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神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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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门时，西边鲜红的月才刚露出大半张脸，在一片淤青酱紫的暮色中，仿佛是一颗自巨龙胸膛里刚刚剖出的心脏，虽说本该是毫无生机之物，却依旧缓慢而低沉地搏动着。淡红色的光薄薄地浮动在空气中，似割破颈动脉时喷薄而出的血雾。
龙血如果使用不当便是剧毒，可以让人疯狂。不知这月色是否也一样。
坐在马车上，露娜觉得自己或许是受到了月亮的影响，居然开始胡思乱想。窗外的静物飞快地向后逝去，她探出头去：此刻华灯初上，街上却已随处可见步履不稳的醉汉。若说蓝日祭典的性质可归于朝圣，那么红月祭典则更接近于狂欢。虽然主神殿曾就是否在红月祭典上颁布禁酒令、取缔“魔族毒液”在人类中的传播进行过无数次讨论，最后都不了了之。
街道两旁的晶石灯被月色渲染得暧昧不明，散发出肉红色的光，摇曳着向西延伸而去。遥远的尽头，月神殿那由紫水晶修建而成的华美七十二面尖顶黑沉如同亡灵的骨刺，在逐渐洇红的天空下，显得锋锐而不祥。
自己真是疯了。露娜晃晃脑袋，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今天她穿上了法师的黑袍去参加学院在月神殿举行的祭典。与普通民众们在家饮酒狂欢的形式不同，月神殿中的仪式对所有职业者、尤其是法师牧师来说是难得的福音：祭典中的圣歌蕴含着月神的祝福，可以永久提升参与者的精神力与魔法防御力。由于圣歌极其消耗魔力与精神力，所以依照惯例，圣歌的五个篇章应当由五位领唱分别完成，而薇莎就是其中之一。
想到这里，露娜不禁为自己昨天对薇莎的粗鲁态度感到抱歉。
当她终于进入月神殿祭坛时，目之所及皆是人头涌动。露娜有些懊悔，要不是下午温习时不小心睡着了，她应该更早来才是。虽说祝福仪式在月至中天时才会开始，但由于接受到祝福的多少与位置距祭坛的远近直接相关，露娜肖想已久的前排好位置显然已成泡影。
少女犹有不甘心地在人群中穿梭，无视收到的无数白眼。目前她只能寄希望找到奥菲——他身为露娜的头号粉丝，理应早早请好了假、占到了座位才是。
可惜她终还是失望了。待她挤到距祭坛最近的走道时，少女依然没有发现奥菲的身影。想要再挤回去已经是不可能，只得留在原地。所幸该位置虽然偏僻了些，但视野良好。
时间流逝。
当露娜莉亚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大地时，整个祭坛的所有灯火在瞬间熄灭，整个世界仿佛被下了禁言术般在瞬间安静下来。
第一簇火苗自祭坛西侧的沉暗中毫无征兆地窜起，如同深穴中冰凉爬虫吐露的信子。
露娜知道那是第一位领唱点燃了祈福之烛、将要登台的标志，却无法抑制地作此联想。而当她看清那笼罩在斗篷下的熟悉容颜时，心中不安的感觉居然更加强烈。
血色月光中，少女的皮肤居然显出了一种令人惊异的苍白，而她的唇亦如油画里新上的蔷薇花瓣，鲜艳欲滴。当她双手合什在胸，仰脸发出第一个音时，仿佛昭示着一则遥远神话的徐徐苏生：那时整个世界的时间还未开始流动，生命尚孕育于海洋之中，在一个又一个的千年中静候神灵的呼唤。直到一日，迦那神以创造之息吹拂海面，掀起惊涛与雷电共舞，分离出了光明与黑暗……
随着歌声，露娜感到精神力飞速增长着，很快就达到了五级的边缘，但魔力并未因为即将进阶而抽空——来自体外祝福之力正源源不绝地注入她的魔力之源，在她的身体内达到饱和后就停止了进入。接下来，如有实质的魔力像海水般漫过她的人，将她包围。
露娜慢慢闭上了眼，享受着难言的温暖。
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晶石灯才重新亮起。全场一片难言的寂静。露娜回过神时突然意识到，这次的祭典与曾经参加过的有极大的不同：并不仅仅因为完美的祝福，还有献上祝福的人。
——薇莎居然独自完成了圣歌五个篇章的领唱。
若非亲身经历，露娜简直不敢相信。她知道薇莎是一位优秀的牧师，却没有想到居然出色若斯。虽然说祝福之力不完全来自于领唱，但是想要完成五个篇章以上的引导非神官以上、贤者级的神恩不可。而薇莎还如此年轻。
“奇迹。”
第一声赞叹不知从何而起。
