,可始终一片浓黑的恐惧。
      还总担心着,那个声音会不会再次响起。

      殿下,你差不多该醒了。

      我醒了,可是又如何。
      醒来也不过是偏僻小渔村里的一个丑陋少年,文不能诗,武不能战。
      如今上了仙山,好像有些缘法,但我算什么狗屁殿下。
      看嘲风,看负屃他们,才是殿下。

      其实我不过想知道,这个夜里偷偷靠着我睡觉的少年,是不是我的子卿。

      我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变了。
      虽然声音很小。

      他在看我。
      我的身子清晰地觉察到他温柔的视线,非常温柔。
      子卿,是你吗?
      心跳越来越快,眼看快要泄露我已经清醒的事实,却听到窗棱“格”的一声。

      他走了。

      再度睁开眼时,月下只有凰竹在风里细微摇摆的声响。
      或许没有这么一个人来过,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是我太思念那个人的缘故。

      养了两日,终于完好如初了。
      祝余看我起身活动四肢,笑道:“如何,可是都养齐整了?”

      “好全了。”我迫不及待想走出这间丹房。
      这地方虽比我那厢房舒服太多,可也着实闷坏了人。

      “这么着急去思过啊。”祝余笑眯眯地负手站着。

      “当然,毕竟待了几日……等等,”我突然醒悟过来,“什么思过?不是放我回弟子厢房?”

      “你滥用法术,大肆杀生,已犯下仙家大忌,若不是念在你慧根深种又非恶意为之,一早废了你法术,驱逐下山了。”祝余面色一正,“罚你思过两个月,已然是大赦。”

      “两个月?”我张大嘴,太夸张了,在那鬼石头上站两个月?
      “大师傅,那些人,我是说小师弟们,不是最后都没死吗?何况我又不是故意的……”

      虽然我其实是故意的,但我真没想到自己发飚的威力如此之大。

      “哦,你是在提醒我,我那十二瓶破元仙露吗?”祝余眼睛眯了起来,“嗯,损耗仙家圣药,也罚思过两个月。”

      见我目瞪口呆,他似笑非笑地扯扯嘴角,“破坏师长与混元上仙的多年交情,再罚思过两个月。”

      我吐血。爷爷的,你跟混元那小子的事,也能算在我头上?
      分明是自己小气!

      祝余笑着拍拍我肩膀。“走吧,你的好师弟在门口站了多时了,莫叫他等。”

      师弟?
      我压下火,几步走出房间。
      门口那个抱着包裹,一脸企盼的小媳妇样子。

      “卯丁。”几日没见,连他不怎么英俊的脸,也觉得顺眼多了。

      “琼安!”他欣喜地跑前几步,突然想起祝余在身边,立刻结结巴巴道,“那个,丑阿师兄,这是大师傅叫我给你收拾的衣物用品,供你思过崖上使用。”
      偷偷瞥眼祝余,“大师傅,我能送师兄过去吗?”

      祝余含笑点头。

      卯丁欢喜得满脸放光,他倒是真记挂我。

      一路上卯丁给我八卦当时场景。据说我被找到的时候,跟烤猪没什么两样。
      迷谷二话不讲,直接把我搬去了丹室。
      这个丹室是祝余平日炼丹的场所,也专门劈出一块地方,供意外受伤的弟子诊治休养用。

      “那其他人呢?”

      卯丁滔滔不绝的话头一下顿住,瞟了我一眼。
      “你不知道,当时所有人只看到林子那边突然火光冲天,等我们过去的时候……”

      我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手不禁发痒。
      这小子,总是这般猥琐。
      “干嘛吞吞吐吐的?”

      卯丁往周围看看。“你随我来。”

      我跟着他去了练功场。“来这里做什么?”
      卯丁不回答,只带我去到一片空地。

      方圆十里,寸草不生。
      衬着招摇山上其他碧绿生机,这地界一瞬间让我想起红毛小子那片头皮。

      “这是哪里?”我问,“怎么不带我去那个林子看?”

      卯丁奇怪地打量我一眼,慢慢道:“没有林子了。”

      我突然一下子回过神,再看这一片突兀黝黑。
      “这里莫不是,就是……”

      卯丁点头,我心头大震。
      知道自己搞了些破坏,虽说伤了人,反正也活回来了。
      然整个郁郁葱葱的林子,居然在我一念之间化为灰烬。
      不是亲眼看到,实在无法相信。

      我手轻轻颤抖,摸上了自己的脸。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仙缘?

