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邪》闻人可怜

8、第7章

　　云淡，风轻。

　　琉璃殿中悄然无声。全因方才我只是将脸一沉，手一摆，环立两旁的官人马上垂首行礼，鱼惯而出。

　　披一件白色秀袍，仰躺在青石砖上，也不知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怕什么呢？天底之下，有什么地方干净得过深宫内宛，又有什么地方肮脏得过深宫内苑？长发没束没绾，如一朵硕大的墨菊，花瓣铺了一地。若是旁人看到，会是怎样的一个想法？怕是要叹我不惜玉体，或是晒我不识好歹吧？但，那又何妨？千言万语总抵不过一句我喜欢。

　　地很阴冷，丝丝冷气从地底抽出，沁过春裳，从单薄的春裳沁入肌肤每一寸，又涔涔地窜进了心脏里，复又扩散到四肢五骸中。

　　可看着外面的阳光，却是艳得很，透过雕木花窗，筛下金芒点点，如丝如发般卑微地匍匐在我的脚边，不敢沾染上半点我的身。

　　我享受那种仿佛嘲弄着太阳的矜贵感觉，一时突发奇想，日彩熠熠，这般光辉，却煨不暖一瓦半砖。再瞧我，只盏茶工夫，便将这天性凉薄之物给晤得热了。谁却更了不起些个呢？

　　什么泽披苍生，恩施四海？何曾明察秋毫、大公无私？也配生生受我圣朝世代香火、万人称颂！呸！

　　正当我懿态慵懒，衣衫不整，心中狠狠唾弃我朝最神圣的守护天祗时，便有昂藏身影闯进殿来，向我怒目而视。

　　我正眼也不瞧他，什么东西！“放肆！”我的声儿并不响亮，却如大小珍珠颗颗皆落入堂皇玉盘般清脆有力，掷地有声。满意于自己语气中的威仪，不自禁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人不明就理，一脸忿忿，两眼狠狠瞪我，不知是想拿火烧我，还是想拿千年的寒冰冻住我。半晌，无计可施，只得软声：“公主！”

　　见他一脸哀求，我便也不再戏弄于他。毕竟早已不是儿提时代的挂名侍卫了。现在的赤焰手握重兵、腰悬日剑，宫中更时有流言，似是故意传至耳中，说是父王有意将堂堂公主下嫁于这个出身微寒的武夫，如此声势，一时无两。

　　而这威风凛凛的大元帅、大将军，却在用眼神向我乞怜！是我荣幸，还是他悲哀？哼！也罢，我又如何配他不上了？一朝公主，冲龄封圣。父王万千宠爱，兄长百般怜惜。一殿的白胡子老臣，开国的元勋，便只听得圣公主暮邪驾到的十里报声，也要三跪九叩地来迎，蛰伏背立，不敢抬首。貌妍才昭之名传遍四海，及笄以来，又有哪一天不是“客似云来”？外朝使臣一拨走了，一拨又至，求的什么？不过是为自己主子谋个“才貌双全”！而我呢？一颗心，他们都说七窍玲珑，安得下吗？嫁人洗手作羹汤？我倒是也想！

　　斜睨一眼殿前大喇喇杵着的人，我打从鼻腔里哼出声，佯怒地“恩”了一声，调赚个弯儿，上扬。

　　赤焰脸色一变，渐渐有些青白交加。呵呵，是呀，多少年，不曾要他跪过。满朝的文武呵，只他是例外。一个人，又怎可以给他太多的例外呢？

　　见他心不甘情不愿，却又无奈地弯腰屈膝，我的心里却是没来由地一阵针扎般的疼。他是赤焰呀！打小，是他舍命相护。也只得他一个，无论我是谁，无论暮邪是谁，都待我一心至诚。这满腔的热血，可洒，岂可凉？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素袖当下一挥，如漫天的云彩，遮迷了他的眼。一个失神，便忘了要跪，只得愣愣地瞧着我的唇儿在弯，我的眼儿在飘。

　　我笑给他听，如铃，叮叮咚咚地甚是有趣。我对他说：“罢了，你这位堂堂将军，也没个正形！你可不似咱们那位太子爷，他可以风花雪月，你只得战马家国，却怎与他一般，镇日里头往我这小儿小女小家子气的后宫里跑？呸，真是没出息的东西！”

　　赤焰一听，顿时黝黑的脸色再变，这一次却不青也不白，整整憋出一个关二爷来。我细细看他，如同不曾相识。只见那两条粗矿的眉，如剑飞，铜铃一般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带着一股子煞气，满身的血腥直冲云霄。

　　还未待他开口，我便又笑了起来，这些会儿，便是前伏后仰，再也直不起腰来。

　　他瞪着两只吓得敌叛弃械而逃的黑眼珠子，鼻孔张翕，一大下一大下地向外喷气，又一大下一大下地吸回肚子里去，那厚唇之下啊，还蓄着一把络腮胡子，随着那些进进出出的气，一会儿竖起，一会儿躺平，煞是可笑。

　　他瞧我的目光，我见过，在流驹的眼中常见，几乎一模一样。是吧？该叫作又恨又爱。

　　也是傻瓜，跟流驹一样傻，或许更甚之了。

　　“赤将军，今年贵庚啊？”我冷不丁地问他。

　　他回过神来，撇起嘴角道：“听说与公主同年同月同日生。”呵，可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么？

　　我也不以为意，兀自凉凉地戳他万丈柔肠：“爱卿，可有婚配？”

　　赤焰一跺脚，急声道：“公主，你……”那般越礼的称呼，那般凉薄的弦外之音，想必是吓着了这位刀光剑影的大将军了吧？哼，真是好大的胆量！日后还能指望于他么？

　　我心中冷笑，脸上也毫不遮掩，只笑咪咪地望入他眼中漆漆黑的那一片赤胆忠心。

　　良久，他一声悲叹，眼中滚下斗大的泪珠子来，口中喃喃自语道：“妖孽！妖孽！”

　　我问：“你说什么？”

　　“我……臣！臣无话可说！但凭公主吩咐！”赤焰俯下七尺身躯，跪在我的眼前，是双膝都着了地的，整个人窝得像一只狗。

　　我眼中涌上一阵热，鼻中也是一酸，奔下阶去，抱住他略抖的身子。他与流驹不同，身上每一块蓄势待发的肌肉都似硬过冰冷的盔甲，却是热得发烫，我涩声在他耳畔：“赤焰，赤焰……你好傻，你真的好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