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重逢礼物 ...
-
顾放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脸，眉骨刻骨，即便是身陷囹圄也灿若繁星。面对自己犯下的滔天大错，季从风并不以私人感情全然安慰，他不否认一切的发生，不否认顾放那些因为阴差阳错而犯下的罪行，而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还有机会，还能挽回。
那是一种看似十分客观，却又掺杂着偏爱的态度，催促着顾放积极向前，不要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有一瞬间，顾放觉得自己才是被太阳照耀的人，他从未奢求过自己能够得到季从风的原谅，不，他是从未想过得到季从风的原谅，可眼前的这个男人，用和六年前一样的，甚至更深的灼灼目光望着自己，好像那双眼只能装的下他一个人，那种独属于某一个人的归属感瞬间回到了顾放的身体里，他是宇宙中飘零的船，在漫无边际的漂流中终于寻到了他的岸。
“我愿意竭尽全力弥补一切，这是我该赎的罪。”
顾放说前一句话时，季从风悬着的一颗心刚要落地，后一句话却又把他的心揪起，今时今日，他完全明白了如今的顾放为何会是自暴自弃、摆烂颓丧的模样，那是一种对虚伪世界的消极抵抗，顾放在谎言与混乱中失去信仰，偏离航道，如今想要他一时半刻就能回归正轨，这显然不可能。可季从风还是心疼，顾放是在强迫自己去承受一切，这样的赎罪心态显然不正常，稍有不慎，巨大的负罪感就会将他的爱人压垮。
但他没有强调顾放措辞中反映出的心态问题，他不厌其烦地再次抱住顾放，“没关系，无论需要面对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
“谢谢……”
顾放的声音哽咽低哑，他轻轻的抬起手回抱星辰，一瞬间，危船入港，潮退波平。
“还剩下最后一篇了，要看吗？”季从风问。
顾放点头，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站起，打开了虚拟屏上的最后一篇工作日志，季从风站在他身旁紧紧牵着他的手。
2221年2月6日：这是一封遗书，写给我的爱人顾盼，其实我知道，不管我写了什么，不管你还有没有机会看见，我要说的你一定都懂。
你要好好活着，带着我们的孩子去莱特星，替我感受第二太阳的光芒，是否如我们预想的那般耀眼，替我看看布满星辰的夜晚，是否和我送你的一样璀璨，还要替我见证瑞博城的发展，让我知道此生的付出充满价值。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没有见过我们的孩子，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让你骄傲，因为他拥有你这样灿烂的母亲，今后就拜托他替我陪你去逛那些未逛完的街，替我实现我无法履行的诺言。
顾盼，请你相信，即便被谎言欺骗，我也是带着希望奔赴生命的终点，与你相识后的每一天都很完美，认识你让我觉得这破烂的地球都无比美好，我这一辈子大概不算长，但我们也算走过一生，所以顾盼，就算你我今后生死两途，你也不必死生契阔，不必别久成悲，我不希望我此生挚爱从此活在痛苦当中，能在有限的生命里遇见你，今生我已不虚此行。
文字末尾有一张照片，背景是巨大的荒凉残垣，天空在落雪，两个年轻人紧紧靠在一起，笑容灿烂地比出一个“耶”，于是天地间的荒凉和颓败渐次褪去，仿佛前方就是充满温暖与希望的未来，照片左下角写着一行小字：“记于此生所见的第一场雪。”
这是顾放第二次见到自己父母的合照，那真是极其相配的两个人，顾盼的笑容并不陌生，他曾经日日得见，许惟意确实和许惟聪面容相似，但他气质中的舒朗温然却是后者无可比拟的。
季从风觉得顾放简直继承了这夫妻二人所有的优点，只可惜残酷的命运偏要将顾放摧折。
“我妈没看过这封信，”顾放轻声说，“但她真的是这么做的。”
“而且你也有替父亲陪顾阿姨逛街。”季从风说。
顾放点点头，不知不觉眼角再次湿润，他印象里的母亲是个十分明媚的人，顾放几乎没有见她落过泪，母子二人的相处模式也一直随意融洽，但一个女人独自带着一个孩子生活，不用细想都能知其中艰难，可她却从不展示自己的脆弱，所以曾经的顾放才能长成如此灿烂的模样。
可她是天生就不会脆弱吗？顾放觉得不是，或许是认为自己不能辜负自己，也不能辜负为此丧生的丈夫。
顾放忽然想起了被自己封存的，母亲留下的视频，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打开看看，不是因为他有了打开视频的勇气，而是觉得在这里，这个父母曾经耗费过心血的地方，他们夫妻二人，不，是一家三口，或许能够实现某种意义上的团聚。
他打开终端，解锁尘封已久的文件，画面中的母亲坐在一张靠椅上，面容比顾放印象里苍老的许多，带着明显得病容，看周围的环境应该是某家疗养院。
视频里的女人和顾放长得很像，墨绿色的瞳孔在阳光下莹莹生辉，下巴上有一颗痣，笑容一如从前，真诚灿烂，但难掩疲态。
“小放，最近好吗？我很想你，对不起，之前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一年前我就查出来生病了，怕你担心就没让你知道，但是现在感觉瞒不住了，所以不瞒啦，你知道的，我可不爱骗人。”视频里的顾盼撇撇嘴，露出一个很无奈的表情。