      卯丁把我安置在思过崖。
      原来思过崖突起的崖石下面,有个数米见方的洞穴,里面设置了简陋的石床。
      未来的半年,我将在这里度过。

      卯丁从包裹里取出薄薄一层铺盖给我垫好,又掏出两件衣裳。
      “这是甘管事叫我拿来的。他还说,每个弟子一年就三件袍子的份例,你今年的都满了,就算衣服不好看,也注意点穿。”

      我瞥一眼卯丁。说这人傻真不是没道理,这种话他也一五一十记来念给我听。

      最后是那一盒子肉脯。
      “我想着你在这里,必然会惦记口肉吃。”

      我一声欢呼,赶紧把盒子抱在怀里。有时候他也不是全然没用。
      “思过崖上不给吃的?”
      莫不是真要在这里餐风饮露修仙么。

      “那倒不是,每日会有人给你送一餐热食和水,不过思过的时候肯定是茹素的。”
      卯丁加一句,“肉脯你省着点吃,我会跟师傅争取这个送饭的差使,有机会再给你搞点油荤。”

      听到这里,我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卯丁,你真好。”

      卯丁一下就红了脸。急急扔下一句“你好生待着,我先走了。”居然转身就跑了。

      我掏出肉脯吃了一块,却没有平日的好味道。

      子卿知道我在这里思过,应该会来看我的吧。
      会来的吧,会来的吧。
      (作者:洞里有回音。)

      天擦黑的时候,果然有脚步声在我脑袋上响起。
      “大师傅又有什么吩咐?”

      我一早听出这无趣又整齐的小步子是祝余的。
      我家子卿走起来,那叫一个有节奏,轻重缓急,与众不同,到底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祝余:那是,你家子卿瘸的么。)

      “丑阿,我们学仙之人,修炼法术,一为强身健体,二为保家卫国。不是让你们斗狠逞强,互相残杀的。”

      我恭谨称是,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祝余略一沉吟,又道:“半年转瞬即逝,虽则在思过崖是罚,但你大可趁此潜心修炼心法。”
      说到这里,深深看我一眼。“那本天书,没事记得多翻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琢磨他临走前看我那一眼,别有深意。

      嗯,既然说到天书,我探手入怀,取出那两片东西,握在手里。

      然后不期然就想起头一回在思过崖上,打开天书时看到的那两个男子。
      心头一颤,展开卷轴,果然一片云雾缭绕里,又现出了一个人影。

      是那个黑衣男子。他站在那里,眉头微蹙。
      还是看不清样貌,隔着那些烟雾,我仍觉得心里一阵沉郁。
      仿佛见这个人不开心,我自己倒比他还要难过十分。

      那个少年呢,去了哪里?

      可能是听到我的召唤,他在卷轴边缘探头探脑的。

      那黑衣男子身子僵了一下,我想他必然是发现了少年。
      明明整个人都欢快起来,可脸上仍旧仿佛结了冰一般。

      待那少年偷摸进来走到他身边,黑衣男子一转身,只把一个沉默的背留给身后的人。

      少年咬着嘴唇,愤而跺脚,扭头就跑了。
      男子脑袋偏了偏,并没有挽留。

      搞什么啊!我看得气急。
      一时画面变幻。

      再出现时,少年已经趴卧在床榻。
      面上犹有泪珠,透过云雾,依然清亮晶莹一点,叫人好生怜惜。

      半晌,那黑衣男子悄没声息地进来,默默看着那少年。
      一阵子,轻轻抬手,轻轻拭去他脸上那一滴始终不干的泪。

      少年屏住了呼吸,我也一样。

      这动作,仿佛蕴含了千万年的牵绊和爱意,仿佛他面前的,是天下最珍视的宝贝。
      他慢慢俯低身子,似乎要给少年一个吻。

      快凑到脸的时候,少年突然翻了个身。
      那男子的动作就这么顿住了。须臾立起,转身,走出房间。
      动作并不快,但看得人心头如坠沉铅。

      少年此时已然睁开眼,坐起身,痴痴看着他走的方向。
      手放在他那般温柔轻抚过的面颊。

      我收起天书,不知觉地,手也伸向面颊。
      如果有一个人,这样对我……

      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呼吸声。
      黑暗中听得分明,我心里一阵激荡,转手搂住他的脖颈,紧紧抱着他身子。

      “子卿,我知道你记挂我,我也好生想念你!”

      是夜月黯星稀,我第一次那么亲密地抱着子卿,感受着他滚烫的呼吸,心里发誓:
      我们绝对不要像他们那样,明明深爱,却互相猜忌。

      别扭的人是可耻的。
      我想念你,喜欢你,我一定坦白让你知道。

      我在他耳边说:“子卿,我琼安,这辈子就想喜欢你一个人,不喜欢也不行了。”
      即使你不愿意,也不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伤痕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