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孤身 ...
-
咯吱，咯吱，咔沙，咔沙，嗒、嗒……
脚步踩在厚厚的枯枝落叶上，发出碎裂的声响，在昏暮笼罩着的森林里显得清晰而单调。露娜知道，像这样孤身一人行走在盗贼多发、野兽出没的森林时，应该用浮空术，至少也该用个漂浮术。但是她不愿意。
“用个漂浮术吧。”女巫微凉的声音在身后突兀地响起，“免得招来麻烦。”
啰嗦。露娜咬紧了下唇。她讨厌多管闲事的人，讨厌说话前毫不出声的人。
不，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她马上想到，纳蒂利和自己完全不同——行动悄然，气息全无，连衣物的摩挲声也隐匿得丝毫不露——她跟在自己的身后，就好像没有实体的影子。
“亲爱的女孩，你听我说……”
“奥菲！”
她抬手招出魔偶，让这体型巨大的家伙一同加入了行走的队伍。于是原本的响动登时扩大了三、四倍不止。
这样就好多了。露娜想，这样就不是一个人了。哪怕不安全，也好过像刚才那样死寂的旅行，让人讨厌的旅行。从古里底的沙海出来后，她们一路东行，依靠纳蒂利伪造的印记与里尔萨斯军法师团成员的任命书而畅通无阻。
“得去温莎布莱曼，那里或许还有月光之井。”根据纳蒂利所言，就在里德一世的眼皮子底下，还存在着“可能的惊喜”。所以她们得赶在里尔萨斯军队攻破王都前进入那里。
荒谬的决定，毫无依据的决定。但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不知道的露娜没有选择的权利——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或许当时答应大精灵辛迪乌尔莎就好了——她甚至曾起过类似的念头，也许那样就会轻松不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将所有的希望赌在一个不是人的家伙身上，等着最后一根稻草的宣判，看自己是会输得一无所有，还是能赢回一切。
不，露娜马上否认自己的想法，已经不可能赢回一切了。无论是薇莎还是芙洛拉，都已经回不来了。那天吵架后，她和女巫之间保持着某种奇怪的默契，不再提芙洛拉的事，就好像那只一路任劳任怨、与她们出生入死的精灵从没有存在过一般。
悄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露娜无法否认心中的不甘。如果说，自己是因为愧疚、害怕控制不了情绪，再次与女巫吵起来，那纳蒂利她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没有一点伤心、想念？
她回头。愈发晦暗的天色下，女巫的笑脸暧昧非常：温和而又疏远，仿佛什么都理解，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平静得让人不寒而栗。是了，她从来都是像这样微笑，不曾纵情欢呼、流泪、大怒。
露娜打了个寒颤，又一次想起自己的指控，那个不能算是毫无依据的猜测：纳蒂利没有心。
“怎么了？”纳蒂利问，“饿了？”
但她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有点。”露娜接口，“从地图上看，前面的路口右拐，再经过一片水塘，应该会有个村子。”
“啊，那太好了。好久没有吃到热气腾腾的食物了，有土豆炖肉吗？真让人怀念啊……”
怀念？怀念什么？露娜极度怀疑。一只不需要吃任何东西就能活动的骷髅真的期待食物的滋味吗？还有，这已经是第五个村子了，很有可能像前面的几个一样人影全无。那她这么说是为了什么？是想安慰自己吗？还是制造些话题？
胸口一阵气闷。少女猛地转过身，强忍住已经涌到唇边的讽刺的话语。
似乎敏感地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女巫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于是在进入村子前，陪伴少女的依旧是那样让人难堪的沉默，无论怎样加重脚步也无济于事。
但也仅仅维持到进入村子前的一刻。
穿出林子时，露娜几乎是要欢呼了，因为有炊烟，这还是几天来的第一次。但再走近些看清村口的人时，她的身体更快一步作出了反应，立刻要给队伍所有成员都加上加速术。
“别紧张。”纳蒂利按住她的肩膀，低声提醒，“是古里底的士兵。像以前一样就好。”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对方也发现了他们，亮出兵刃喝道：“那边的是什么人？”
露娜收起手势，行了个法师礼，刻意露出手背上的印记，并适时晃晃手中的文书，朗声道：“唯有我等永垂不朽。”
“唯有我等永垂不朽。”问话的士兵立刻回了相同的一句，随即冲从村子中走出的领头人报告，“好像是直属法师团的。自己人。”
“是吗？”领头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光头男子，从头部到颈部的皮肤因遍布痤疮而发红，看起来就像一只长满霉点的烂柿子。他从露娜手里接过文书看了又看，半晌后才点头行礼：“您好，法师大人，我是约克，这里的队长。请问公爵大人派您来此有何贵干？”
