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前兆 ...
-
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在狭长的空间里清晰地回响，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有节奏的叩击。
西塔维斯静静地跟随在主人德门妮塔女伯爵身后，默默打量这条艺术品般的走廊。即使前一晚曾路过此地，他依然对设计者的奇妙构思感到惊艳：上下左右皆是打磨得极光滑的黑水晶。二十步一盏的晶石灯将这条镜面长廊分割得光影交错，让置身其间的人很容易便生出一种行走于光明与黑暗的狭缝中的错觉。
而且他们需要注意脚下。他想，若是太过用力，稍不小心便会滑倒在地——这里并不适合上了年纪的人行走。如果再过几年，自己或许就无法像现在这般轻松通过了。
“西塔。”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是的。”他稍稍加快几步，走到她的身旁，垂首聆听。
“记得你的任务。”
“是的，我的女士。”
他记得很清楚，丝毫不敢忘记。因为那是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你怎么看？”
“我的女士，昨晚实在太过匆忙。”
“算了，其实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说完两人相继陷入沉默，直到走出长廊，在内侍的接引下穿过十二重门厅，走到主殿前也仍旧不发一言。
当他的脚终于踏上了柔软而厚实的羊毛地毯时，西斯维塔心下安定不少，说不清楚是否因为不用再担心随时会滑倒。只是在他看清主殿里等候他们的人后，这样轻松的心情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坐在上首的是久未在公共场合露面的里德一世。与外界传闻相同，自从最近一次征伐“迪法斯”、消灭“猩红之吻”的行动后，这位当年赫赫有名的勇者已经现出了衰老之相。他陷坐在堆满了红色羽毛垫的王座中，仿佛是一把投入火中的枯枝，身躯削瘦得不足以撑起本应是设计成紧身效果的刺绣上衣与马裤。曾经诗歌中颂唱过的战神之姿、如剑脊梁已经看不出半点存在过的痕迹。这让西塔维斯多少感受到了类似初见王城温斯布莱曼时的失望。
但是不可否认，除去那在晶石灯映照下颇有几分熠熠生辉意味的头顶，他本人的面孔其实依然可以称得上是英俊，至少比起铸币上那呆板肃穆的浮雕像要英俊得多：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那位俊美不似凡人的王子身上确实有一部分属于他。虽然时光无情地吸食了他双颊中的生气，带走了他成名时引以为傲的浓密卷发，为他本该清亮的栗色眼眸蒙上了浑浊的阴影，但在西塔维斯看来，这位帝王依然为掌管时间的迦那神所眷顾，毕竟当他凭借勇者之名一统政教大权时，已经是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只是当这样一位父亲的身侧站着他那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的儿子时，岁月带来的鸿沟与迷雾就同时变得清晰可见。
“很荣幸见到您，陛下。应您的邀请，我的父亲、威廉•尼古拉斯公爵派遣我来到这座神圣之都。”随着布里尼女伯爵坚硬如冰的声音响起，两人依次向座上的人行礼。
“请坐吧，远从布里尼而来的贵客。”里德一世极缓慢地挥了挥手，仿佛再用力些，手臂就会折断，然后摔落成干枯的碎片。
两位内侍很快为女伯爵德门妮塔送上早已准备好了的高背椅。西斯维塔在她的身侧垂手而立。
“我想，你的父亲应该已经和你提及过了。”
“是的。”德门妮塔点头，“这次父亲派我前来，就是为了让我成为您的左右臂膀。”
里德一世抿唇，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微笑的奇异表情：“我亲爱的女士，我从不曾怀疑你父亲的忠心，但是关于那件事情我们可以稍后再作讨论，至少，在等你看过那样东西以后。”
西斯维塔心中疑惑，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事情比他们的使命更为重要。显然，他的主人也有同样的困惑。
