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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女将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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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出了内鬼。
抓我的也是老熟人了——摩罗,我的手下败将。
“你就不怕我的部下来找你秋后算账?”我扯了扯嘴角,啐出口中的血沫,目光森然。
怀中的胡人衣着单薄,将杯中烈酒渡进摩罗口中,他大笑两声:“威风凛凛的道韫将军,还不是落到我手上了?”
我阖上眼眸,“纵然少了一个我,我大鄞还有无数好男儿。”
摩罗挥开怀里的美人,大步流星朝我而来,掐住我的下巴,“道韫将军向来会把握局势,如今大鄞大势已去,归我西图所用,定让你荣享富贵,怎么样?”
偏过头,我清冷道:“不怎么样。”
摩罗傲慢无礼的笑僵滞在唇角,片刻后,他反步揽住美人继续豪饮,“有骨气,那就让你看着,我是如何一步步攻进你们的国土,杀进你们国都的!”
摩罗将我软禁起来,我只能从他口中了解到战势。军中失了我就像是一盘散沙,边境围城接连失守,很快就要打到了扈殷城。
扈殷城地势复杂,是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摩罗提前设宴大肆庆贺即将到来的胜利,他的一双牛眼死死盯着我,不放过我面上的任何一个神情。
捕捉到我眼中闪过的慌乱,他心满意足,“如今这幅局势,你还死守着大鄞不放?啧啧啧,我以为大鄞兵卒真如你所说一般忠心,你被俘至今,可有人来救你?”
我气得将桌上盘盏悉数扫落,“你放屁!不过是暂时失势,你摩罗乃我大鄞手下败将,定会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他气急,一只手死死掐着我的脖子,我的双脚悬空,不多时,我便呼吸困难,眼前一片花白。
摩罗突然松了手,我跌落在地,咳嗽着大口喘气。
“我们拭目以待。”摩罗怪笑一声,“来人,押她回去,明日一战,必将大鄞杀得片甲不留!”
被狠狠推入牢中,我无力地靠在角落里,垂下了头。押送我的两个小卒见状继续回去喝酒。
黑暗中,没人看见我低垂的头下,嘴角上扬挂着的笑。
我们……拭目以待!
“臭娘们你敢玩老子!”摩罗死死掐着我的脖子,眼中一片猩红。
我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怪笑,迟缓艰难吐出几个字:“你输了,摩罗。”
我故意将他一步步引入扈殷,为的就是此刻。军中细作将军报传出,我军如同丧家之犬,被西图连攻几城,为的就是扈殷易守难攻的情景,不过是翁中捉鳖的一出好戏码。
他押着我一步步登上城楼,将锋利的匕首抵在我脖上。
“将军——!”朝歌见状面露些许急色,弓箭手立刻把弓拉满。
“来啊,看看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刀快!”
脖颈上的刀刃深了些,有一道温热的触感在我皮肤上蔓延,我大喝一声,“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
我平静地看着我万千将士,“摩罗,这才是大势,我沈家军用命换来的天下,岂是你说破就破的!”
“带着一个将军死,也不是不行。”摩罗将怀中的一个瓷瓶打开,掐着我的脖子就要往里灌,我的双手被他反绑在身后,只能顺势下滑,挣脱他的束缚。
且不说男女在身丈上有着很大差别,力量也是如此,更何况我双手被束,几个招式下来,我都是守的一方,闪着寒光的刀刃几次险险从我脖颈上擦过。
我自知自己的弱势,向来都是以巧劲取胜,借着摩罗的几招,束缚我的绳子逐渐断裂。
回旋踢向他下颚的瞬间,我双手的绳子一声崩裂,随后稳稳接住那把被落日余晖照耀闪着锋芒的短匕。
带着摩罗温度的血液溅射到我脸上,我并未眨眼,将其一刀封喉。
朝歌等人登上城楼,簇拥着我,高呼我的封号。
“道韫将军——!”
我手中的匕首应声而落,身形踉跄一下,朝歌欲伸手扶住我,我稳住身体,同时示意她不用动。
“将军,这狗贼给你喂的……”
我的视线落在地上一滩水渍,“无妨,没喝下去。”
残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事情结束了吗?
远远没有。
扈殷城中火光大亮,我高坐在虎皮之上,冷眼看着底下的人,“来人,把她给我押下去!”
朝歌一脸惊恐,“将军,将军——!”
席座中无一人出声,军中出了细作,大家心知肚明。
朝歌与我并无半点血缘关系,她是我豆蔻年岁时在城外难民中带回府上的,那时的朝歌已经到了二八年华,一介女流,能活着到此处,定是有些功夫傍身的。
她的五官较中原人更为立体,和那先前来和亲的公主在样貌上有些神韵,却不那么出立。
是了,她的生父是外疆胡人,是个兵卒,她的生母是中原人,被俘虏沦落女姬,至于她为何流落于此,我便不通晓了。
军心再次稳牢,班师回朝之日,我将摩罗首级呈上,皇帝自然是高兴,大摆宴席。
“这么久才现身,当真是沉得住气。”
军务处顿时大亮,我慵懒地坐在首位,目光却是一片明朗。
汗珠从那人的额前一路滚落而下,“将军何出此言,属下不知。”
我把玩着手中渐凉的青瓷盏,漫不经心地说着:“噢,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那人顿时跪了下来,咬着牙道:“还请将军明示。”
“明示?”我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嘲讽,“摩罗虽被我取了首级,但西图余孽还在,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边陲的小动作?皇帝封赏,军中兵将皆是同庆,而你为何会出现在此,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将瓷盏倒扣在案上,一旁静立的副将呈上一张军报,两指相夹,我问:“在找这个?”