“我等因某些任务而错过了正式出发的时间，”面对意料之中的质疑，露娜不慌不忙地摆出早已编排好的借口之一，“路上匆忙，所以补给上出了点问题……”
接下来就该请她们、不，请她吃上一顿，送上些干粮，然后一拍两散，永不再见。露娜笃定。
然而出乎意料的，这个叫约克的队长在听完露娜的请求后却露出了为难的神情：“这个……并非我们不愿意，而是攻打王都在即，补给实在有些紧张，因为附近的几乎都逃得很干净……”
“那就算了吧。”纳蒂利突然接口，容颜大半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反正离王都只剩下两天不到的路程。”
露娜不语，却也不看约克，只是盯着不远处的那缕灰白色的炊烟，以沉默来反驳纳蒂利的提议还有士兵队长的谎言。
两厢都陷入沉默。最后还是约克作出了让步：“如果您确实坚持的话……请至少给我们留下一个，不然实在不好交差。”
一个？露娜狐疑，不明白一顿热饭为何会以“个”来计算。而且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不太对劲，少女直觉地感到了一些，但是腹中的饥饿让她想不了太多。炊烟就在不远的地方，细细的一缕，仿佛随时可能消匿在愈见昏沉的夜色里。
想到可能的土豆炖肉还有热粥，露娜觉得肚子叫得更欢畅了。她原本就对里尔萨斯的军队无甚好感，此刻只打算借着食欲恶狠狠地宰上他们一顿。
然而这样的好胃口却在推开门的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是什么？”
面对三双惊惶的眼睛，露娜下意识就问出了声。然而不待背后的约克给出回答，纳蒂利便已开口：“谢谢您的热情款待，看来我的同伴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呢。你们的忠心一定会得到公爵大人的赞赏。”
“啊，是吗？”
“是的，所以请让我们安静地享用吧，非常感谢。”
关门的声音。
“……这是什么？”沉默片刻后，露娜又问了一次。
“吃的。”纳蒂利走进厨房，很快便端出一碗杂蔬汤来，嗅了一下后递给露娜，笑容笑容可掬，“我想味道一定不错。”
露娜没有接，只是盯着地上五花大绑的三个人：“吃的？”
“没错，吃的。”女巫坚持将碗递过去，“多少来一点吧。不然下一次热乎乎的食物在什么地方，我可就不知道了。”
“怎么回事……”露娜还想大声发问，却被女巫轻巧地掩住了嘴。后者作出一个嘘声的手势，目光飘向门边。
露娜意会，接过碗在餐桌边上坐下，瞪着纳蒂利。后者笑容不改，走到那三个人面前，抬手在空气中以指尖勾勒出淡蓝色的字符。
（“识字吗？”）
最右边的男孩点了点头。
（“是这儿的村民？她们是你的姐妹？”）
肯定的回答。
（“为什么还在这里？”）见男孩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纳蒂利接着写道，（“我可以解下你嘴里的绳子，但是不许叫，不然就杀了你。”）
男孩露出惊恐的眼神，女巫却是不理，径自解开他的绳子：“说吧。”
“啊爸爸他……”男孩刚想大喊，立即失去了声音——女巫白骨森然的指尖像刀刃一般点在他刚刚有些隆起的喉结上。
“我说过不许叫。”女巫眯眼微笑，“然后好好说吧。”
“……你们，不会像对待……爸爸那样……”仿佛像到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情，男孩的牙关开始打颤。
“这很难说……”
“你爸爸怎么了？”对女巫那套威胁哄骗的把戏毫无兴趣，露娜插嘴打断，“说清楚了就保证你们的安全。”
“亲爱的女孩，”女巫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这样的承诺可不好……”
“快说。”露娜无视女巫的不满，催促男孩。
“他死了……”男孩一瘪嘴，显然又是想哭。
“然后？”露娜却不给他机会，“怎么死的？”
“他……他被……”像是想起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情，男孩的牙齿咯咯作响，冷汗混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被什么？”
“吃了……”
“……我们……我们只是想回来拿点东西……结果他们就抓住了爸爸然后……”
……就吃了？吃什么？被什么吃了？
她无法理解，也不愿理解。
冰结般的死寂中，唯有男孩时断时续的低泣如游荡的幽灵，同逐渐深浓的黑暗一起将桌上那点烛光压成绝对低伏的姿势，除了瑟瑟发抖，什么也做不了。
——让人绝望。
露娜木然地站着，不知道该问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看男孩，又看看他身边的人，最后盯着女巫，一言不发。
女巫却似恍然未觉，反是指指少女面前热气散尽的汤水：“不吃吗？”语气颇显关切。
“我……”
“如果不吃的话，我们就走吧。”打断少女即将出口的话，女巫向男孩走去。不料露娜突然跃起，拦在她面前。
女巫眯眼：“放心，我只是想让他安静点。”
“……怎么救他们？”
“别犯傻。”女巫敛起唇边的笑。
“我没有犯傻。”露娜定定地看着女巫，“我可以把外面的人都解决了……”