“尊敬的陛下，您的意思是？”
这一次，里德一世没有开口，而是转头望向他的继承人。
“请允许我向你们展示一样东西。”黑发青年遥遥向他们点头致意，笑容优雅而无可挑剔。
德门妮塔略一沉吟后便点了点头。
片刻后，摆放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件体积巨大的东西，称之为东西或许并不准确，但那确实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而当看清楚那一堆成年水牛般大小的粉色肉团究竟是什么时，西塔维斯觉得的胃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他不敢去看自己主人的表情，身侧仿佛骤然降低的温度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女伯爵本人压抑的怒火。
“我以为，”女伯爵似在斟酌着用词，“杀死并献出这头危害民众的魔兽已经足以表示我们的诚意。只是不知道陛下在剥去魔兽的皮又送回究竟是何意义？真诚地希望您能为我解答疑惑。”
“看来美丽的女士有些误会。”黑发王子向里德一世浅鞠一躬，随即迈步走到贪狼的尸体旁，似毫不在意地冲着女伯爵露出灿烂的微笑，“退回礼物这般失礼的事，这并不符合我的美学。只是，请您仔细看看这具尸体，我想以您的智慧，应该很快就会有意外的发现。”
德门妮塔嫌恶的表情让西塔维斯心中微叹。他知道她素来讨厌魔兽，于是主动向示意后，便蹲到那具早已冰凉了的肉尸旁，按照从头到脚的顺序仔细翻查起来。
如维克多王子所言，他很快就发现了异样的地方。
贪狼的两排肋骨之间，赫然有一块成年人巴掌大小的绯红火焰印记，在一片因放置时间过长而呈现出灰败的粉色间，鲜艳得好像刚刚滴上去的血。
西塔维斯的手蓦然僵住。
“呵呵，请不用害怕，‘猩红之吻’并不会以接触的方式传播。”维克多的声音适时传来，似是在试图宽慰受到惊吓的西塔维斯，“至少就我们目前的研究成果看来。”只是这样的安慰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猩红之吻”，这个香艳与血腥并存的名字，正是出自于眼前这位热爱艺术远胜于兵刃的王子，灵感源自所有患者的身上皆会出现鲜红的斑纹。带有这种印记的人，在某种不明诱因的刺激后，会发生“变异”，展现出超常的魔力，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与缩短大半的寿命。
最初的爆发大约是在一百多年前，起初并未能引起人们过多的注意。直到出现了一位超越九阶职业位阶的逆神者“迪法斯”。他不断宣扬并扩大自身与“变异”的影响，甚至自封为“真神之理”。自然，这种挑衅行为最终被主神殿定义为“异端反叛”，而他所信奉的神亦被斥责为“伪神”。于是，原本宗教间的纷争很快便扩散为少数能力异常者与大多数人的战争。
当然，这一切最终止于近千年来最伟大的勇者与国王、里德一世之手。刚刚封王不久的他，凭借着刚刚统一的权力，开始迅速镇压异端反叛，同时彻底追查“变异”出现的原因。很快地，迪法斯被消灭了，但它的影响却才刚刚开始。
之后的百年间，这种“疾病”大约爆发过三次，最近的一次是在十多年前。根据当时的调查结果，所有病患似乎都曾接触过“真理之井”，但并非所有接触者都会出现症状。因此为了避免民众出现不必要的恐慌，主神殿宣布只有出现了“猩红之吻”的印记者方是异端，同时宣称“真理之井”已被异端污染成为传播灾祸的通道，要求各地加以填埋封闭。
从现在看来，灾祸还远远没有到达尽头。
“维克多殿下，”德门妮塔翠色的眸中一片冰凉，“请不要戏弄我的骑士。虽然他看起来很温和，但并不懦弱。”
西塔维斯垂下了眼。对死亡的无畏源自于他对三位真神的坚定信仰。但是万一被打上“异端”的烙印，无异于剥夺了他信仰真神的权利，那时，死亡也就成为了一种可怕的归宿。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亲爱的女士，”维克多笑容里没有半分被冒犯的不悦，“而且您的骑士还没有检查完毕，比方说，印记下面。”
德门妮塔闻言立即变色，西斯维塔却赶在她发难之前向着王子鞠了一躬：“请您借我一把匕首。”他们的武器在进入这座名为“蒂娃”的宫殿时就已经被收缴。
