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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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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以后,夔女已经习惯了听冰夷讲故事,而冰夷的故事也终于从盘古开天辟地讲到共工撞倒不周山了。
“不周山倒后,天地倾斜,人间洪灾肆虐。黄河决堤改道,许多人死在这场灾难之中。”他垂下眼睑,浓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夔女等了许久没有后文,方侧头看他:“然后呢?”
冰夷侧过身闭上了眼睛:“没什么了。”
夔女很聪慧:“你是黄河水神,黄河决堤……你不该治理吗?”
冰夷沉默,许久方低声道:“我没有办法治理,我空有水神之名。”他眼角微瞟,注意了夔女的神色,这才进入正题,“治水需要绘制河图,我可以画图,但整个黄河流域的水情啊……去哪里找那么大的地方供我绘图呢?”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他真的觉得这很卑鄙,他居然费尽心机来骗一头牛的东西!而且就算是绘制成河图,难道冰夷就配得起伏曦的女儿了么?可是想到伏曦……算了算了,人这一辈子,哪还没有一次卑鄙的时候啊。何况不就是件宝衣么,大不了用完之后还她就是了……
可是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夔女的回答,她并没有主动提及那件宝衣,只是淡淡地道:“冰夷,你为什么想要绘制河图?”
冰夷微怔:“因为天帝的命令。”
夔女抬头看他:“还有呢?”
冰夷有些迷茫:“还有……我是黄河水神,治水也是我的份内之事。”
夔女靠近他,将牛头搁在他肩上:“还有呢?”
他微敛了英挺的眉:“我喜欢黄河,喜欢它流经的每一处高源、每一条沟壑,我喜欢看岸边的炊烟,喜欢看那些人类、牲畜,喜欢一朵花开,喜欢庄稼成熟。我希望它们可以无病无灾,平静安宁。”
夔女舔舔他光洁的脸颊,他反应不及,未能避开:“所以为了这些,你愿意娶一头牛?”她不待冰夷答话,自顾自起身,“我二哥说冰夷是伏曦的一件失败之作,但如今见到你,才发觉其实你是一位很称职的水神。”
冰夷苦笑:“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夔女蹭蹭他,他居然没有避开:“其实我也想出去走走,看一眼天外的世界。”
冰夷这才记起此行的初衷,他刮刮她的鼻子,语声温柔欲滴:“那么你跟我走吧?这天外好玩的地方很多,除了山和海,还有草原,有丘陵,有沙漠。我们可以去十万大山,去青丘,去长留山,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
夔女只是摇头,突然转身入了海。待她入了水,冰夷才回过神来。“我靠!”他用力一脚踹在三珠树的树杆上,他堂堂黄河水神、天庭第一美人,天上地下,多少仙子拜倒在他的绝代风华之下,如今费尽心机来骗一头牛的衣服已经够憋屈的了,更屈辱的是居然还没骗到!
搞毛啊!!
从那天开始,冰夷就很不开心,这种情绪半真半假,一方面他得作给夔女看,一方面他已经耽搁太久了,如果再绘不成河图,伏曦的性子,轻则发去当弼马温,喂马;重则直接剁碎了,喂哮天犬。
夔女好多天不说话,冰夷经常陪她坐在花前月下,两个人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她望着他紧蹙的眉峰,轻声道:“不要老皱着眉吗……”
冰夷愁,真的愁:“能不皱眉吗,我时日不多了,再绘不成河图,我就变狗粮了。”
夔女仍旧沉默,冰夷绝望了。
终于他下定决心——反正连勾引一头牛这么有失神格的事都做出来了,还不如更彻底一点,要是失格神马的能够捡回一条命……总也比失格了还没捡回一条命强啊……
那一天,夔女很晚才上岸,傍晚的海岸,晚霞描金,海鸟两三只远远盘旋在天际。海浪将贝壳送到沙滩上,夔女的单足在沙滩上留下深重的脚印。冰夷依旧在海边作画,海风鼓动他的衣袍,水色的衣袂扬起,人仿佛将要乘风而去。夔女以足踏水,扬声而歌:“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红。”
冰夷连笑都牵强:“来了?”
夔女在他身边坐定,冰夷鼓了二十一次勇气,终于下定决心搂住了它的脖子,在他一脸痛苦地解到第三根系带时,那头牛缓缓卧在他身边,它的眼睛真的非常干净,望而见底:“冰夷,如果画不成河图,你真的会变成狗粮吗?”
冰夷点头:“不仅变狗粮,还是被剁成九九八十一块的那种!”夕阳晚照,他五官精致欲绝,笑容却苦涩,“何况我作为黄河水神,治理不了黄河,最终也只能受万众唾骂。又有何颜面留存于世?”
