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魇客

66、完美无瑕

　　时间又缓缓地开始流动。

　　火光漫天，大地急剧坠落。在满世界的轰鸣声中，少女看着那个人向着自己一步一步的走近，白发乌唇，姿态娴雅，优美好似滑曳水上的天鹅，丝毫不受现世时空影响。

　　“来。”她向她伸出手，“跟我来。”

　　露娜怔怔地将手交给纳蒂利。触手是冰凉的袍袖，还有硌手的骨骼。明明知道这个人很危险，不可信任，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一点也不紧张。任她引着自己在月光之井边坐下，将生命之树的树枝和星辰之核同时轻轻抛入。而还没等少女惊讶出声，那黢黑的枝干便仿佛化入了水中一般，接着便包裹住核石开始迅速生长起来。

　　“这是……”

　　“嘘，还有一点时间……你不是一直想听听我的故事吗？那么先听我说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骄傲自大的小女孩，因为一则谎言而变得一无所有……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爱人，失去了所有能证明她存在的联系，只身一人在没有色彩的世界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她走过繁华迷醉的城市，走过寂静无人的森林，一直走啊走啊，直到有一天来到了一座海岛上，遇见了那个寄宿在黑皮书中的女巫……”

　　“女巫说：和我签订契约吧，替我复仇，狠狠报复那些害死我族人的家伙，我便为你复活他。”

　　“于是想要弥补错误的少女一口答应了下来……”

　　“你……”

　　纳蒂利笑了：“不敢相信？但那时少女确实只想着一件事……只要他能回来就好，只要他能回来，便什么也不用在乎了……”

　　“那么多的血啊，有精灵的，有里尔萨斯军队的，还有王都护卫军的……全都是挡在路上的障碍，通通都要清除……呵，她终于如愿以偿地为女巫抢到了‘大精灵之泪’，满心欢喜地以为爱人可以回来，却再次遭到命运的报复……这是她应得的，背叛了信任她的精灵伙伴，杀死爱人曾经的好友，所以最后，她唯一的盟友也为了自身的利益背弃了她……”

　　“复仇心切的女巫撇下了少女，冲入王宫之中寻找大精灵报复，而力量相当的两人斗得两败俱伤，直至元素彻底失控，世界开始崩毁……”

　　“等少女找到两人时，大精灵已经为了保护爱人的残骸而化作了水晶，女巫也是奄奄一息。但少女在乎什么呢？她什么也不在乎，除了一样……她抓着女巫，威胁她，嘴里问着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问题——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可女巫的回答却是：什么复活……我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在嘲笑了天真的少女后，她便永远地消失了。”

　　“……后来呢？”

　　女巫托腮仰首，黑眸微眯，仿佛陷入回忆之中：“啊，那天也像现在一样，到处都是火焰呢……整座城市在火海中哭泣……而她就像个疯子一样到处乱跑……直到最后看到了一个好东西。”

　　“好东西？”

　　“对啊，”女巫弯唇，随意指了指不远处的火焰，“在世界毁灭之前，她找到了自然之力的继承者。”

　　那里有人？露娜茫然。

　　“呵，她毫不犹豫地杀死了昏迷中的他……继承了自然之神的力量。”纳蒂利笑得满脸恶意，黑色的唇中唯有死亡的吐息，“还没有完成继承仪式的半神之躯可是脆弱得很，只要一道风刃下去……”

　　“你骗人！”露娜不可置信地望向纳蒂利。

　　“我从不骗人，”纳蒂利摸了摸唇角，“至少在变成了这副模样以后……从纳蒂利嘴中说出的都是事实。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以凡人之躯继承自然之力不成，遭到反噬的证明……啊，明明世界已经崩溃，但她却无法死去……这一次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了，在满是白骨的世界中像只幽灵一样徘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到她渡过了茫茫的黑海，找到了那位掌管时间与空间的神祇……”

　　“看，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她，便是那个愿意舍尽一切来换取一次重来机会的可怜鬼。”女巫紧紧攥住少女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你觉得这样污秽、贪婪而又自私的她，还会愿意放弃眼前的机会吗？”

　　女巫的脸一点点地迫近，唇边讽刺的笑清晰无比。而露娜只能使劲摇头，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心底害怕莫名，手抖得仿佛不属于自己，她眼睁睁地看着女巫将她拖近火焰，惊恐地看着那灼人的焰一点一点地舔舐上自己。

　　“害怕了？”她轻轻地笑。

　　露娜拼命摇头，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现在才发现我是什么样的人？”女巫的笑声仿佛更加欢畅，“可是好像已经有些迟了呢。”

　　少女闭眼，准备迎接自己的结局。不了手上蓦然一松，惊得她不由抬眼望去。

　　“不过仁慈的纳蒂利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女巫拍手，望着已经有些呆滞的少女，“你的决定是什么？”

　　“什……”

　　“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烧掉这本书。”女巫眯眼，“只要烧了，一切就结束了，你可以彻底摆脱我的束缚，不用担心再受到我的威胁……”

　　“不要……”

　　“哦？”女巫挑眉，“还不满足？想要获得所有的力量？那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杀了躺在那里的人……”

　　“不要开玩笑了！”露娜猛地跳起，“为什么总是让我选择？是因为你已经无法选择了吗？还是看我难过你很高兴？我确实软弱没用，自然比不得强大无匹的你，所以要什么就拿去吧，不要再问我的意见了！不要再让我选了！”