拿到匕首后，西斯维塔熟练地剖开魔兽的胸膛，取出了它的魔核。
“您看出什么了吗？”
他手上的晶体属于一只风系六阶魔兽，碧绿通透，泛着幽幽的光。虽然罕见，却并非绝无仅有的珍贵。而唯一让这块晶体显得极其特别的是……
“太纯粹了。”德门妮塔看了一眼后，仿佛明白了维克多的意思，露出深思的表情，“没有魔兽的核可以只有一种属性。”就好像人体不可能只有一种元素构成，因为“纯粹”意味着“不平衡”。
“没错。”维克多点头，“这并非我们发现的第一只携带‘猩红之吻’的魔兽，所以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魔兽也开始变异了，腥红之吻仍然在扩散，范围不仅仅限于人类。”里德一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好像许久未曾使用的铜管，“很抱歉无法提前通知你的父亲，因为我们也才刚发现不足一个月，还有许多问题尚待证明。所以我亲爱的女士，在亲眼证实一则消息的真实性后，我希望您能重新思考您父亲的决定，毕竟我们即将共同面临的很可能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合作是必然的结果，问题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同样的话我们也会转告与法维拉和里尔萨斯。”
“是的。”德门妮塔颔首，“谢谢您的好意，陛下。但是我想即使将这则消息带回给父亲，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所以您的决定是？”
德门妮塔深吸一口气，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那句酝酿了许久的句子：“我坚持联姻的提议。”
“荣幸之至。”作为当事人的维克多笑得十分漫不经心，但在西塔维斯看来，那笑意远未抵达眼底，“但是我想我暂时无法接受，亲爱的女士。”
无视在场所有人瞬间变得五花八门的精彩脸色，他轻松地耸了耸肩，似深感遗憾。
……
“真他妈的该死！”普路迪急着用所有他能想象得到的恶毒词语来表达他重生后的喜悦心情。
该死的他得救了。
当老兵跌跌撞撞地冲进充斥着各样噪音酒味汗臭还有胃酸的酒馆时，他由衷地感到鲸饮确实是个好地方，至少比他那间连十平都不到的上漏下漏的房间要强得多。最重要的是，尽管鲸饮的空气浑浊得可以闷死一头魔兽，但这里无疑是城中人最多的地方之一。而人多往往意味着安全。
他向最拥挤的地方挪去。酒馆里有不少老客都认得他，很快就给他腾出了小半个座位，呼哨着招唤侍者上酒。
“老鳗鱼，”一位熟客带着五分醉意笑着打趣，“瞧你这见了鬼的模样，该不会是被亡灵盯上了吧？哦，我想那堆骨头很难满足得了你，只适合用来下酒。或者说，美艳的——男性魔族更合你的胃口？”
“滚你的。”他抄过酒杯灌下一大口液体。心下稍定后，他那因惊吓而压下了大半的的酒意又涌了上来，使得他脸上的两枚勇气勋章（刀疤和歪鼻子）变得鲜红，像足了“猩红之吻”的印记。
酒的效力发挥得很快，他觉得自己的勇气又回来了，但是天晓得回去的路上寒风一吹，会不会又立刻被卷跑了？于是他决定在酒馆醉个通宵，至于明天的执勤，让莱恩•伐克斯见鬼去吧。如果不是这该死的队长偏心他那漂亮的小宠物，命令自己同他调换这周的夜班，他绝不至于碰见那种事。对，全都是伐克斯和奥菲那个漂亮小子的错。
本来今天白天的流放任务——押送犯了错的小学员，将他扔到森林里去——应该轮不到他。好吧，他承认，起初自己并不排斥这份差事，或者说这份差事其实很合他的胃口，前提是他对“那个”一无所知。
这本该是一次么愉快的经历啊：因青春期发育过快而显得纤长的身躯，还有因长期脱离户外活动而缺少血色的皮肤——而这一切，一切都因为包裹在象征法师的黑袍之下而充满了禁|欲的味道，让他光看着都觉得兴奋。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着做“那事”的后果，但是很显然，没有：父母早亡，异地求学，没有赞助人，缺少朋友，生活拮据，因为背叛同伴而遭到强行驱逐。对了，最重要的是，他的魔力被封住了，只有下一个领地才有权决定是否加以释放。一切完美——当时他居然天真地这么以为。然后，动手了。