“其实你不必苦恼的。”夔女低着头,像是在嗅那龙须草,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低声道,“我有夔衣,应该可以绘全整幅河图。”
冰夷压下内心的狂喜——这神格没白失,没白失啊啊啊!
海神,我可以回来揍你了,啊哈哈!
宓妃,为夫保住清白之身了,啊哈哈哈!!
岳父,我不必选择喂马还是喂狗了,啊哈哈哈哈!!!
冰夷上前几步,搂住了那头独脚牛:“真的?夔……夔妹,等本座绘好河图,本座定会禀明双亲,携重礼前来流波山求娶夔妹。”
夔女任他搂着脖子,轻声道:“嗯。”
冰夷生怕它再度变卦,继续加柴:“到时候我陪夔妹游遍三界五行,我们去青丘,去长留山,去草原,去沙漠,去看天河。”
夔女眼中倒映着漫天星光:“嗯。”
见它神色疏淡,冰夷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这……会令你很为难吗,如果为难的话……”
夔女一言不发,转身又回了海里。冰夷那个悔啊,嘤嘤嘤,夔妹,人家没说不要啊!人家只是假装问一下下而已啊!你快回来啊啊啊啊!
第二天,夔女没上岸。
第三天,夔女没上岸。
冰夷捶着沙滩,悲伤逆流成河……
第四天傍晚,离伏曦规定的期限还有三天,冰夷睁开眼睛,就见一只独脚牛站在他面前,微凉的月光下,海潮仿佛也睡了,流波山安静得有些寂寥。
冰夷睁大眼睛,眼前的独脚牛将嘴里叼着的一卷苍青色的东西缓缓放到他脚边,他却只是盯着那头独脚牛,失声道:“你怎么——”
它全身都没了皮,只剩下狰狞的血肉,红色的液体滴了一路,染红了黄沙。它将那卷东西拱到他脚边,声音里清亮中带了丝许虚弱:“这是夔衣,你可以去画河图了。”
冰夷将那一卷犹带热气的夔衣握在手里,他以为他会很得意,可是他没有。
那海潮无声地亲吻着他的衣袍,月落满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轻:“夔女……”
那头狰狞可怖的独脚牛仰起头,她眼中盛满了澹荡月光:“去吧。”
冰夷回身走了几步,突然他又转身,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他应该说他爱她,应该说他一定会再回来,带她去青丘,去长留,去草原,去沙漠,去看天河。可是说出来的话却真实得可怕:“其实我来找你,只是为了得到这件夔衣。我只是需要用它绘制河图。”
那头独脚牛站在月光下的沙滩上,它不说话。冰夷只有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有很美丽的妻子,还有一个很可爱女儿。”
那头牛依然沉默,它身上的血一直往下滴落,仿佛永远不会干涸。冰夷一直想转身,可他就这么站着,又过了很久很久,那头牛终于开口:“我知道。”
冰夷终于知道自己想告诉它什么:“其实从始至终,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今天离开这里之后,我再也不会回来!”
他像一个混蛋一样戳破所有美丽的幻象,那头牛仍然凝望他,目光清冽欲绝:“我知道。”它咧开嘴,居然现了一丝笑意,“因为我只是一头牛啊。”
冰夷转过身,逃也似地往前走,片刻后却又回头。那头牛静静地站在原地,见他回望方缓缓道:“夔女的皮,十年后就会重新长出来了,不要紧的。你走吧,别回头了。”
冰夷转过身,却放慢了脚步:“真的会长吗?”
“嗯。”
他缓缓踩过沙滩,努力不再回头:“等绘完河图,我回来找你。”
“嗯。”
“我带你去看草原,去看丘陵,去看沙漠。我们可以去十万大山,去青丘,去长留山,去许许多多好玩的地方。”
“嗯。”
“我是认真的,你等我!”
“嗯。”
其实我的一生,原本就只是一场寂寞。真正的存活,从遇见你的地方开始,在你离开的时候结束。我想我到不了草原,我看不了丘陵,更去不了沙漠。但我会念着十万大山,念着青丘,念着长留,念着你跟我讲过的、那么多好玩的地方。
那碧海黄沙渐渐落在身后,冰夷听见她的声音,虚弱中仍然清亮:“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红。”
他强迫自己不回头,身后遥远的沙滩上,夔女的声音渐微,海中的红渐渐淡薄,她垂下头,海水将最后的声音淹没。
冰夷绘好了河图。
冰夷去过流波山许多许多次。
冰夷再也没有见过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