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又起》熙示风

77、西际荒原

　　尹沫儿所在的地方，在森林西面的荒原，比花灵族的石门还要更远一些，这是温晚向沈迟问来的地址。
　　两百年前尹沫儿殊死一搏，尝试在那里杀死佞，最终不敌佞而落败，被冻在寒冰之中，这一冻就是两百年。
　　温晚走入那个地方，看到的是满目的坚冰。
　　连绵不绝的寒冰延伸出千万里，下面覆盖的是枯草，以及稀疏的几株树木，枝干光秃秃的，兀立在平坦的原野上。
　　这一大片寒冰的中央，是一个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披散下来的头发却已成了银白色，被寒冰冻住而飘浮在空中，她紧闭着双眼，眉头轻皱，似乎仍旧有些不甘心的意味在其中，但这些都随寒冰一起凝固成永恒。
　　孟可黎走上前去，贴着冰看了又看，才确定了那是尹沫儿。时间的确是人类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两百年，几乎把她有关于以前的记忆消磨殆尽，她甚至都想不起董瑞和阎魏长什么样子，更别说变了发色的尹沐儿。
　　“温姑娘。”孟可黎问温晚，这倒是温晚从未受过的称呼，“尹姑娘她……怎么了？”
　　“她想杀那个拉我们进来的人，但是没打过他，被冻在这儿了。”温晚解释道，她注意到孟可黎在尝试触碰那块冰，便说，“不用试了，我来吧。”
　　孟可黎听了她的话走开了几步，温晚上去施了个魔法，寒冰便从外向内碎裂，几道裂缝中她看见了尹沫儿的几处部位露了出来，两百年未接触过外界的肌肤显示出不健康的苍白。
　　尹沫儿就在这时睁开了眼。
　　那双冰冷的眸子动了劲，她看见了在她眼前的温晚，下意识地便采取了行动。
　　封住她的冰雪霎时碎成无数片，尖似利刃，化作冰雨向温晚袭来，孟可黎没来得及反应，她只看到千万道光划过，那些冰就已欺近温晚周身，她根本来不及出言提醒。
　　孟可黎别开眼，但她没听到什么惨叫声，只有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许多碎玉落在了地上，清脆响亮。
　　温晚旁边是一圈波动的蓝光，她不知在什么时候打开了护罩，那些冰刃都被护罩反弹回去落在了冰雪半融的地上。
　　“这不就醒了吗？”
　　温晚回头向她粲然一笑。
　　这叫醒方法过于硬核，孟可黎觉得她学不来。
　　尹沫儿这才注意到孟可黎，她起初先是惊讶，接着便开始疑惑：“孟可黎？你们出来了？你的衣服是……？”
　　尹沫儿尚还穿着一袭墨色的清朝服饰，孟可黎则是一身花灵族那些缀满鲜花的服装，一个赛一个奇异，温晚身为里面唯一一个正常人，穿着现代的T恤衫和牛仔裤，一时竟觉得自己融入不进这个奇怪的氛围。
　　“尹姑娘，”孟可黎斟酌着开口，“已经两百年过去了。”
　　“……两百年？”尹沫儿讶异地重复，对她来说这两百年不过是睁眼闭眼之间。“都这么久了？”
　　她喃喃地说，随即意识到什么：“佞呢？他现在在哪？”
　　尹沫儿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她握紧了拳头，温晚能感觉到她身上一瞬增强的魔力波动，那股力量控制不住地向外流出。
　　“你现在找她有什么用？佞现在统治着整个朝玥界，力量比以前更强，你之前都打不过他，现在还想拿他怎样？”温晚不留情面地说。
　　尹沫儿看她一眼：“你知道两百年前发生了什么？”
　　“多少知道一点。”
　　温晚告诉了尹沐儿这两百年间的变化，和她说了佞如何改造乾玥界，如何将外面的玩家带过来，又如何将这个地方变成如今这个只有杀戮和鲜血的生存游戏。
　　尹沐儿越听神色越冷，温晚在叙述的过程中不断提醒她冷静，才让她那疯狂外溢的魔力不至于再次将荒原冰封。
　　孟可黎也将花灵族的事情说了，当尹沐儿听到花灵族的通道被关闭时，她冷冷地开口：“是佞干的。”
　　“佞？”孟可黎意外道，“他那时候就出来了？”
　　尹沫儿深叹了口气：“是我答应他的，他说他能帮我们。”她的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最终低声地，忏悔似的开口。
　　“抱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那样。”
　　“不，不怪你。”孟可黎虽然伤心，但还是安慰她，强忍着要泛起的泪光，“你根本料不到佞会关上通往花灵族的通道，而阎魏会死也怪我没看好他，和你没有关系。”
　　孟可黎沉默了好久，才又轻声加上一句：“董瑞他……也没有救回来对吧。”
　　那是她未过门的夫婿，来了这地方后患了病，要暗炽才能化解。这便是她和阎魏要去花灵族的原因，可她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
　　“不，我们在通道口找到了暗炽，景婳靠这个治好了他，可……”