“这个病吧，最近势头有点猛，真是挺摧残身心的，你不能嫌弃我又老又丑了啊。”顾盼有些难为情地拢了拢头发，又抬手指了指镜头，是一个有点威胁意味的动作。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顾放伸手抹了抹脸，眼睛仍盯着虚拟屏。
“我呢，一直盼着能再跟你一块儿去逛一次街，你走之前我跟你黄姨在商场看中一条裙子，本来想说你回来再陪我去看看，现在估计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所以提前跟你道个别吧。”
顾盼收起了玩笑表情，认真地看着镜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很多疑问，关于我的身份、关于你父亲，原本想等你毕业了，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你解释清楚，但造化弄人，现在我没办法直接告诉你，某些人也不允许我告诉你，但我希望你记住，无论当下如何，只要你不满意，你就要勇敢地打破现状，我对你一直是半放养，只希望你能自由快乐地长大，给你取名‘放’字，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你能随心而行，放身天地。”
“顾放，身为母亲，我自认为让你拥有了一个还算幸福快乐的童年，你虽然没有见过父亲，但我希望你知道，你的父亲是我此生挚爱，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一生最灿烂的时光，是他给了我继续活着的勇气，所以在你的成长中，他并没有缺席，我是连同他的那一份一起来爱你，所以希望过去幸福的二十年能成为你未来前行的能量，让你坚强地走下去，这是我们所能给你的一切。”
“我知道这三年里你一定很痛苦，很艰难，未来甚至还有更多需要面对，但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不要自我放弃，无法改变现状，就去改变未来，你该去追求你想要的一切，勇敢地掌控自己的人生，而我们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支持你。”
画面里的女人声音哽咽，眼角有泪划过，但她装作毫无察觉，努力勾起嘴角，想要给顾放最后的灿烂，“最后一句话——顾放，不要害怕离别，因为离别会把重逢送给你做礼物，或许你不会再和我重逢，但你终会和爱重逢。”
画面里的女人和顾放记忆里无数个、属于同一个人的身影重合。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汹涌袭来，将他浇了个痛彻心扉，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在此刻决堤，顾放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季从风将顾放揽进怀里，任由顾放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肩，而他只用充满力量的拥抱做安慰，他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抚着顾放的背，让脆弱的爱人知道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所以顾放，没什么好怕的，他们在你身后，我会和你并肩。”
你终会和爱重逢。
——地球互助会。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逃到了死胡同，那个议长和顾放都受了伤，我只好去找其他通道，结果没过多久，我周围的墙面就开始自动分解，我当时只能逃跑，不然就会被那些钢块夹成肉饼，他俩我实在是顾不上。”刘得生皱着眉，难得露出颓丧的真实情绪，他身上还有不少伤，都还没来得及处理。
在场众人闻言心底凉了大半，谁都知道，季从风要是死了，地球上的这些人类可就真得玩完，短时期内莱特星上不可能再有致力于拯救地球人类同胞并且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付出实际行动的人了。
拉迪米尔沉默片刻，还是开口说：“立刻再组织人手去搜救，威克你亲自去，还有，把刚刚收到的莱特星的消息转达给杨觅语，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
“吃点东西吧。”季从风说，他从顾放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两袋营养剂，撕开包装，递给顾放。
顾放刚睡醒，努力把脑袋从季从风肩上挪开，不久前他才宣泄完情绪，身心都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失去支撑，极度需要休息，现在还疲惫地靠在控制台旁，他接过营养剂，下意识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季从风说，“记得报答我就行。”