随即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用同一个词表达内心喜悦的行列。此起彼伏的颂赞之声如受到震荡的水面，一圈又一圈地扩散了开去，最后竟然连空气也开始发出语义不明的嗡嗡震颤。
露娜带着些许复杂的心情望向祭坛上的少女，后者的脸因为脱力而露出些许憔悴。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般，少女竟然也看了过来，笑意盈盈。
即使隔得有些远，她依然能够猜想到薇莎眼中的惊喜，或许还有狡黠？
突然间露娜仿佛明白了什么。
这时候应该说什么呢？她拍了拍脸，活动活动脸部的肌肉，然后冲薇莎的方向龇牙咧嘴了一番，虽然无法确定少女是否能清楚地读懂她的“唇语”：
“礼物我收下了。不客气。”
说完她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头，但很快就禁不住看看薇莎反应的诱惑，又向台上瞧去。然而让她失望的是，薇莎的注意力似乎已经转移：少女正同其他所有成员一起携手向观众弯腰致谢。
真没诚意。露娜撇了撇嘴。尽管不愿承认，但她心底终归是有一丝希望：薇莎会像上次一样向她飞奔而来，接着她会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将少女护送回住处。然后，二人就该和“好”如初了。
只是她等啊等啊，也没有等到薇莎再看回一眼。酸涩之余，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后者。很快，她就敏感地觉察到了一丝异样：少女原本苍白的脸色在望向某个方向时，竟然泛出了一抹奇异的红晕——即使这样的月色也无法将之掩去。
顺着少女的目光，她看见了那个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那位黑发青年的相貌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纵使神殿中的灯光并不明亮，纵使他和所有人般穿着最普通的黑袍，他依然是这幅喧闹画卷中的唯一亮点。
如今这位青年正噙着他那迷人的微笑，与尚未离开祭坛的少女遥遥相望。明明只有一瞬，露娜却觉得他们仿佛已经相互凝望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几乎都要产生了错觉：也许下一刻，青年就会向少女张开双臂，又或许，他们会一直这样，直到凝固成真正永恒的画卷。
她想她已经知道了薇莎的那个人是谁。
直到少女的身影彻底从祭坛上消失，露娜依然有些怔忡。许久，她才记起另一个问题：奥菲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这实在太过反常。
出事了？
这个念头让少女心头狂跳，当下顾不得血本，叫上马车便匆匆赶到兄长的住处。
门没锁。当她推门进去着实吓了一跳：散落在地的染血纱布，满屋的腥气，一动不动地卧倒在床的人……
“奥菲！”她尖叫一声扑了过去，抓起他的脸就使劲拍打，直到发觉掌下的皮肤透出了血色方才停住。
“还好，没死……”她喃喃松手，但很快就意识到方才手中感受到的温度实在高得不自然。当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明了那火烧似的炙热绝对是因为发烧的缘故。
露娜了解奥菲。后者的身体自小健壮如牛，一般的小伤小痛根本没可能让他发烧，遑论陷入昏迷。她迅速解开他的上衣检查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伤口——贯穿了整个右肩，暗红色的血甚至已经沁到了身下的床单上。所幸伤药连同洁净的纱布还有剪子都在桌上，于是少女没花太多功夫就给兄长重新处理好了伤口。
只是伤得太重了。
露娜清洗双手时不无忧虑地想。刚刚在剪开原本的包扎时，她发现伤口处已经开始化脓，虽然经过了应急处理，但她也知道仅凭现有的伤药是不够的：他还需要日神殿的四枚银币一瓶的回复药剂——而光明附属的产品向来同其本身一样昂贵。
她随身携带的钱币显然并不足以支付这笔开销。更糟糕的是，现在已经是后半夜，除去街上的治安问题不说，宿舍早已锁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奥菲的钱袋子，然后赶往八个街区以外的日神殿买回药剂。
五分钟过后。
露娜已经摸遍了奥菲的全身上下，却只得到十枚铜币的收获，恰好够买一杯麦酒。
