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审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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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让她眩晕。
即使已经离开那座不见天日的牢笼许久，在踏上海崖的那一瞬，露娜依然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审判设在王城极东处临海的一座高崖上，光是攀爬就消耗了大约半日的时间。崖顶的草因为时令的缘故而显得枯黄，海风吹过时，似林立的兵刃般翻出一片又一片明晃晃的白，十分刺目。
她是被作为证人传召至裁判官面前的，当到达时审判已经进行了大半。不，按照昨天来的那个人的说法，所谓作证只是为了定夺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刑罚罢了，因为一切早就已经有了结论。
“露娜?塞里斯？”裁判官的脸隐藏在黑钢制成的金属面具之后，似吸收了一切光源的黑洞，与他那白得一尘不染的长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仿佛只有脸的存在。
“是的。”她已经被反复地告知，应该如何提供准确的回答。
“你与薇莎·塞里斯是何关系？”
听到那个名字时，她的目光茫然地从裁判官的面具上扫过，又落到了他身旁的位子上。本来应该监督审判进行的里德一世没有来。他的代理人维克多?里德也没有来。坐在位子上的女人很年轻，金红色的头发分外夺目。她身后站着一位毕恭毕敬的中年骑士。结合传闻，露娜猜测那应该是近来风头正劲的尼古拉斯女伯爵和她的守护骑士。
“请回答。”裁判官的声音冷硬似铁。或许那张面具才是他真正的脸？露娜恍惚地想。
“薇莎……”她无意识地重复着，音节还没念完就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疼得她猛地回过了神。
“是的。罪人薇莎·塞里斯。”顺着裁判官落在左侧空地上的“目光”，露娜看见了他口中的罪人。
第一眼，她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只的羔羊，年末弥撒上奉献给迦那神的那种：雪白的躯体被剥洗□□，四肢则被很仔细地绑缚在一起——整个人以最恭顺的姿势趴伏在刻满了祈祷辟邪咒文的黑钢铁笼中。
仿佛是听到了响动，少女吃力地抬头，本该是蜜色眼眸的地方绑着一条染血的纱布。她张了张血色褪尽的唇，却无法发声。
“啪——”
空气在瞬间被清脆地撕裂。被缚者抬头的动作引来了身旁守卫僧侣粗暴的一鞭。
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完全从大脑中消失。露娜听到一个自喉咙深处涌上的古怪音节，好像是哭泣。
“薇……莎……”直到此时，她的名字才被赋予了一丝真实感，游离在舌尖，带来鲜活的痛觉。
“你与她继承了同一姓氏，是否也沿袭了相同的血脉？”
“不是。”
“尼古拉斯女伯爵阁下认为薇莎·塞里斯的罪来自于她可疑的血统，请问你有什么要指证的吗？”
刚刚留下的伤痕蜿蜒若流淌的血，在她雪白的后背狰狞如凶兽张咧着的嘴，不祥的印记。被绑缚的少女已经低下了头去，纤细的身子不断轻轻颤抖着。从这个角度，她看不清她的表情。
“薇莎……”她是无罪的。
“请注意，从你口中说出的每一个词都神圣无比。”
“她是……”无罪的。
“慢慢吞吞的在做什么？该不会是同党吧？”女伯爵突然的插话让她生生打了个寒噤。
铁笼，银链，酷刑，审判……那夜来人的警告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阳光正烈。她却因打自骨子里透出的寒冷而战栗。少女舔了舔干涩的唇，却尝不出滑落口中的汗水是何味道。
（“无罪的薇莎是无罪的你不可以撒谎不可以诬陷她如果连你也承认了那她就真的没救了啊你知道薇莎是无罪的你不可以撒谎如果连你也承认了那她就真的没救了……”）
有声音在她脑中反复叫嚣，试图压下一切杂音。
可是不行。
有另一个声音始终无法抹去：薇莎已经没救了不管说什么都没救了不想被审判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那个没有阳光的地方，啊啊，还有奥菲。如果不作证的话奥菲也会受到牵连。不想不愿意迦那神可以作证真的不愿意啊薇莎是无罪的无罪的无罪的无罪的……
“薇莎是魔族。”
——但是她没有办法。
“请你再重复一遍。”
她嚅动嘴唇，试图捕捉那句飘忽如海风的证词：“薇莎她是……”
“她撒谎。”
熟悉的声音如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骇得她猛地跳起回头确认。
金发青年的面容略带憔悴。在望见她的一瞬脸上闪过欣喜的表情，但很快那就被另一种更复杂的神情替代：责怪，又或许是失望。
“她撒谎。”他的声音朗朗响起，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
“什么意思？”对于意外的情况，裁判官显然十分不满。
