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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湮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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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自甘渊涧回去,我着实睡了个好觉。
说来奇怪,我这样粗糙脾气,年纪又幼,本该没甚心事,但每每入夜,总觉辗转难眠,即使睡了,常被噩梦惊醒,一额细汗。每回都得汤谷嬷嬷抱在怀里好生安抚一番才能再度入睡。
天君说我越大越是娇纵,我除了白眼受之,也没什么可辩驳的。
所以睡了好觉,心里特别高兴。这一高兴,就又跑去甘渊涧。
那尾小青蛇就留在涧池。回来养在伏羲殿,只怕嬷嬷会反对,没的给我扔了。
人泡在水中,手里把玩那蛇。仔细看去,才发现这蛇颇为古怪,身上一层细细鳞片,莹光隐隐,脑袋上尚有两个小小疙瘩。摸到了,还会“呜呜”叫唤,当真是可爱的紧。
下了水,会在你身边游窜,时不时啄人一下,痒得我“格格”直笑。
若是我累到憩着了,就乖乖盘在身侧,或者腰上,或者腿上。
十分得情知趣。
即使甘渊涧无甚新奇,不过是静谧秀丽,我这样爱花样爱玩闹的人,居然也待得意趣盎然,每日不去那盘桓一阵,心里就不踏实。
最要紧的,是回去可以睡个好觉。
这阵子昆仑上界着实让人厌烦。
混元上仙这个老糊涂,说近观天象,昆仑神族将来会有大难。
大难这种东西,又是将来的,时不时都有听到,烦就烦在他后面两句所谓星宿指示的预言。
灭昆仑者,金鳞化;助金鳞者,必以火;
金鳞是个什么东西,众人心照不宣。整个昆仑仙界,都归天君统辖,只有南边的招摇山上,有另一支神族,不为我驯,也不出来惊扰,只是神秘盘踞一方,这多年天君也不能奈何。
我以前好奇问过扶苏,结果他凉凉瞪我一眼道:“小七,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没事。”
从此不再开口,却处处留心,终叫我从教我仙术的广日上仙那里得知了真相。
那招摇山上住的原是远古龙神后裔。
所谓金鳞什么的,自然是指代这龙神无疑。
而后面那句,说的就是我乖乖娘亲了。
祝融,本是天地灵气孕育的火之化身。
所以这话直接讲,就是说神女娘娘将伙同这金鳞一族,灭了昆仑仙界。
这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我那娘亲,除了发呆,就爱睡觉,连五重天都懒得下。说以前在下界,早已游历够了,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顶多找些新鲜消遣,比如作弄作弄她儿子我,或者调戏调戏她相公天君,再或者弄些小东西养养。
要说她有空有心思去联合这什么鬼也不晓得哪儿冒出来的金鳞来灭昆仑,又是为了哪般呢?
莫非是嫌这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然而这话信的人很多。
这不关逻辑,只在乎他们愿意。
我倒不怕这劳什子预言会对娘亲有什么影响,自她上来五重天,就一日没断过流言。
妖女乱世,妖孽混天。
已然听得麻木。
这日神女阁里,我问起娘亲混元老头编的这鬼话又想作甚,她半日不响,只全神贯注地趴在几案上,拿一根碧玉簪子,挑着其上一盆绿波海棠的土。
我看她这样子,不由有些惴惴,走过去轻轻唤了一声:“娘亲?”
她方才抬头,一根手指搭着嘴唇。“嘘——”簪子指着那盆花,“我这给小小配对呢,莫吵!”
我僵住了。这什么“小小”,是我娘亲养的一只宝贝蚂蚁。
真是白替她焦心了。
“小羲啊,你说,我看了那么久,给他找了这个媳妇儿,模样脾气都是顶好的,他怎么就不喜欢呢?”娘亲皱着眉头撅着嘴,恨不能拿簪子戳死了小小。“非看上那只不听话的。”
一只破蚂蚁,还讲究什么模样脾气?
我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娘亲不是一贯教我,做人做仙都要凭自己的本心,你挑的媳妇儿虽好,到底不是他自己中意的,不愿意,这有什么稀奇?”
娘亲眼睛一亮,点头。“真是,果然是我糊涂了,小羲,还是你说的对!”