“该死的，你也太能藏了吧？”纵使明白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露娜依然忍不住埋怨。无奈之下，只得开始翻查起屋子中的东西。在扫荡屋中橱柜无果后，她很快便将目标转移至最后一处：床下。
果然有惊喜。
当拖出两只沉甸甸的旅行箱时，露娜颇有几分得意，箱子的钥匙奥菲随身带着，经过刚才一番搜索，少女不费多大力气就找了出来。
这么沉……应该是很多很多钱吧？
露娜有些心动地，但马上就否定了这个答案。
大概是以前家里来不及卖掉的古董。然后她觉得这个解释应该错不了。虽然神殿不接受以物易物，但如果信徒懂得如何表达自己“虔诚的信仰”，日神的使者总不至于太过吝啬。
怀着寻宝般的心情，少女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然而在箱子中的东西暴露于她眼前时，露娜的手顿了顿，旋即马上打开另一箱。
结果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因为箱子里装着同样的东西。
——满满两箱的画，那是她曾经视若珍宝的爱藏，被奥菲嘲笑为垃圾的东西。
她一幅接着一幅地看过去，发现除了最近一幅，还有少数她标价较高的画作外，来到王都后售出的画都在。看完了，露娜只觉得身体中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脑中蜂鸣不绝：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清楚地认识到，奥菲的话或许是正确的——她的无价珍宝甚至换不来一瓶回复药剂。
少女咧了咧嘴，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突如其来的怒气让她忽就生出一股力来，狠狠地将曾经的宝贝扔到地上，泄愤似地踩了又踩。可惜直到她累得气喘吁吁、跌坐在床边时，胸口的窒息之感也丝毫不见缓解。
床上，金发青年对发生的一切似毫无所觉：即使身处病中，他那同色的眉毛与头发依然如篷生的杂草，乱得生机勃勃。望着眼前人睡得没心没肺的模样，露娜想大哭，又想大笑。她想把他揪起来，好好揍一顿，连本带利地——甚至最后再补上一脚踩在他的胸口，告诉他自己恨透了他这种老土又没品味的收藏行为。然而理智却告诉她不可以，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退烧。
打来冷水，浸入毛巾，捞起拧干，从他的额头轻轻揩拭到唇角……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直到他终于张了张嘴。她惊喜地扔下毛巾，凑过耳去，却在听得第一个音节时，浑身僵硬得像中了寒霜之息。
圆唇音在通用语音标中只有一个，对应字母W。
混账。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个词。
你已经失恋了。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了下去。
望着他不时唆起的唇形，她恨不能将手中的毛巾扔到他脸上去。
扔到他脸上去？
这个主意刚从心里冒泡，就再也戳不回去。一夜经历的情绪起伏太大，当怒火再度冲顶，露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重新打来了满满一盆水，然后照着他的脸浇下……
此举效果立竿见影，奥菲果然不再胡言乱语，同时被浇灭的还有少女的熊熊怒火。而在看到满床狼藉的战果后，露娜终于清醒了过来，于是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换药换枕头换床单。
直到窗外曙色晞微，少女才筋疲力尽地趴倒在了床边中。经过半夜的折腾，后者的烧热终于略有减退。尽管累得连抬一抬眼皮都觉吃力，她依然挣扎着爬起，以便给伤员创造一个良好的休养环境。
大脑混混沉沉。
半梦半醒间，她莫名记起一条遗忘已久的礼节。于是在转向目的地-沙发前，她学着印象中母亲该有的样子，安抚似地拍了拍青年的脸颊，然后摸到不扎手的一处俯下|身去，轻印上一吻：
“晚安，奥菲。”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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