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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昭昭暮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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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宴开始的时候,我站在厅堂里呆呆地看着大哥,和那位即将成为我嫂嫂的新娘子。
或者更准确地来说,我在看新娘子。
这门亲事定下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曹丕自登上帝位后,便开始打压司马家,如今借赐婚之由,联合宗室,行制衡之实,恨不得把眼睛全粘在司马家,把爹当个鼠儿把弄。全然忘记爹是怎样助他登上世子位,再把他送上皇帝宝座。欺人太甚!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所以一开始,我对这个夏侯家来的嫂嫂是有敌意的,她是曹家在司马家的细作、眼线、棋子。
然后,在鞭炮喧天的迎亲路上,大风吹落了她的团扇,隔着朱红的纱帘我第一次看到了她。那一瞬间,我心如擂鼓,再回头看到大哥的时候,我为心中升起的涟漪感到羞耻。
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连着心跳声,越来越大,淹没理智,疯狂在耳边叫嚣。
我在厅堂呆呆地看着她,团扇掩面也还是那么好看,如果今天我是长子的话…
我突然对大哥有了一丝嫉妒,这份不可告人又大逆不道的妒意使我痛苦、愤恨、愧疚、羞耻。宾客的庆贺声异常刺耳,连着红色也变得讨厌了起来。
斜眼瞟见曹真一群人正在劝翁翁酒,我更生气了,翁翁年事已高,病才好了没多久,这帮竖子定是没安好心!可我对此却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任由他们宰割。
爹出仕以来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好不容易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却又被曹氏宗亲按着打,他们乐于看到爹出丑模样与丧气容表,最好激得他露出破绽,到时候参上几本,将司马家置死最好!
嫂嫂知道这些吗?我突然想。眼神不由自主朝她的方向看去,她看着自己的叔伯舅舅,神色紧张。
她在担心嫁入司马家后的生活吧,其实没什么担心的,大哥为人自不必说,他们本就是一对璧人,佳偶天成。
我灌下一大口酒,痛快!
翁翁果不其然倒下了,婚礼草草收尾,嫂嫂匆匆去了新房。
我们在翁翁床边从申时守到了子时,娘对我说,先去给你嫂嫂送点吃的吧,这事来的突然,想必她也不好受。
在这样悲痛的夜晚,我竟可耻地有些开心。新婚之夜,我是第一个走进她房里的男人。我一边鄙视自己的卑劣,一边又为自己的小心思而雀跃。
我迅速从厨房打包好糕点,跑到了她的房门口,临门一脚却不敢进去了。这始终于礼不合,她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孟浪放肆?但她还饿着吧,一直没吃东西…怎么办,到底进不进去…
心脏咚咚个不停,我隔着屏风偷偷看着她,肤如凝脂,手如柔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二公子!”
嫂嫂的惊呼吓得我如梦初醒,我脸涨得通红,只能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双手奉上打包好的糕点,像扔火球似地放在她的桌子面前,颤颤巍巍道:“嫂嫂还没吃东西吧,我拿了些糕点过来!”
而后转身仓皇而逃,逃了一半才想起来还未问安,转身跑回来对她作了个揖,飞快离开新房。
逃出那间房后,我大口喘气,汗水粘湿整个后背,额头上也全是,死里逃生不外如是。
不过,今晚的月亮真亮啊。
翁翁还是走了,他的死是曹真、曹洪一手造成的,他们借婚宴劝酒,活活喝死了翁翁,这笔血债,我会讨回来。
曹家和司马家的争斗,并没有因为嫂嫂的到来而减缓,反而以一种更为隐蔽的方式进行得愈加激烈。
前朝后宫,哪儿都在斗。甄皇后为了她儿子的皇位,私出皇宫来司马府求爹帮忙,这事我看到了,嫂嫂也看到了。
嫂嫂说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是司马家的人,不会做背叛司马家的事情。
我信了,于是我告诉她:你什么也没看见。
她悻悻点头,眼里有恐惧,因我而生的恐惧,真是让人不爽,在面对大哥的时候,她可总是笑着的。当然,司马府里都知道,这对新婚夫妇恩爱两不疑,我那大逆不道的阴暗心思更显龌蹉了。
很快,他们有了第一个女儿,眉眼和嫂嫂很像,我经常送玩具给宝宝,逗得母女俩哈哈笑。
父亲年纪渐长,司马家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我也是时候扛起司马家的责任了。但这次出蜀战役的残酷,远超我的想象。我在战场上第一次杀人,拿着刀刺入敌军的胸膛,他的血飙到我的眼皮上,死不瞑目,然后我再去杀下一个。
我抱着蜀锦走进嫂嫂和侄女的房里,想跟嫂嫂说说战场上的事,就想跟她说,只想跟她说。
“雍凉就是个黄土坡,不过他们从蜀国贩卖的蜀锦还不错。给嫂嫂和灵儿捎了些,好做几身新衣。”
嫂嫂看见我有些错愕,却也带上了笑道:“昭儿有心了。最近娘在跟王家议亲,打算给你说门亲事,这蜀锦不如送给王家吧。”
“娘要送王家什么便自己去送,我这蜀锦只送嫂嫂。尤其这一匹,是我特意为嫂嫂挑选的。” 我的手摸过蜀锦,就像在触碰她的皮肤一样。
她显得有些尴尬,神情之中带着躲闪,嘴角硬扯出一丝笑意。
“这次上战场,我杀人了。” 我开始向她讲述战场上的经历,如何用刀杀掉陌生人,再去杀下一个。杀人一开始是恐惧的,也有不忍,但到了后来就麻木了。敌人亦有家人亲友,与他依依东望,可那又如何?我不杀人,他人亦杀人,亦杀我。
她的眼睛逐渐染上害怕、恐惧,待我说完后,变成了担忧与心疼。
“昭儿,下次别去战场了,你不知道娘有多担心你们。”
“那你呢?你担心我和大哥吗?” 我问得有些急,连声调都高了些,我知道我现在看向她的眼里一定有期待,我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这肯定的答案能安抚我躁动又阴郁的内心。
求求你了…
“担心。”
有这句便够了。
“我和大哥会好好保重的,不让嫂嫂担心!”