见我仍是一脸悻悻,加一句。“混元老头的话,何必放在心上,半点文采也无。”
摇摇头,继续捣鼓她的蚂蚁宝贝。
我叹气。半点文采也无。
世人再难料到,混元上仙这话在我娘亲看来,只值这一句评语。
我一面好笑,一面骄傲。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担忧,因为知道娘亲的笃定,来自天君。
其他人说什么都好,只要天君护着她,天塌下来也不怕。
但不晓得为什么,这次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唉,算了,烦恼这事,大抵是不适合我。
我还是做那个稀里糊涂整日只斗鸡走狗的七殿下好了。
“那孩儿先告退了。”我随便鞠个礼要走,又被娘亲叫住。
“等等,你低头。”我有些诧异,还是低下头,就觉她手指在我头顶戳了一下。
“好了,这下子你自己也有了灵界仙毫,就不用没事从我这里偷拔一根,再这样下去,迟早被你搞成秃子。”娘亲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也笑了,太好了。“到底什么也瞒不过我的乖乖娘亲。”
她再瞧我一会儿,眼神柔和,表情忽而变得甚是古怪,轻声道:“小羲来亲一下我吧。”
我依言凑上去亲她一下,那面直如芙蓉新雪。
“我的乖乖娘亲,真正是乞罗第一美人。”忍不住又亲了一口。
“明日就是你千岁生辰,伏羲,成年之后,一切须得自己小心。”娘亲缓缓说着,又笑笑。“不过,想怎么过是你的自由,娘亲只要你开心就行了。”
我笑着点头。“小羲知道了。”
果然人待久了会互相影响,娘亲几时也开始像天君一般说教了。
然后我又策着小灰往甘渊涧飞去。
半路上见头顶一朵七彩祥云,有人自那上面喊我。“小七!”
抬头看,却是扶苏、苟芒和沛书兄弟三个。
“是老二啊!”我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
扶苏也就罢了,另两个我看了就觉讨厌。
扶苏一对眼狭长,此时有些半合,看我的眼色不比寻常。也没像以往一般回我一句:
“叫二哥,什么老二,怪难听的。”
一贯嘴欠的苟芒冷笑了两声,袖手道:“嘿,这时候还这般嚣张?”
沛书凉凉看我一眼,扯扯他袖子。“老四莫要多言。”
我挑挑眉毛,虽觉有些异样,也不以为意,吹了声口哨,顾自己掉头。
“小七——”扶苏又喊我一声,我回头看他,他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问道:“今日见了你娘亲没?”
“才刚从她那儿出来。怎么?”
奇怪,扶苏他们三个,几时会主动问起我的娘亲。
虽然他们从不说起,但我乖乖娘亲的存在,的确是他们一个极大的羞辱。
扶苏点点头,又摇摇头。“去吧。”
身边苟芒瞪了他一眼,而沛书只是漠然看着我。
我撇撇嘴,走了。
在池子里捧着小蛇亲了一嘴。
“我的乖乖娘亲啊,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娘亲。”
不晓得什么时候起,习惯了跟他说话。
哪怕只是一条蛇,却比汤谷嬷嬷,广日上仙一干人等都觉贴心。
乖乖娘亲虽好,有些话也是不能跟她讲的。
最神奇的是,这家伙会做一些动作,比如昂首,扭脖,曲腰,总让你知道他听懂了,而且,很爱听。
这日玩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照例往出走,结果被结界弹了回来。
一开始以为是意外,连着几次,终于知道不对劲。
摸摸头顶娘亲给我种下的灵界仙毫,今日进来用的是这个,为甚出去反不行了。
心里突然很忐忑起来。回想日间一切,此时念去,仿佛每个人都有几分异常。
乖乖娘亲!心里不安愈来愈盛,我只是一次次地,冲撞向那结界照壁。
直到全身没了力气,跪在地上喘息半日。
等养了些力气,又再重复这个动作。
然后不知何时,完全没准备的,就出去了。
此时东方见白,却已是过了一夜。
我深吸一口气,看这昆仑仙界,与一日之前相比,已截然不同,天空中有一抹淡淡猩红。
立时驱策小灰,全速赶往神女殿。
下了小灰,一路狂奔。入的殿门,却不见素日侍奉娘亲身边的春日秋欢,心里已然一窒。
跑到娘亲寝宫门口,那门虚掩,红色帐幔自缝里飞出,艳泽触目。
我停住脚步,心里突突乱跳,却只不敢推门。
耳际空濛,总盼着有个轻软懒懒的声音叫我一声。“小羲。”
“乓——”我最终一脚踹开了那门。
古灵阁空虚一片,小轩窗人影寂寂,
神仙榻只余幽香,鹦鹉台不见素手。
并没有一个窈窕身影,如往常般转过身,轻瞥我一眼,淡淡笑道:“小羲总是这般性急,总有一日这门会被你踹坏。”
如今门还没坏,这人却去哪里了?