　　少女尖叫着想要一把推开女巫，却除了衣袍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碰到，反是用力过猛，一个踉跄便向前扑了过去。
　　她僵硬地转身，却见女巫依然在原地笑盈盈地望着她，乌唇白发眉眼分明，手中赫然便是那本黑色封皮的书。

　　“说得很对，”她翻开手中的书，“既然你那么讨厌选择，就由我来为你最后选择一次吧，亲爱的女孩。”

　　望着女巫的脸，她骤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没明辨那是什么，便已脱口而出：
　　“不要！”

　　女巫却只是望着她笑，漆黑的唇弯出一丝柔美的弧度，缓缓开阖：
　　“掌管时间、空间与契约之力的迦那吾神啊，吾乃露娜•塞里斯……”

　　她声音依旧是那般低沉柔和，如月夜下拂过森林的风，曾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安然响起。

　　“应那久远的约定，来到此时此地，寻求唯一的逆反之法……”

　　望着那不断开阖的黑唇，露娜只能无力地重复着一个词。她急着想让她停下，却还是无法阻止。

　　“吾愿奉献此身，祈求您赐予绝对的力量，扭转崩溃的秩序……”

　　当念诵声停止时，那书如一只黑鸟般扑剌剌地跃入火中，转眼便被刺目的猩红彻底吞噬。

　　“不要啊，纳蒂利！”
　　心脏骤然抽紧，她尖叫一声，猛地扑入了那火中。

　　不会的。
　　她奋力伸手，将书捞出来。

　　不会的……
　　她把书扔到地上拍打，踩踏，甚至将它使劲抱入怀中，用尽各种方法，想要熄灭那贪婪的该死的红。

　　绝对不会的……
　　她最后想到了月光之井，想要冲过去将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却被人死死按住肩膀扳过身子。

　　“放开啊！”她甩手想要挣脱。

　　“够了，我亲爱的女孩。”她轻轻拥抱了她，胸膛空空荡荡，毫无温度，“已经很够很够了……”

　　“我不想的……”

　　“我知道，所以不要恨自己，”她抬手为她揩去面上的泪水，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碰触到她，然后那冰凉的手便自指尖开始消失，“也不要哭。”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所以请不要讨厌自己。看，如果你还是很讨厌‘我’的话，那就让我消失吧。这样的话，你是否会多喜欢自己那么一点点呢？”

　　“你……你别走，书……书……还在……”
　　她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说道，死命地将那损毁严重的书藏入怀中。

　　“怎还是如此任性？”她摇头，“我知晓命运的一切恶意，亦洞今日悉所有的结局。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你饮下它封喉的毒酒，挡住染血的匕首，接过屠城的火种，阻止你重复我曾经的作为。生命很漫长，我不希望永远活在悔恨中，至少，不想再恨自己了。说到底，我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自己’罢了。”

　　“不是的……”哭泣哽在喉中，泪水纷落。

　　“呵……所有的悲伤都是幻梦，很快就可以醒来……把一切都忘了吧，我不过是一个跨越时空的梦想，重生于世的幽影，早该消失的执念。所以当我的时间终止之时，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你幸福，哪怕这幸福在漫漫的时光长河中只是如此短暂的一瞬……

　　请好好珍惜它吧，露娜•塞里斯，已没有任何事值得你悲伤了。

　　——这便是我为你书写的结局，完美无瑕，再无人可更改。”

　　“骗人的吧……”

　　“你说呢？”

　　“骗人……”

　　“呵，这是你的世界，你说骗人，那就是骗人的吧……”

　　她的声音融为风语，她的微笑化成灰烬。露娜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眼泪忽就再也止不住了，她哑着嗓子尖叫，双手在空中乱舞，妄图留住什么，却连余烬也不曾抓到。直到眼前什么都没有了，她被人紧紧抱住，少女方才滑坐在地，仰脸痛哭，惊惶得像个迷路的小女孩，

　　那个人说过，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经像这样哭过，孤身一人。

　　露娜想她应该是比那时幸福了一点点，因为有他陪着她，紧紧抱着她，绝不可能像“她”所说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大火漫天的城市里乱跑，像个疯子般绝望地喊叫。直到烈焰将她的哭声与所有人的掩埋在一起。

　　但是她知道的，为了这“一点点”，她付出的代价太大——心中空下来的那一块，无论如何也填不满了。

　　直到今天，她才终于明白，原来比起“她”，自己从来就不曾长大。

　　唯有与“过去”的分离才能让“露娜•塞里斯”真正成长。

　　这便是注定的结局，残忍如斯，无可改变。

　　……

　　在逐渐消失的风声中，那座青金色的宫殿开始遥遥坠落。

　　它带着最热烈的色彩投入海洋的怀抱，徐徐绽放如海上玫瑰，艳丽似久远的传说。这一瞬间的绮丽注定为历史铭记，如同存在过的伤口般永远无法褪去。

　　“这便是你剧本的结局吗？”
　　她静静地看那海水拥抱着火焰，张开了原本握起的拳，掌心里赫然是一朵凋零的雪白玫瑰，犹带着残余的蓝。

　　“我的王后？”元老布鲁斯特跟在她的身后，忐忑不安，“您父亲的军队好像已经到了城外……”

　　德门妮塔不说话，只是望着自己的手，看掌心里鲜红的火焰窜起，将那清冷的白色瞬间吞噬殆尽。

　　“果然……”
　　她垂目转身。

　　“什么？”

　　“果然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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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GM：沙耶の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