那人面如死灰,开始破口大骂,“装什么清高,你一女子沦落到西图军营,想来早就不知道被多少胡人作践了吧!”
我狠狠将青瓷盏拍碎在他额上。
局势败落,他就要自尽之时,副将眼疾手快将他拦住,我拂袖而去,“忘了告诉你,你接到的那些密信,都是本将军一笔一划亲手写的。”
回到将军府上,朝歌站在门外等我,我远远朝她一笑,她亦是如此。
虽无半点血缘关系,但我和她确确实实是家人。
抬步朝她走去,我却觉得世界开始动摇起来,直直朝前面栽去。
这一倒,我便睡了三日。
朝歌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我替她拂去泪花,“哭什么?”
她哽咽着叫我,“将军……”
“我吩咐你的,都安排妥当了吧?”我止住她要说的话,看见她泪眼婆娑地点头。
“如此便好。”
城中流言四起,百姓看我的目色中都带了一番意味。那细作的话传入市井,像是穿堂风一般。
我先是女儿家,再是女将军。
可我顾不上这些,我已经时日无多了。
周怀瑾来到书房中寻我,我们商讨着政事,一如往常。
结束之后,我说:“若是早已寻了好人家,便早些迎了进府吧。”
周怀瑾冷眼看着我,“你就是这番想法?”
我压下喉咙里的难耐,轻轻点点头。
他似是气急,又似无奈,最后只是撂下一句:“沈清韵,你可真有能耐。”
听见他的步子越来越远,我终是忍不住咳出了声,这一下就像是要将我的五脏六腑咳出来,朝歌仓惶进来,“军医!快叫军医!”
“不必了。”我用帕子将唇角的血渍擦去,“军医来了也是这样,你我都知道的。”
摩罗灌我喝下的那瓶药,我虽吐了大半,但还是喝下去了些。
接下来的时日,我需得抓紧。
首先便是大鄞的军务,我先前物色的那些个好苗子,如今也颇能崭露头角,有着朝歌在身旁看着,我这颗悬着的心也能沉了些。各地守备军也紧锣密鼓地操练着,有我沈家几代人的血汗,可保大鄞这几年民生安定。
沈家军三万兵马,我将其一分为三,其中一份便是给了我宫中的阿姊。皇帝宠爱她是出于真心也好,觊觎我手中的权力也罢,有这兵马暗中护她周全,我倒也能放下心来。
我将手中兵权呈于皇帝之时,他惋惜了好一番,“爱将定要早日养好身体。”从宫里运出的良药补品源源不断运进丞相府中。
我却一日叫一日消逝。
那时我已病入膏肓,整日浑浑噩噩地沉溺于梦魇之中。
我看见初次上战场的我,茫然地立在尸首之中,浑身沾满了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时间推逝,我耳边尽是战场上的号角声,奏得我头皮发麻,骨肉之间尽是刺痛。
我看见我一身红装,欢庆的锣鼓声传遍大街小巷,周怀瑾亦是如此,气宇轩昂,一如当年游街的状元郎。
我看见我坐在父亲肩上,阿兄轻盈地爬上高枝,为我取下上面悬着的纸鸾;阿姊兴致勃勃地将新得来的人偶递给我;母亲坐在树下,一针一线为我绣着明日出游要穿的衣裙。阿兄攀枝摇晃而下的落花绕了大家满身,父亲将我举的更高,好让我摘下枝头上开得正艳的花。
“阿爹,阿兄,带小幺回家吧……阿娘,小幺的新衣裳做好了吗?明日和阿姊出游要穿的呢。”
我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口中胡乱言语着,恍惚间察觉到有人握着我的手,一句一句回应着我的话。
“在家呢,我陪着你呢,新衣裳还差一只鸳鸯,再等等吧。”
那一日我分外清醒,朝歌领着政安在我房内,我抱着政安,听他给我念书听。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说:“政安,要记得,你的名字是阿娘给你取的。”
我将最后一份兵权交给朝歌,“若是这孩子最后还是走上了这条路,这兵符你便拿给他吧,若是他选择平淡的日子,便将这兵符呈给皇帝吧。”
我对朝歌说:“我对不起你,你本应该寻个好人家的,是我对不住你。”
再后来,我又糊涂了,我梦见周怀瑾卧在我身侧,他将我揽在怀里,我说:“若有来世,我便不会耽误你了。”
“若有来世,我还要做女儿家,只是不要再做将军了。”
爹娘阿兄啊,小幺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