　　“他被治好了？真的？”孟可黎没听到尹沫儿后面的转折词就已经兴奋地问道，尹沐儿见了她这幅她高兴的样，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着往下说。孟可黎又道：“你刚刚提到顾姑娘，她还好吗。她现在在哪？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孟可黎后面的话是下意识的，印象里尹沫儿和顾景婳，这两人总是形影下离的，顾景婳说是尹沫儿的表姐，但总是孩子一样赖在尹沫儿身边，围着她“小沫，小沫”地叫，孟可黎和她们住一起的那些天里已经习惯了看到她俩每天粘在一起的日常。
　　话出口她才想起尹沫儿刚从冰中出来，想必不会知道顾景婳的行踪，她打算开口解释，却看见尹沫儿在她提到顾景婳的一瞬间像是被电了一下，目光有些游离，虚幻得没有落点。
　　“尹姑娘？”
　　孟可黎叫了她一声。
　　尹沫儿回过些神来，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哑，像树枝交错时低低的摩擦声：“你想看她吗？”
　　“自然想。”
　　两百多年了，过去的岁月于她都不甚分明，像见尹沫儿一样，见到几个过去的人，才能让她暂时感觉到自己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
　　“她就在这。”尹沫儿说，冰雪在消融露出下面的荒原，几颗枯木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上，显得孤单又寂寥。
　　尹沫儿转过身，她站在空旷的荒原中，墨色的衣服融进一片枯枝败叶的衰黄，有一瞬间她和那些树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分别。
　　孤单苍凉。
　　孟可黎有种莫名的感觉，但她说不清这从何而来。
　　温晚同样也看到了，她轻轻拍了拍孟可黎。
　　“做好心理准备。”温晚小声提醒，“下面不会是什么好事，”
　　就因为她这句话，尹沫儿走出好远，孟可黎才跟上去，等看清了尹沫儿停在什么面前时，她立刻停下了脚步，不敢再上前，哪怕一步。
　　那是块坟墓。
　　尹沫儿站在墓前，墓修建得很好，是乾玥界里能做出的最好的样式，因为两百年都破冻住，所以和新的没什么差别，唯一奇怪的一点是，墓碑上没有刻字。
　　无名冢。
　　这似乎配不上顾将军之女的身份，但尹沫儿曾试过许多次，却始终无法落下第一个字。
　　就好像把这字写上，顾景婳就真的死了一样。
　　“两次。”尹沫儿垂首，背对着她们，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却格外沙哑，“两次我都把她埋在这里。”
　　“顾姑娘她……”
　　孟可黎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后面的话所有人都懂，说出来也只是徒增悲伤。
　　是起风了吗？
　　孟可黎忽然觉得这荒原上好冷，比之前被冰雪覆盖时更冷，冷到她四肢百骸都像被灌入了冰水。
　　“董瑞也死了。”尹沫儿的话继续在寒风里添加风雪，“我杀的。”
　　孟可黎怔在那里，愣愣地看看她，她的心里好像突然被挖空了一块。过了很久，她才艰难地问出一句：“你杀了他？为什么？”
　　明明……已经把他救回来了。
　　尹沐儿只是在那里沉默。
　　“尹沫儿！”这是孟可黎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声音中显而易见地有抑制着的怒气，“告诉我为什么！”
　　温晚总觉得她随时都会扑上去把尹沐儿撕成碎片。
　　“冷静。”作为唯一一个局外人，温晚有必要控制下局面，“你先听完她解释也不迟。”
　　“不用。”阻止的却是尹沫儿，“她生气是正常的，本来就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信佞的鬼话，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你到底做了什么？”孟可黎颤抖地问。
　　“佞说我如果解开他的封印，他就帮我活到最后，到时候就可以复活景婳。”尹沫儿说到此处自嘲地低笑，“他还以为我不知道，景婳明明就是他杀的，他居然还以此为条件要挟我。”
　　“但你还是答应他了？即使你知道……”孟可黎的瞳孔剧烈地晃动，“你还是杀了他们。”
　　“对，我杀了所有人。”尹沫几闭上眼，她微微抬头，阳光照在她脸上，是黯淡的，凄凉的白色，“在三天之内。”
　　三天，一千条命。
　　她闭眼还能看到无边的血红，耳边还残余着惨叫和哭泣。
　　“畜生。”
　　孟可黎低声骂道。
　　她上去给了尹沫儿一个耳光，尹沫儿没避没闪，硬生生受了她这一下，白到病态的皮肤上明显地浮起红色。