我傻呆呆站了一会儿,全身都开始瑟瑟发抖。
良久,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七殿下。”
我霍然回头,一见那人面,立刻扑了过去,抓着她胳膊猛摇。“嬷嬷,我娘亲去哪儿了?”
说完才发现,嗓子居然哑了。
这一晚上,分明我都没说过一句话。
汤谷嬷嬷还是一脸沉静,然而眼底却有着无尽的悲哀。
“七殿下,神女娘娘昨日就被押去轩辕台,摄夺了元神,如今已——灰飞烟灭了。”
我怔怔看着她。每个字我都听到了,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是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半晌,才“哈哈”干笑了两声。“嬷嬷,羲儿今日很乖,莫逗我玩了。”
“笑得真难听呢,七殿下。神女娘娘见了,必然又要嘲笑你。”汤谷神色不变,缓缓道,“你今天满一千岁,不是小仙了。嬷嬷今日教你第一件事,男子汉,要学会接受现实。”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里渐有晶莹。“伏羲孩儿,你娘亲临走前叫我带话给你,她活了这一世,漫长无匹,爱人被爱,还养了一个你,已经很满足。”
我松开手,摁住了自己耳朵,整个人抖个不停。
“不听,不听,我没听见,你叫她自己来跟我说!”
“她回不来了,”汤谷冷冷地看着我,“不是告诉你,她已经灰飞烟灭!”
“你闭嘴!”我大吼一声,一时火蹿到脑子里,甩手就是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我的神智却回来了。“嬷嬷——”
我居然,打了嬷嬷!
“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清醒,嬷嬷不介意你再打我一巴。”汤谷扶着脸,依旧面不改色。
见她如此,我一颗心沉到谷底。
这不是玩笑,娘亲她……真的……
“是谁?”我心里无数刀光剑影,忍着彻骨冰寒的痛,咬牙问道。“是谁害她?”
“昆仑仙界众臣。”汤谷看我一眼,“为首的,自然是天后娘娘。”
我点点头。是的,必然是她,一贯以来,我只当是泥雕木塑一般的人物,原来不声不响的,咬起人来却能一口致命。
“罪名又是什么?”
“妖女惑圣,欲灭昆仑。”
“这话全无半点文采,”我冷笑,“自然又是混元的手笔,还有呢?”
如果只是这个罪名,乖乖娘亲绝不会如此就范。
而一旦她想反抗,我不信整个昆仑仙界,有谁可以拦得住她!
汤谷此时看我一眼,却有赞誉之色。“天后娘娘,已胎珠暗结。”
我心头大震。
是了,原来如此,要不是乖乖娘亲自己没了生趣,又怎会如此甘心配合?
“娘娘是自己跳落轩辕台,自行幻灭的。临去那一刻,很是美丽!”
那是自然,我仰起脸,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乖乖娘亲在空中对我笑。
“小羲,我本是天地所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过是从头来过。”
“这游戏不好玩了,我就罢手而已!”
“只是舍不得你,小羲,不过你是大人了,你的世界是自己的。”
“天君如今在哪里?”我总算想起这个人,这个号称永远罩着娘亲的人。
“率一众昆仑神族,在令丘祭祖呢!”汤谷嬷嬷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忍不住也露出鄙夷之色。“当真是英雄!”