天下未定,征战难免,男儿当建功立业志在四方。很快,我又要去打仗了,为司马家为我自己谋个未来,来日一国军政尽在我手,看谁还敢来欺!
我等在回廊处,看着嫂嫂和灵儿走过来。此战凶险,前途未卜,我想多看她几眼。
作揖拜别之后,我转身唤了声灵儿,眼里却只有她,“二叔给你买好吃的。”
嫂嫂回头看着我,冲我礼貌一笑,拉着灵儿的手道:“快说谢谢二叔。”
“谢谢二叔。”
“诶。”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爹最终还是斗死了曹真,不对,应该说四个辅政大臣被曹叡熬死了三,现在只剩爹了。但很快,曹叡被爹熬死了。所以说,打五禽戏是有用的,我也得练起来。
但局势对司马家却越来越危险,如今朝堂都是爹的门生故吏,宗室对此本就积怨已久,更何况现在的托孤大臣曹爽是曹真之子,想必他早已下定决心要灭门司马家,就像我想杀光曹家一样。
但朝政经济,本就是韬光养晦,徐徐图之。但当我知晓大哥阴养死士一事时,也惊了一下,但更多是喜,早该如此了。
我只是担心嫂嫂,以她的性子要是知道此事,保不齐要告诉曹爽和夏侯玄,那必是我司马家灭门之祸,我该拿她如何是好…即使不告诉那二人,她在司马家又该如何自处。
唉!烦死,过一天算一天吧。只要不思,不知,不言,不传,就是不知道。
直到那天,伦儿来找我说出大事了,我跟着他到了后山,看到已经失踪一天的嫂嫂。
“二哥,大嫂都看见了…我不敢动手,请二哥定夺!”
我踉跄着奔向昏迷的人,手抖着翻开她的脸,果真是嫂嫂。我心中一沉,因大仇终将得报、抱负得以一展而滚烫的心坠入冰窖,冷汗浸满额头,膝盖失去支撑跪在地上。
冷风刮过,眼角微凉,原来我在哭。
嫂嫂醒了过来,她叫我昭儿,说昭儿乖放了嫂嫂好不好,嫂嫂什么都答应你。
“你…都看到了?”
“嫂嫂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司马家的人,不会做背叛司马家的事情,我的丈夫姓司马,我的女儿姓司马,我不会背叛司马家的。昭儿,我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我一直看着她,盯着她,这么多年从红颜绿鬓,到微染白发,她为司马家生了五个女儿,夫妻爱敬,孝亲有道,对我也一直颇为疼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是你做了我的嫂嫂。
“好,我给嫂嫂松开。”我能感觉到泪水从我的脸上滑下,再打到地上。
“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离开洛阳,我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我不敢看她,这番话赤裸裸地将我的心思剖开,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知晓其中的隐秘。更何况嫂嫂这样聪慧的女子,她想必早就知道了吧。
“这些年我对嫂嫂…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从来没有。” 我拿出皱皱巴巴的绢扇面拭去她的眼泪,已然泣不成声。
“看,还记得吗?这是你大婚时候的扇子…你看,我一直留着,你的扇子…我们离开洛阳,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地方,好吗?只要见不到曹爽和夏侯玄就好,嫂嫂,我求求你了,跟我走吧,我们重新开始,求求你了…”
终是对上了她的眼神,以往的温情荡然无存,唯余愤恨与厌弃,还有恶心。
“呸!滚,你休想!” 嫂嫂啐了我一口,妄图挣脱逃离,我把她拉了回来,顺势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是嫂嫂你逼我的,我给过你选择了,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事到如今为何不愿?有何不愿?!我哪里不如大哥,只因他是嫡长,便所有好事都要归他吗?那今天我便也让他痛不欲生一次。司马家注定颠覆朝堂,坐拥天下!成大事者,焉能儿女情长!
我看着她在我手下挣扎,她一开始还在拼命打我,脸颊因受力涨的通红,然后慢慢就不挣扎了,然后死在了我手里。
她倒在了地上,我的泪水不可抑制,汹涌磅礴,只觉整个人虚脱无力,好似掐死的人是我自己。
“哈哈哈…啊哈哈哈!”
真好啊,没有了,都没了。
都在今夜消散了。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