“请容许我发言。”女伯爵身后的骑士向着裁判官遥遥鞠了一躬，在得到默许后向着二人走去。
“奥菲·洛利阁下，前日如您所愿，我们确实已经从莱恩?伐克斯处证明了您的队友普路迪?奈弗莫之死与逃犯林奇?李有莫大联系……”
“而且经过检查你们并没有在薇莎身上发现‘猩红之吻’的印记，不是吗？”奥菲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不远处囚于笼中的少女。若非手脚皆备拷住，他眼中的愤怒或许早已驱使他上前救人。
“是的，由此我们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于是你们就要挟我和露娜来做伪证？阁下？”他呸了一口，表情轻蔑异常。
西塔维斯表情木然：“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愤怒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更无法改变真相。即使排除‘猩红之吻’的影响，薇莎·塞里斯的异常也能用魔族的‘红月效应’来解释。一只实力中等的魔族在露娜莉亚女神力量的加持下很容易便可以发挥出甚于平日五倍的力量。我想，作为女神眷族之一的海妖在月神殿那样的地方，力量突然增长为往日的十倍亦不是什么让人惊奇的事。”
“您的想象力让人惊讶。”奥菲冷笑连连。
“请注意您的措辞。”
“我的意思很明确，她也一样。”奥菲转向露娜，“告诉他你刚才不小心说错了。”
“塞里斯小姐，容我提醒，您向迦那神证明清白的机会只有一次。”
“闭嘴！”他吼住了那个在黑暗中带给她不祥消息的人。
“奥菲……”她眨眨眼，“你会原谅我的吧？”
（“我理想中的人啊……他的笑容灿若骄阳，他的胸膛温暖如春，他的眼睛……亮似星辰。”）
“是啊。”他笑了，眼睛弯起来的样子十分好看，“只要证明了薇莎是无罪后，我就和你一起离开。哈，我们约好了吧？只要我答应，你就再也不撒谎。”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也笑了，转向西塔维斯。
“我确定薇莎是魔族。”
“露娜！”
“我确定。”她盯着西塔维斯的眼。
奥菲脸色发青，话语森寒：“收回你刚才的话。”
“不要。”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两人似被同时惊呆。
（“……如果我做错了事，他或许会冲我发火，但是事后会向我道歉，拥我入怀……”）
“对不起……”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奥菲，他望着自己的手苦笑一声，然后试图拥抱她，却因为镣铐而无法做到，“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因为这个家伙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
“……”奥菲是傻子，什么都不明白……
“但是露娜，其实死亡并不可怕，更何况我们还有希望证明自己的清白然后活下去。”
“……”奥菲还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到……
“即使噩运已成注定，死亡无法避免，我也会陪着你。直到时光将世界化为齑粉，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保证。”
从未有过的动人话语，但她却已无暇注意。胸膛中的委屈与愤怒如烈火一般焚炙着她的心脏。理智被痛觉所剥夺。
“为何二人证言有所出入？”裁判官望向西塔维斯。
“请您原谅。”西塔维斯恭敬地道歉，“既然审判陷入了僵局，在没有更多有利证据证明薇莎?塞里斯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我希望援引《公理法典》中所记载的神裁之仪。”
在誓词相悖时，站在对立面的证人可手按《公理法典》再度宣誓。然后双方需各选择一位执行者作为自身的代表进行决斗，其结果将被视为神之裁决，神圣且不可逆转。
“而这也是我的主人，德门妮塔·冯·尼古拉斯的意思。”
始终冷眼旁观的女伯爵似有些疲惫地阖起了冰翠色的眸子：“审判进行到现在，并无有失公允之处，我无权干涉，只能保证将所发生的一切忠实地汇报于陛下。”
裁判官点头：“那么我将接受您随从的建议。”
当她将手放在《公理法典》的铁制封皮上时，露娜想到了黑皮书。最初的怒火过去之后，她的心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茫然。她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到了这一步，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已经没有谁能告诉自己。她唯有像个提线木偶般，按照裁判官的指示做下去。
指尖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为她的誓言付出代价。
薇莎是无罪的。
——所以露娜会死。
会死？
她自问，却没有一丝真实的感受。死亡是什么样的？死之前会疼吗？她会痛会哭会难受吗？
她不知道，但别无选择。