我上前紧紧抱了她一下。“嬷嬷,羲儿去替娘亲讨个公道。你自己好好的。”
她身子一时僵硬,一时颤栗。沉声道:“我自知拦不住你,但羲儿,首先是活着,才有可能。”
我笑一下,眼窝里干涩无匹,没有一滴泪。
“羲儿记得,羲儿最怕死,羲儿还远远没有玩够。”
我弃了小灰,它飞得太慢,念起飞升诀,全力奔赴令丘正德殿。
昆仑天君此时高冠吉服,手捧檀香,敬天谢祖,青烟一柱,直指云霄。
而身后一众仙君俱各宽袍大袖,跟着他一起行礼,好一副肃穆姿态。
我只看得怒火中烧,直接跳落在神殿高台上,冲着天君就大步走去。
一面脸上天真地笑着:“天君,这是在给我庆贺生辰么?”
他顿在原地,面无表情。
身后诸仙君已经鼓噪起来。“大胆,妖女后人竟敢阻碍祭神!”
更有人指挥天兵,欲将我拦下。
我不去理他们,只走近一步,还是笑着问天君:“既是给我过生辰,怎的不见我娘亲?”
他仍是一动不动。
我站在他面前,突然浊气上涌,飞起一脚。“你他妈把我娘亲人呢?”
这一脚下去,天君真就被我踢飞了,我反倒一愣。
这不是天君,不晓得是谁搞的障眼法。
我气极反笑,而眼前嘈杂,那起子仙臣天将都鼓噪不休,叫嚣个不停。
吵死了。
我对着他们绽开一笑。
“嘘,莫嘈莫急,殿下我今日,一个不落,全送你们上路!”
在众人惊呼声里,我跃上半空。
胸口热力蒸腾,嘴里念念不停,无穷火意伴着无穷怒意,自我无尽冰凉的心底发出。我双目忽而圆睁,两臂一甩,无数白色火焰自空中跌落,将整个令丘正德殿烧成一片火海。
我从未在众人面前施过法术。
教我仙法的广日上仙说过:“殿下,你身负神火之力,这事非同小可,如非必要,万万不可念咒施法!”我娘亲也说过,羲儿,你怎么淘气都好,就别在他们跟前玩火。
如今,我娘亲不在了,我又作什么要忍?
看着平日惫赖懒散的七殿下,突然大发神威,吓坏了吧,老头们!
“嗷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里,我看着他们狼狈逃窜,只觉快意,而火势更熊熊。
此时有个特别惊惶的声音喊道:“是他!他才是那几万年一见的天命火体!亡昆仑者,就是他啊!”
我不绝冷笑,管你是谁,今日都给我下地狱去,替我娘亲殉葬!
嘴里诵吟不绝。
直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小七!”
我顿得一下,回转身,看到扶苏狼狈的脸上,那对总是促狭笑着的眼里,流露出无比的悲伤。
“小七,你真的想烧死我么?”他说。
一霎那间,这一千年来相处的点滴,他对我种种关爱照顾纷至沓来,我嘴里渐渐停了诅咒。
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老二,你也陪他们一起逼死了我娘亲么?”
扶苏慢慢走近我,一个手摸上我的面颊,眼神悲戚。
“小七,我不想的,你原谅我。”
我不由闭上眼。
此时胸口却传来一阵意外的锐痛。
我低头,看到一把利刃穿胸而过,那柄,却握在扶苏手里。
“小七,我不想的,你原谅我。”
扶苏的脸,在血光中变得模糊。我不由笑了。
恍惚中,有人在亲吻我的面颊。
“娘亲,是你吗,娘亲,原来我不过是做噩梦。”我心里欢喜得不行,一直紧绷的神经一放松,立时忍了那么久的泪如泉涌出。
那人顿了一下,又将嘴吻到我眼窝,将我的泪水悉数舔去,动作益发温柔。
“娘亲,你活回来,我必然听话,什么都听你的,不然就掉落轩辕台,叫我去死!”
“不要,小七,你不会死。”那人在我耳边说着话,嘴唇却已挪到我的唇上。
我整个人僵住,心底一片冰凉。
这不是娘亲。
我原本想伸出去抱他的手,正被人用铁链吊起在半空。
我用力咬了那人一口。
他“啊”一声低呼,终于松开手。
慢慢睁开眼,看着眼前人。我轻笑一声。
“扶苏,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