“不可能。”女巫否定，“和你同阶的战士就有两人，而且他们都已经接受了大精灵的祝福，能力比以前更可怕……别说带着这群累赘一起逃，就是你一个人也办不到。”
“那你帮我。”
“不行。”
“为什么不？”露娜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冷静，“你明明能做到的不是吗？带着我们悄悄离开，不被察觉地。”
“办不到。”女巫垂首，表情完全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下。
露娜仿佛听不懂她的拒绝，依旧坚持：“就像那时候一样，带着我和芙洛拉，穿过一切障碍……毫发无伤地离开。”
“亲爱的女孩，”女巫的声音低柔，却透出一丝罕见的严厉，“不要任性。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人，没有任何理由救他们。”
“为什么需要理由？”露娜反问，“为什么帮助人一定需要理由？那你现在在这里是因为什么？”
“……”
“是不是一定需要代价？那好。如果你需要鲜血，我给你。如果你需要时间，我给你。如果你需要生命，我……只要是我有的都可以给你。如果筹码不够……”她望向从刚才起就静立在屋子一角的魔偶，“它也可以。”
话甫出口，烛火噗嗤熄灭。下一瞬间平地而起的飓风携着无与伦比的寒意，将她狠狠扫倒在地。少女呼声乍起，却被脖子上冰凉的锐意生生封住。
“纳蒂利？”她几乎不敢相信，那几近狂暴的气息来自身边这个似乎永远微笑着的人，“你怎么了？”
“露娜•塞里斯。”女巫的声音是永夜冰原的沉暗，“天真、自大而又不知所谓的小女孩。”
“……”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吗？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为什么要轻言放弃？你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却……”
“却还偏偏不自量力么？”
“闭嘴。”
“不要。”她一口回绝，双手撑地想要爬起，却又被蓦然加重的气流狠狠压趴在地，动弹不得。身上的重量以及脸上不断传来的刺痛似乎在告诉她，施术者有多么愤怒，“我就是要说。”
“呵，不知者无畏么？”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比如她从不知道，当身心都已冷到极致时，自己居然还能够笑得如此欢畅，“但是纳蒂利，我想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你一定不知道活着的感觉，不，你只是忘了。没有生命的你，可还记得活着的痛苦？没有感觉的你，可曾怀念食物的温度？连影子都没有的你，是否想念亲人陪在身边的滋味？……你说的没错，完全没错……全知全能的纳蒂利，万事皆在掌控的纳蒂利，你真的忘了怎么去活——以人的身份——连同你的心一起。”
风停了，在她说出最后一个词时。
寂静中，门上的咚咚声分外清晰，屋内却无人理会。
直到一声长长的、长长的叹息响起，终还是有谁首先选择放弃缄默。
“……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相信么？”
“相信。但是纳蒂利我……”
“够了。”女巫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够了……只要你认为合适，只要你不后悔……那么偶尔任性一次也无妨。”
“我……”她还想再开口，却突然发现自己已被女巫禁言。
“我不需要你的时间，因为你的时间早已所剩无几；也不需要你的生命，因为你的生命从来就不属于我。至于代价……唯一的代价就是‘确定的果’。而在那之前，就由我来为你扫清这些无关紧要的障碍吧。”
不待露娜进一步咀嚼她话中的深意，门便被撞开。明晃晃的火光骤然惊碎黑暗，刺得她下意识地抬手。
“你们刚才在做什么？奸细么？！”领头的约克怒骂着，拔剑就砍，“早看出这两个婊……”话到一半他蓦然停口，因了那截插入喉中的雪白指骨。随着咔嗒一声轻响，漏风的嘶吼同血沫一起无力地喷涌出来。
女巫自若地抽回右手又召出风刃，将堵在门口的家伙挥手清理到门外，语调悠然：“你们这些家伙当真不怕死吗？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快滚。”
士兵们却依旧喝骂着、高呼着女神之名冲上来，神情之凶恶扭曲，好似后者是久违乍见的宿敌。女巫见了唯有连连叹气：“真以为有了那家伙的庇佑就能永垂不朽？如果不死当真是件那么容易的事，那倒也不错。可惜……都不过是被力量腐蚀的肉块罢了。”
眼见兵刃的寒芒当头罩下，女巫反倒拢手在袖，冲来人的方向轻轻吐出一个词：
“弗雷俄。”
下一帧，平地而起的风龙瞬间将一切绞成碎沫，卷向天空。在无声的惊叫中，少女看到红色的血、红色的肉随着红色的火星一同洒落为黑夜里最绮丽的景色。而黑衣白发的女巫就站在这地狱与乐园并存般的幻梦中，偏着头看她。黑唇略弯，容笑晏晏：
“呵，可别后悔啊。”
然后……
纳蒂利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孤身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