“在掌管时间与真实的迦那神的见证下，吾，露娜·塞里斯，于此立下誓言，发誓所言皆为真实：薇莎?塞里斯确为魔族。若此言虚假，愿世间最深重之惩罚加诸于吾身，唯有硫磺之焰方能将此罪人之躯清洗。”
“在掌管时间与真实的迦那神的见证下，吾，奥菲·洛里，于此立下誓言，发誓所言皆为真实：薇莎·塞里斯绝非魔族。若此言虚假，愿世间最深重之惩罚加诸于吾身，唯有流尽此身鲜血方能将此罪人之躯清洗。”
相悖的誓言同时响起，仿佛从魆黑海洋尽头吹拂而来的风般冰寒彻骨。
明明应该害怕到尖叫，但她却莫名地平静了下来。有个声音在说，这样也好，至少奥菲会活下去，薇莎也能因此得救。是的，还是两个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没有。
所以她对西塔维斯主动表示要担当她的执行者没有任何异议。为什么不呢？奥菲一定会获胜的，而这个曾经给她带来一个整个晚上噩梦的男人会死于她的谎言。她甚至已经生出了勇气去面对薇莎。
棕发少女不知何时又悄悄地抬起了脸。即使薇莎的眼睛已被蒙住，露娜依然能够感觉到她在注视着自己，像以前那样用温柔而又天真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好像凝望月色的斑鸠。
露娜不自在地把脸撇向另外一侧，努力将全副心神放在决斗的两人身上。
右手持剑，握拳于左胸，相互致以骑士礼后，他们遥遥以剑指向对方。停顿了不稍片刻，两人几乎同时跃起，手中的剑也在下秒中交错于半空。
第一击是毫无花巧的对搏试探。两人僵持了三秒便撤剑后退，动作精准，显然接受的是同样正统的骑士训练。
西塔维斯脸色有些发白。露娜了然，刚才裁判官说得很清楚，神裁的决斗会在所谓“绝对公平的环境”中进行，除了奥菲手脚上的镣铐被取下外，双方执行者均不允许使用斗气，完全依靠自身的技巧与力量获取胜利。即使那位骑士的位阶应该比奥菲要高上一两阶，但因为年龄的差距，他似乎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两人的身形在进退之间交错如风，相同的铁剑在空气中发出铮铮的鸣响，密集如暴雨，刺耳非常。而奥菲的优势并不仅仅体现在力量上，他的反应速度在相同的位阶中亦是一流。很快地，青年的攻击就慢慢压制住了对手：每格挡一下，西塔维斯就因为不得不卸力的缘故后退半步，而海崖上的能用以决斗的空间有限，他并没有多少后路可退。
胜负只是时间的问题。
露娜确定。
面对奥菲如同风暴般迅猛的进攻，西塔维斯的身上出现越来越多的细小伤痕。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最后一击来宣布神的裁决。
“铿——”随着金属被击飞的声音响起，时间似乎出现了瞬间的静止。
露娜闭眼，一切都结束了。很快她就会被绑起来烧死，因为她在神的面前撒了谎。
只是在听到死亡的宣判前，她先听到了歌声。
久违了的歌声，出自绝不可能发声的人的口中。熟悉的歌，熟悉的音色，但却有什么和以往所有的都不一样，甚至不同于红月祭典的那次。
棕发少女高高仰起了脸，红唇开阖，明明没有声音发出，但在场所有人确实都“听”到了那直接自心底响起的歌。
（“若你拔去了我的喉舌……”）
她的头发不断长长，原本的棕色迅速褪去，露出水藻般墨绿的颜色。双腿亦泛出鳞片般的青金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海面上的粼粼波光。
“海浪！”有人惊呼。因为水天交际的地方，一线白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挟着撼天动地般的隆隆巨响，“她在呼唤海浪！”
（“我将用双眼歌唱……”）
“住嘴！”
铁鞭落下，血肉飞溅，伤口深可见骨。她的歌声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是直入海天的高亢清亮。少女仿佛根本觉察不到那足以让人昏迷的痛楚般，依旧以凝望月亮的姿势歌唱，直到铁鞭向她的喉咙罩来。
（“若你剜去了我的双目……”）
露娜终于睁开眼，然后她看见了血。
暗红的血自他的右肩与左胸不断涌出，迅速染红了半边身子。
（“我将用心脏歌唱……”）
骗人的吧？
她使劲咬了一下舌头，用钻心的疼与满口的腥味确认自己依然清醒。
他望着她，好像在说什么。她努力睁大了眼，却什么都看不清。
你在说什么？她摇头。我听不见。
（“若有一日，胸膛中的舞蹈也归于寂灭……”）
他闭上了眼。
不不不请等等，你在说什么？等等啊！
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尖叫与祈求。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她。
金发青年慢慢向后倒下，带着凝固于时光中的微笑，连同赠与她的承诺一起回归永恒。
喧嚣与纷乱在瞬间远去。
（“亲爱的人那，请为我歌唱……”）
海潮声止，玫瑰凋零，夜莺的喉舌断裂。一切仿佛睁开眼也无法驱散的噩梦。
那日她的世界化为齑粉，只余下一缕歌声，一种颜色，还有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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