挣扎与反抗在他看来不过是增加些额外的情趣罢了。至于鲜血啊嚎叫啊什么的，只会让他充满成就感与凌虐的欲|望。前所未有的满足……是的，如果不是他扒光了那小子打算从后面再来一次，恐怕就不会看到那背上的东西了。
明明是红得刺眼的火焰，却让他硬生出赤|裸于冰天雪地中的感觉。那形状他在过去二十年中亲眼见过几次，所以绝对不会认错。
异端的标记，猩红之吻。
身下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但他却害怕极了，甚至不敢去确认。该死的，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以至于失禁了也不知道。
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心底里的冷意让他立刻就找出了自己这些年的所有珍藏。开启瓶盖的手颤抖得仿佛不属于自己，晃得酒液在灌入口中前就洒掉了大半。直到胃里火辣辣的热感冲上头顶，他才鼓起勇气走到那面还剩一半的穿衣镜前。
没有，没有，没有。很好。
仔细检查过全身后，他终于松了口气——直到抬眼看见自己脸上的两枚勋章。虽然明知道那不可能是，但他的双腿仍旧出卖了他的感受。喉中咕噜半晌，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咔哒一声，连铜扣也被抠下卖掉了的窗子被猛然吹开，风灌进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
然后……然后他便如惊弓之鸟般地逃到了鲸饮。
晦气！
普路迪罕见地没有再去搭理周围闹哄哄的酒鬼们，而是自顾自地一杯又一杯地灌了起来。他那原本就被酒精腐蚀了大半的脑袋，很快就变得轻飘飘起来。
该死的伐克斯……
该死的漂亮小子……
该死的法师……
还有那该死的该死的猩红之吻。
乐园不是专收罪人的地方么？为什么不将这些见鬼的东西统统收走呢？
胃中翻腾，他勉强保留半分清醒的意识，向门口走去。他所剩不多的意识在告诉自己，如果吐在了酒馆中，不仅账单上会再多出一笔债务记录，鲸饮的老板会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让他赊账。
酒馆后的水沟大约只有半人深，但是混合其中的各种污物让它拥有溺死过不少酒鬼的危险记录。普路迪小心地攀着沟旁的路灯。品质低劣的晶石并不能起到太好的照明效果，但这已经是鲸饮主人除了酒精与赊账外能为醉汉们提供的最大恩惠。
恶心的感觉来势汹汹。
排空胃中所有的东西后，他稍稍好受了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而已。风吹在脸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因寒冷而开始发疼，但身体中的燥热丝毫未解。两重极端感受让他难受得想要揍人或者粉碎什么。
风势渐渐强了起来。普路迪忽然觉得，霜月的风也不会比现在的更冷，仿佛是野兽锋利的獠牙在撕扯着皮肤。
他想要赶紧逃回酒馆中去。而双腿却再一次违逆了他的意志，好像被冻住了似的无法挪动。
不，不是“好像”，他很快便惊恐地意识到，而是——“已经”。
“喂。”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他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他无法也不敢去确认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
“喂，我在叫你呢。”
声音很耳熟，因为他今天听了差不多一整个下午。
“……需要我帮你回头吗？”
沉默片刻之后，那个人询问他。
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见鬼的他真的不需要————
他在心底狂吼，却因为寒气已经蔓延到了胸口而无法发声。
纤长的手指慢慢拢上他的脖子，冰凉湿滑，如月夜爬上青石的苔藓。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前兆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