顾放转过头，有点没听明白，表情茫然道：“啊？”
这还要报答？
季从风像是听见了顾放的画外音一般，没忍住勾起嘴角，“不想报答还说什么谢谢。”
顾放转过头装没听见，大力嘬了两口营养剂，心道这人真是学坏了，现在又是会开玩笑，又是会威胁自己，还会突然发疯对自己这样那样。
季从风看出顾放又在装傻，也不戳破，收回嘴角正色道，“行了，说正事。”
顾放坐直了些，“你有什么想法？”
“被关起来的时候，进化会的人来跟我谈判了，他们认为希兰城那三千多名免疫者实现了进化，是人类进步的曙光，他们想要把这种进化推广到莱特星，让这三千名免疫者成为进化的药剂，从而实现人类文明的再次跨越，并且用重启人类迁徙计划做条件要挟我配合他们的行动。”
顾放拧着眉，“他们疯了？希兰病毒害死的人都不计其数了，这群人真的不是什么狂热的宗教分子吗？”
季从风摇摇头，“我现在大概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组织，他们把进化奉为真理，并且多年来为了推动人类的进化投注了大量人力物力，甚至联邦也为他们所用，给他们提供了大量的资金，我现在怀疑你父亲所说的‘人类抛弃计划’也是他们在背后做推手，虽然你父亲的工作日志里不曾提过这个组织，但能想出用人为的‘优胜劣汰’这种方式来筛选人类，只有可能是这群疯子了。”
“你是说他们想通过人为的筛选来推动人类进化？这是他们对进化论的变态发育吧，达尔文要是知道他们这么做都要气得掀开棺材板，”顾放一脸嫌恶，“生物在自然环境的筛选中突破限制，适应生存，这才有了进化，而他们为了加速进化规律，居然想要主动抛弃掉他们所认为的劣种人。”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你想怎么做？”
“原本我也以为自己到了穷途末路，”季从风低下头，摸了摸身旁的地面，指尖传来冰凉而坚硬的触感，“但现在或许……”
不待季从风说完，顾放一把握住季从风的手，“现在你有我，就拥有了模拟空间传送场的控制权，你不必再受人威胁，我们有可与之一战的筹码了。”
季从风一愣，随即手指回握，两人的体温再掌心传递、交融，季从风心底忽然就生出无限勇气。
“我们要尽快想办法出去，我失踪这些天余迟始终没有消息，说明我之前的安排已经被打乱，如果再不回去，只怕议会又要改朝换代，到时情况会更加麻烦，还有希兰城，莱斯的实验已经开始了，我被关起来的时候听到进化会的人已经开始接受注射了。”
“我试试，”顾放爬起来，点亮了控制台，屏幕显示之前进行的空间重组已经完成，整个建筑内部没有其他的生命信号，“好高级的防御设施，要找机会让余迟来看看。”
“进化会的人估计撤出去了，”季从风说，“你的那个前战友呢？不会死在里面了吧？”
“不可能，”顾放说，“他是个人精，情况不对自己会跑。”
季从风瞥了顾放一眼，“你对他还挺了解。”
“……”顾放感觉后背升起一股凉意，找补了一句，“只是在这个方面比较了解，其他的不太熟。”
“行了，快看看怎么用你的权限出去吧。”
两人一通操作，终于弄明白了这座模拟空间传送场运行机制，打开了通道的大门，又给这座隐蔽的空间重新加上了基因锁。
门外的迷宫拥有了崭新的模样，但顾放这次有外挂，顺利找到了出口，两人原本以为出来之后会遇到进化会的人在附近蹲守，没成想荒原之上，寂寥无声。
这一片的景观和季从风在赫特城外所看见的荒漠有很大的不同，赫特城外虽然也是一眼望去万里无人的荒原，但那里用“废墟”来形容会更加准确，那是人类文明残留的遗迹，而眼前的这片荒原却是真正的荒原，举目四望皆是泥尘黄土，不远处矗立着倒三角一般的斑驳岩石，是典型的风蚀地貌，看起来不像末世，倒像是地球残存的壮观美景。
“模拟传送场居然建在这样的地方……”季从风喃喃道，他不敢想象顾放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其实离赫特城也不远，”顾放打开终端，屏幕上显示信号恢复，顾放立刻联系了宁君和杨觅语，“刘得生逃出去了一定去找人求援，他们估计已经在来的路上，大概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回去。”
“嗯，先走吧。”季从风搀起顾放，两人身上的伤都还未痊愈，好在出来时已经是下午，太阳辐射不太强。
他们借助巨大岩石下的阴影遮挡太阳和风沙，太阳逐渐西斜，天空染上红霞，或许是因为这里远离城市，这片天空还不至于被无尽烟尘遮挡，两个荒原上的行者，走走停停，紧紧依靠，互相遮挡着被大风送至眼前的风沙。
“真没想到啊，”季从风说，“人类最后的希望就这样被遗忘在荒芜的角落。”
“也想不到还会有人记得。”浩大天地间，顾放忽然觉得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命运总有安排，老天总不至于让人走向绝路，命运要他被摧折，也会给他机会让他重生，甚至还慷慨送还他曾丢失的人，他扭头看着艳色云霞光影里那人的脸，“就算没有人记得，风也会记得。”
季从风怔了一晌，看向顾放，夕阳映在那双墨绿色的眸子里，仿佛有光彩重现，他捏了捏顾放的掌心，“我当然记得。”
顾放扭头一笑，看向前方，两辆车从天际驶来。
“他们来了，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第75章 重逢礼物