　　“对，我是畜生。”尹沫儿冷冷回道，“不光如此，我还是个傻子。一个输光了一切却什么都没赢回来的傻子。我居然会相信他，相信他会还我一个完完整整的顾景婳回来。”
　　佞还给她的顾景婳是个痴儿，而那个痴痴傻傻的顾景婳也不过陪伴了她短短十月，就离她而去。
　　“所以在你眼里，这么多人的性命还比不上一个顾景婳重要吗？”
　　孟可黎看着她，尹沫儿平静的神色在她眼里如此刺眼，像在嘲笑她的无知可笑。
　　为了这样一个人从花灵族出来，孟可黎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当然。”
　　随着尹沫儿的回答，孟可黎恐惧地退了一步。
　　“你遇到过能让你为之付出一切的人吗？”尹沫儿说，“你没遇到过，我知道。你要是遇到了，你就会懂得，任何的付出，只要是为了她，都是值得的。”
　　那年她八岁，顾景婳出现在那个巷口，踏着光走过来，把她身边的黑暗驱散。
　　从那一刻起，顾景婳，就是她这混沌半生里，唯一的意义。
　　孟可黎逃了。
　　尹沫儿像极了一个疯子，她可以从她的眼神里看出狼一样的狼戾，以及那种盯上了猎物。就永远不会松口的偏执。
　　她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认识这种人。
　　孟可黎的身影消失在了荒原上，但温晚没走，她依然留在尹沫儿面前。
　　“你不去追她？”
　　“有什么好追的，她又不会去自尽。”温晚摊手，看着尹沫儿的神色，笑道，“我来是为了见你的，带她只是希望你不要看到我就把我杀了而己。”
　　“你见我做什么？”
　　“你想顾景婳活过来吗？”
　　“你知道，”尹沫儿神色淡漠，并不为所动，“同样的错我不会犯第二遍。”
　　“行吧行吧，那我换个条件。”温晚无奈道，“你想帮顾景婳报仇吗？”
　　尹沫儿颔首：“接着说。”
　　“刚才和你说过了，佞出封印后将许多地方隔绝开，以加强他对乾玥界的控制。如果把那些石门拆了，他的力量会大大削弱。”
　　“你要我打开石门？”尹沫儿皱眉，“为什么非得是我？”
　　“因为你有万物之力。”温晚答，“这也是你和顾景婳为什么被佞盯上的原因。佞的封印只有万物之力才能解，他的弱点也恰巧是万物之力。顾景婳会成为痴儿，是因为佞忌惮她的万物之力而摘除了她体内的双生果，可惜她身为双生果化体，本质上已经和双生果融为一体，因此在摘去双生果后，她很快就死了。”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是双生果，就不会遭受这些？”尹沫儿听起后道。
　　“很遗憾地告诉你，是的。”
　　命运总在捉弄人，无论谁都不外。
　　“……你说佞的弱点是万物之力，”尹沫儿顿了半响说，“那我是不是可能杀掉他的人之一？”
　　“对，”温晚说“所以我来找你。”
　　“行，”尹沫儿点头道，“我帮你，只要能让我去死。”
　　景婳不可能回来，那她活下去的目的就只能是为了报仇了。
　　“哦，还有，有一点佞说的是对的。”温晚忽然道，“活到最后的人的确可以被满足一个愿望，但完成者并不是佞。等你杀了所有人，你就会到忘川河边，那里孟婆会实现你的愿望，并且将你送出去。你的愿望没有达成，只是因为你还不是活到最后的人。”
　　尹沫儿瞬间了悟：“孟可黎还活着。”
　　“嗯，佞应该是故意把她关在花灵族的，他根本不想你出去。”
　　“原来如此。”尹沫儿道，“要杀他的话，我应该怎么做？”
　　温晚想了想，把花灵族的牡丹拿出来。
　　“你试试对它做点什么。”
　　温晚也不清楚消除隔绝魔法的具体操作，只好胡乱猜测道。
　　幸运的是，尹沫儿才往里面放了点魔力，牡丹就放出强烈的红光，紧接着牡丹开始消散，最终在空气里消失不见。
　　“这样就行了？”尹沫儿问。
　　“大概吧，”温晚也不确定，“我没试过。”
　　尹沫儿也没纠结：“那我之后该做什么？”
　　“去这些地方。”温晚递给她一张纸，上面标记着所有石门的地点，“像你现在这样，把那里的石门打开。”
　　尹沫儿接过纸，看她一眼：“那你呢？”
　　“我陪你去。”
　　温晚回答说，她得确保事情的发展不超出她的预料之外。
　　“现在就走？”
　　“对。
　　温晚说道，忽然注意到尹沫儿还看着那座坟墓，她的神色看不出情感，但眼中依晞可见隐藏在冰冷下的哀伤。
　　温晚在心中叹气，顾景婳，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温晚想了想走过去，手中用魔法化出一物。尹沐儿看着她将那东西放在顾景婳的墓前。
　　“走吧。”
　　做完这一切后温晚说，
　　温晚转身离开，尹沫儿跟在她后面，一同离开这曾被寒冰所封锁的荒原。
　　她看到了。
　　温晚在墓前放下了一朵雏菊。
　　在寒风里，那朵白色的雏菊花孤独地置于枯草上，瑟瑟地在风中抖动，却是灰暗里唯一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